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已矣。
一場煌煌大婚早已成了絕響,可是千年香魂,千載風流仍舊巡弋在唐蕃古道上。
夜已經很深了,夏夜的西寧城涼風徐徐。上午從北京飛至青海省會,陡然飆升的海拔令我無法入眠,明天就要從古鄯城出發,去探尋湮沒在歲月風塵和莽原中的唐蕃古道西段,我將朝著雪域而去,寒山我獨行,橫跨黃河源,追蹤文成公主一千多載歲月未曾飄散的芳魂。可是孤燈長夜,輾轉難眠,擰亮床頭燈,倚在床頭,重讀那卷文字已經發黃的《新唐書 地理志》和《新唐書 吐蕃傳》,心中驀地升起一種莫名的感動和崇敬,大唐赴吐蕃會盟的遣使們真的是今日背包族的開山之祖,萬里孤旅,荒莽空廓,帳篷和驛館外邊有雪狼出沒,一聲長嗥令人心悸,而高寒缺氧折磨得欲生不得,欲死無路,但他們依然用火捻點亮油燈,把冰塊用體熱化成水,碾墨臨池,沾著自己精神的膏血,揮毫記下了唐蕃古道西段官道驛程的方位、裏距和週遭奇崛的自然人文景觀。今天讀來仍讓人扼腕長嘆。掩卷之餘,我的靈魂也跟著飛揚起來,在那條古道的西段千山而行,冥冥之中,身著唐裝、肩披鎧甲、頭戴戰盔的唐代軍人,裹著黑色貂皮披風的大唐遣使,或豪情縱橫,或鄉愁凝眉,或曠達狂放,或悵然不已,或舉杯邀月,或鐵馬秋風,在夏夜的星空裏朝著我一一而來,拋下一首首比肅穆堅硬的正史還炙熱的詩作,留下了一篇篇凝固了寒冰的驛道紀文:
“鄯城……西六十時裏有臨蕃城,又西六十里有白水軍、綏戎城,又西南六十里有定威城。又南隔澗七里有天威軍,軍故石堡城,開元十七年置。初日振武軍,二十九年沒吐蕃,天寶八載克之,更名。又西二十里至赤嶺,其西吐蕃,有開元中分界碑。”
當年唐蕃古道鄯城至赤嶺有207里,與今天西寧到日月山的路程相差無幾,二百里的驛程上有四座城堡,名字皆有臨蕃、綏戎、定戎,顯然是一座座兵城而駐軍的名字又天威、振武之標識,刀光劍影早已蟄伏在青海湖邊,圖窮匕首見,只是一個時間早晚問題。而這時距文成公主的芳蹤走過,不到三十年的時光,和平年代很短暫,也很脆弱,一柄戰爭的利劍仍舊懸在古鄯城的城門之上。當年的太宗皇帝似乎早已預見到了,公主西去和蕃,暫時緩迂唐蕃之間的矛盾,當時兩個強大帝國遲早會為江山版圖在青海邊、赤嶺之下一決雌雄。只是遠東高麗王與中央王朝漸行漸遠,西部酋長長泉蓋蘇文,殺了高麗百餘名大臣,最後又弒君,血染高麗王宮,唐皇覺得有乘可機,于644年引兵親徵,卻于失敗而告終。而文成公主和蕃至松讚幹布的九年間,吐蕃王國從未停止過對大唐與吐蕃的緩衝地域吐谷渾的鯨吞,迫使吐谷渾國王,率民內遷中土,大量的難民潮涌入河湟、隴州一帶,乃至天子腳下,令大唐皇帝非常惱火,心憂邊域,吐蕃的疆域已推至大唐邊界,擦槍走火的事情在所難免。貞觀二十三年,太宗皇帝駕崩,松讚幹布派使臣入朝祭祀。繼高宗大位的李世民第九子李治先後兩次分封松讚幹布,第一次封為駙馬都尉、西海郡王,第二次為翌年春天,高宗這時加封的詔書還未送到邏些,松讚幹布就染疾而中道崩殞。兩位英主相繼一年溘然離世,唐蕃兩國從此進入了一個多事之秋。
