“你隻身去了大陸一個月,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交給我兩件禮物。你將我父親墳頭的一把土,還有我們陳家在舟山群島老宅井中打出來的一瓶水,慎慎重重地在深夜裏雙手捧上給我。也許,你期待的是——為父的我當場號啕痛哭,可是我沒有。我沒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沒有。你等了數秒鐘後,突然帶著哭腔説:“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對你陳家的報答了。別的都談不上”。
説畢你掉頭而去,輕輕關上了浴室的門。
也許為父我糊塗了,你大陸回來洗出的照片,尤其有關故里部分的,你一次一次在我看報時來打斷我,向我解釋--這是在祠 堂祭祖,這是在阿爺墳頭痛哭,這是定海城裏,這又是什麼人,跟我三代之內有什麼關係……你或許想與我談談更多的故鄉,而我並沒有提出太多的問題,可是我畢竟也在應著你的話。你在 家中苦求手足來看照片,他們沒有來,你想傾訴的經歷一定很多,而我們也盡可能撐起精神來聽你説話,只因為父母老了,實在無 力夜談,你突然寂靜下來了。把你那百張照片拿去了自己公寓還 不夠,你又偷走了我那一把故土和水。
不過七八天前吧,你給我看《皇冠》雜誌,上面有一些你的照片,你指著最後一幅圖片説:“爸,看我在大陸寫的毛筆字-- 有此為證。”我看了,對你説——你寫字而她象在畫畫。你還嘴説:“書畫本來不分家,首在精神次在功。”你又指著那筆字説。“ 看這女字邊的她字,刷一揮手,走了。”我也説很像很像。
卻忘了,那時的你,並不直爽,你三度給我暗示,指著那幅 照片講東講西,字裏兩個斗大的“好了”已然破空而出。
這兩個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卻沒有時空給你膽子寫出來, 不然不會這麼下筆,而我和你母親尚在不知不覺之中。
三天之後的你,留下了一封信,離開了父母,你什麼都沒有 拿走,包括給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了你的信,伸頭看看那 人去樓空的房間,裏面堆滿了你心愛的東西,你一樣都沒有動, 包括你放在床頭的那張丈夫的放大照片。
我知道,你這一次的境界,是沒有回頭路可言了。
也許,你的母親以為你的出走是又一次演習,過數日你會再 回家來,可我推測你已嘗到了作神仙的淒涼的滋味,或説,你已 一步一步走上這條無情之路,而我們沒能與你同步。你人未老,卻比我們在境界上快跑了一步,山到絕頂雪成峰,平兒,平兒, 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在你與我們同住三年之後,突然而去,這中間,其實沒有 矛盾,有的只是你的漸悟和悟道之後行為的實踐。
你本身是念哲學的,卻又摻雜了對文學的癡迷,這兩者之 間的情懷往往不同,但你又看了一生的《紅樓夢》,《紅樓夢》 之討你喜歡,當是一種中國人生哲學和文學的混合體,平兒,我看你目前已有情雖破,但尚未“了”,還記得你對我説的話 吧?你説:“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要她必須了” 。你答應過你母親不傷害生命,肉體不了,精神不可單獨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