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讀大學來到成都,就此成為成都人。一晃30年。但在很多時候,當人們問我是哪人時,我總是回答説,我是浙江人。
這樣的情形,一直延續到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
地震發生後,短短兩天時間裏,我接到幾百個電話、短信和伊妹兒時,真切的擔心和溫暖的問候來自四面八方,來自全國乃至世界各地,連曾經在我母親家裏做過一年鐘點工的浙江大媽,都特意從鄉下打電話給我母親,問我在四川是否平安,連我兒子上初中去美國參加夏令營時住過一個月的房東,也千方百計找到聯繫方式,送來他們關切的問候。
我終於知道,我已經是作為一個四川人,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這樣的感覺,隨著救災的展開,越來越清晰。
地震當天,通信中斷,停電停水。大街上雖然擁擠,人們雖然仍處於驚慌,但卻沒有一點兒吵鬧聲,警察用最原始的方式指揮交通,汽車和行人都默默地奔走,又彼此謙讓。更了不起的是,在擁堵的車流和人流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趕往災區的。
震後第一時間,成都有兩個群體感動了中國人民,一個是計程車司機,俗稱“的哥”,他們從電臺裏得知災區傷員多,運力不夠,馬上自發地組織起來,駕著數百輛車打著應急燈跑去都江堰救援。我14日去都江堰採訪,仍看到大量的計程車在往那邊開,災區人告訴我,那些日子,你看到任何一輛車都可以拉開車門讓其幫助把傷員送到醫院去。據説某位省領導看到一路浩浩蕩蕩的志願者車隊開往都江堰,禁不住熱淚盈眶。平時我常常對成都的計程車司機有微辭,但在那些日子,打心眼裏敬重他們。第二個讓大家感動的群體是獻血的市民。獻血的人在當天下午就紛紛趕往各個獻血站,所有的獻血站都排長龍,而且是通宵不斷,以至於血庫“告急”,儲存不下了。這兩個群體,讓世人對歷來以閒散享受著稱的成都人刮目相看,也讓我作為成都人的一員,感到自豪。
作為四川人中的一個,我也無法讓自己呆在家裏。震後第二天,我就和同事們出發,前往重災區採訪。北川、汶川、綿竹、安縣、平武、彭山、都江堰、映秀……這一個個我曾經去過和從未去過的地方,都在那一刻成為故鄉,成為讓我揪心的故鄉。
那些日子,我的心一直充滿著複雜而又豐沛的感情。有的時候無比疼痛,因為看到故鄉遭受如此大難;有的時候感激不盡,因為看到支援和救助來自四面八方;有的時候又很欣慰,因為看到災區的每一個人都行動起來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沒有一個趴下的,也沒有一個冷眼旁觀的。
採訪中,我一邊盡其所能地幫助受災的人們,也一邊得到他們的鼎力相助。
在都江堰聚源中學現場,當我無法涉過一片泥漿時,一個穿著高幫筒靴的中年婦女立即彎下腰來,將我背了過去;在安縣的夜晚,當我們迷路時,兩個當地的年輕人主動為我們帶路,一直將我們帶到部隊駐地;在映秀的廢墟旁,一個四川戰士將他的睡袋給了我,讓我度過了寒冷的一夜;在徒步走出映秀的山路上,一個汶川的農民兄弟一直牽著我的手,一步步將我帶過塌方路段;更難忘的是,5月31日,在從汶川飛往成都的直升機上,我們與死神擦肩而過。那一刻,我對來自四川藏區的藏族飛行員那麼優秀,充滿了無限的敬佩和深深的感激。如果不是他的勇敢和沉著,我們就無法穿透重重雲團,安全降落了。是四川人給了我延續至今的生命。
我現在仍會時常想起那些個難忘的日日夜夜,雖然艱辛,雖然危險,但卻充實,堅定。淚水常常伴隨著感動,伴隨著溫暖,伴隨著欣慰。因為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四川人是那麼堅強,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四川人是那麼善良,也一次又一次地體會到,四川人是那麼幽默。心情煩躁時,常會收到四川人編出的俏皮段子,一邊調侃老天爺,一邊調侃自己,在忍不住一笑的時候,緩解了壓力。也許只有四川人,能在這樣的大災中保持著幽默樂觀的天性。
我就在那樣特殊的日子裏,融入到四川人中。
汶川地震一週年時,我再次去往災區。當看到一排排新建的永久性住房時,我好快樂,好像自己的家人住進了新房;但看到依然有不少災民住在臨時板房裏,我又好焦慮,恨自己幫不上忙。於是,當我寫的長篇紀實散文《親歷五月》出版時,我便將此書的稿費,全部捐給了重災區綿竹的一所小學,想以此表達自己的心情,那就是作為一個四川人,我沒有忘記故鄉的父老鄉親。
眼下,汶川地震兩週年的紀念日到了。想到那些在大災中失去孩子的父母們和失去父母的孩子們,想到那些在大難中失去老師的學生們,和失去學生的老師們,我依然感到心裏有一種撕扯著的疼痛,傷口依然在流血。我想這樣的疼痛,是永遠不會淡去的,這樣的創傷,是永難癒合的。
因為我是四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