沿著歷史的緯度,冷山獨行,我開始觸摸已冷卻成為凍土的唐蕃遺址。從唐蕃古道西段的零公里,由鄯城西門而出,古城西寧被四座寒山環抱,南有鳳凰山,西有大囿山,北為土樓山,東為峽口,湟水、北川河、南川河皆匯於此。繞城東去,浩浩蕩蕩,最終歸入九曲黃河。古往今來,雪山草場,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故杜甫在《兵車行》中曾經悲憤地苦吟:“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我懷疑杜拾遺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在長安城的土路上跑掉了鞋子,因為超生,得給家裏嗷嗷待哺的孩子們弄一碗殘羹冷炙,也許就沒有到過青海從軍,自然少了邊塞詩人的曠達和雄渾,卻多了內地文人的感傷和憂怨。出西寧城,行至當年的第一驛站也是兵營的綏戎城,再前行20里就是西石峽。東西縱深20余裏,危峰聳立,南北陡峙,奇石簇生,唐代以下或者從軍或出使的文人墨客,大多在石峽上留下墨字,有“山高水長”、“海藏咽喉”大幅勒石于懸崖之上,文並不奇崛,倒是“山高水長”,仿佛是為千山獨行去和蕃的文成公主寫的,文成公主當年縱馬穿過峽谷,也許並不知前方仍是天路漫漫不知會有多少山高水長。我也穿峽而過,再西行47里,便是唐蕃古道上的第三個驛站,大唐時代著名的石堡城了。少時讀李太白的詩句:“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抑或少年心氣甚高,不知愁滋味,對鬥酒詩百篇的李謫仙多少有點不屑,覺得他的詩反戰意味太濃,徹底顛覆了大唐男兒寧為百夫長,不作一書生,封個萬戶侯的高遠志向,不過後來由讀詩進而學史,對大唐帝國周邊戰事一一梳理,鵠立皇城復興門下,遠眺青海長雲,雪山黯然,驚訝地發現自文成公主走過的三十年間,這座唐蕃古道上兩國使者夜宿下榻的石堡城官驛,一步步淪為大唐和吐蕃士兵慷慨赴黃泉的地獄之門。
我朝著這道早已廢棄的天堂與地獄之門疾駛而去,牛頭吉普車在石堡城前戛然停下。距青藏公路不遠處有一孤仞突起,高不過數百米,卻三面絕壁陡峭,激流拍岸,只有陰面一道魚脊的山梁可通高臺,當年吐蕃將領吞併了吐谷渾後,往都城唐地推進,一眼便選中了這個戰略要衝,悉心經營,襟要于唐蕃古道上,進可逼取河湟、隴右,退可據守青藏門戶,對一統艽野的天朝來説,石堡城不啻如哽在喉,不拔掉則寢食難安。
唐高宗鹹亨元年(670),大唐帝國對吐蕃侵吞其保護國吐谷渾的容忍,已突破了水銀貢柱的極限,李治決定對吐蕃用兵,以護翼吐谷渾國王和百姓回歸自己的遊牧之地,下詣令右威衛大將軍薛仁貴為邏婆道行軍大總管,左衛員外大將軍阿史那道真、左衛將軍郭待為副將,率王師十萬,沿唐蕃古道,出都城,穿西石峽,過石堡城,下赤嶺,兵臨大非川莽原,築城屯田,準備與吐蕃軍隊決戰。吐蕃此時已是松讚幹布之孫芒松芒讚執政,一代少年英主派噶爾東讚的大兒子、攝政王噶爾讚聶東普為大將軍,領兵40萬,從喜馬拉雅山最高坡上一擁而下,鐵騎滾滾,氣勢洶洶,雪崩般地朝著帝國軍隊撲來。薛仁貴也許浪得虛名,早沒了當年“三箭定天山”大勝突厥的鐵血雄風,派郭待將五百輕騎繞道抄吐蕃軍隊的背後,卻因大非川草原廣袤無邊,苦旅漫漫,補給供不上,被吐蕃軍隊回師一鍋端掉。十萬唐軍多以步兵為主,顯然與當時的吐蕃鐵騎隔著一個時代差,鳴金擊鼓,大戰三日,血濺原上草,連蔚藍色的天幕和悠悠白雲,都染成了一抹血色蒼茫,最終王師大敗,一代帝國名將最後只好屈辱地簽下城下之約,灰溜溜地退出大非川的切古古城,也丟掉了唐蕃古道的最重要一個驛站石堡城。吐蕃鐵騎進入了石堡城,將這個驛館改為兵營,在這個長不足200米,寬不過150米的山脊上經營了數十載,以八百勇士可敵一國,從鹹亨元年(670)到至德元年(756)唐朝與吐蕃在石堡城進行了八次爭奪戰,城堡幾度易手,殉難在野山坡上的大唐與吐蕃兄弟逾十萬之眾。開元二年八月,唐玄宗登上大位,吐蕃大將坌達延、乞力徐以石堡城為跳板,率十萬精兵出西石峽,攻陷鄯城,圍困鄯州(令青海樂都縣)與駐在城裏的臨洮軍發生了慘烈的戰鬥,並深入蘭州和清州的渭源縣一帶,擄走了女人和牛羊,然後揚長而去,三百里快馬的軍情急報進了長安城,唐玄宗龍顏大怒,下詔令薛訥為隴右節度使領軍迎敵,並詔告全國。御駕親徵。不過大將薛訥不負眾望,在渭源與滯留在那裏的吐蕃軍隊鏖戰,與副將王唆相互夾擊,大破吐蕃軍隊,大唐帝國第一次打一個大勝仗,追吐蕃軍隊至洮水,但是石堡城仍然牢牢握在吐蕃手中,隨時可以進犯河湟,越過大震關,直逼長安。這時李隆基朝氣勃勃,女色只是他稱雄四方的一劑春藥,愛江山更愛美人的性情尚未激活,勵精圖治十五載,于開元十七年,派朔方節度使、信安王瑋率帝國軍隊,出隴西拔掉大唐西部的眼中釘石堡城,這一戰打了吐蕃軍隊一個猝不及防,吐蕃人稱為鐵仞城的石堡城,血流成河,被箭矢射殺的大唐士兵的屍體堆成長城一樣,一截一截地挺進到了石堡的高臺上,八百吐蕃勇士捐軀殉難,石堡城終於第一次陷落帝國軍隊手中。大唐的疆域一夜之間拓展了千余裏地。
青藏之門在大唐王朝面前洞開,無險可守。吐蕃士兵唱著憂傷的藏歌,向喜馬拉雅山撤退,朝著黃河源,朝著唐古拉山脈後撤,後撤,大將軍無望地對失地投去深情一瞥,等著瞧吧,十年之後再來石堡城過招,吐蕃人真的在邏些城蟄伏了十年,臥薪嘗膽,欲報一箭之仇。果然,僅僅過了十二年,開元之治成了強弩之末,沉入歷史黃昏,唐皇貪戀貴妃美人的豐乳肥臀,從此君王不早朝。石堡城外,一支虎狼之師早已潛伏在荒野中,覬覦已久。開元二十九年,吐蕃軍隊一舉攻陷了石堡城,帝國士兵全軍覆沒,吐蕃國界一下又推至鄯城城門之下。此時的唐玄宗已沒有了當年御駕親徵的雄心,讓隴右節度使王忠嗣率兵攻之,王領隴右所有唐軍,浩浩蕩蕩征伐,將石堡城圍了一個鐵桶,插翅難飛,可是石堡之上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窄窄的一條魚脊梁路,數萬唐軍將士一個接一個地中矢倒下,躺在長滿草苔的斜徑上,骨骸遍地,新鬼哭嚎,令麾下官兵聞石堡城色變,奏報朝廷:“石壁險因,吐蕃興國守之,今頓兵其下,其數萬人不能克,請俟其釁,然後取之。”唐玄宗震怒,派大將董延光率軍攻取,下詔令王忠嗣分兵協助,結果仍舊丟下數萬唐軍屍體,倉皇而逃之。過了四年之後,唐玄宗撤了王忠嗣的隴右節度使之職,下旨哥舒翰為隴右節度使,總領隴西官兵,拿下石堡城。這個青海長雲夜帶刀的大將軍,用八萬大唐士兵之死,血鑄長城,終於攻克石堡城了,以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氣派,贏得了皇帝頒給的紫衣袍。故李太白對他也艷羨不已,妒忌人家終於封了萬戶侯,而自己鬥酒詩百篇,只配與國舅楊國忠喝喝花酒,才吟出了那句狗屁詩:“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李白若有點男人血性,就像岑參、王昌齡一樣,以劍作筆,當一回戰地書記官,跟著哥舒翰麾下的弟兄們攻一攻石堡城,看著箭矢如豪雨而下,還不嚇得屁滾尿流,中國的文人有個臭毛病,喝幾口貓尿,血涌離際,驕傲的翅膀便飛揚起來,恣意妄為地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一副普天之下唯我獨大獨尊的氣派。
不説了,我沿著遠芳侵佔的古道,溯魚脊梁緩緩而上,已氣喘吁吁,野草萋萋,海拔驟升,數百米之高卻走了一個半小時,每邁出一步,我懼怕驚動了已沉醒千年的萬千雄魂,縱使這樣,原來冰冷的寒山,卻有熱血的岩漿在奔突,那一刻,我驀地發現,尋找了一生一世的中國軍人的血魂,原來深埋在石堡城裏。我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原來以為帝國的士兵已經沉睡了千年,怕驚醒他們,這時我才覺得,他們的眼睛一直怒睜著,憂鬱的,感傷的,抑或從容的,遠眺江南的杏花,長安的泡桐花,洛陽的國色牡丹,還有遙遠鄉村裏慈母倚門盼歸的淚眼。
俯下身去,我抬起了一枚大唐的五株錢,還有一根成了歸化石的骨骼,我要帶回去,供奉在我的紫檀木的條案上,那是中國軍人之魂,也是一個軍旅作家追尋已久的中華之魂啊!
走下石堡城,斜陽輝著廣袤的莽原,我往文成公主摔碎寶鏡的赤嶺馳騁而去。今日的日月山嶺上,仍然寸草未生,只有迎著季風狂舞的經幡在飄揚,那簌簌之聲,是天堂裏傳下來的天籟,是文成從一千多年的歲月隧道裏傳遞出來的幸福抑或痛楚的呻吟。
文成公主和蕃六十年後,大唐與吐蕃在赤嶺劃下了唐蕃邊界,以赤嶺為界,在日月山下勒石立界碑。又過了整整一個世紀,唐穆宗長慶元年唐蕃會盟于長安,次年唐皇派禮部侍郎劉元鼎到邏些會盟,並在大昭寺前塑了一座甥舅碑,正式確立唐蕃為甥舅關係,碑文用藏文寫道:“南方門隅天竺(印度)、西方大食、北方突厥、涅麥,均畏服,爭相朝貢,俯首聽命。東方有漢國,地極大海,日出之處,其國君與南面泥婆邏(尼泊爾)等國不同,教善德深……”言辭之中,對大唐帝國充滿了欽佩之情。劉元鼎功德圓滿之時,沿著唐蕃古道而回,途經赤嶺,在他的官驛大道的驛程裏寫道:“元鼎……過石堡城……右行數十里,土石皆赤,虜日赤嶺。”我從經幡的風顫中,聽到了文成公主給的暗語密碼,然後在夕陽衰草中作倘,突然遭遇了一個驚天發現,一塊石碑躺在荒蕪之中,輕輕拭去歲月的風塵,是一塊界碑,古老的方塊字已經被風雪蝕食了,無法辨認,可是碑的風格卻屬於大唐,毫無疑問,這就是唐與吐蕃的分界碑了。
追著匆匆墜落的斜陽,走下了日月山,我尋芳唐蕃古道的蹤影將往何處去,耳際又響起了《新唐書 地理志》的驛程:
“自振武經尉遲川、苦拔海、王教傑米柵,九十里至莫離驛,又經公主佛堂、大非川二百八十里至那錄驛,吐渾界也。”
冥冥之中有一種神諭,從日月山下西行九十里,便是莫離驛,環顧莽原,莫離驛今何在,儼然要穿過苦拔海,其實就是唐宋典籍中所雲“可拔海”西去赤嶺七十里,其實就是今天的倒淌河鎮,青海南山溝道至尕海的55里的地方了。
有了尕海,莫離驛也就一覽無余了。距赤嶺90里,已知苦拔海即尕海55里的地方,那就是今天的東巴鄉駐地乙浪堂的一塊高臺,我們走了進去,荒草搖曳中仍然殘垣斷壁,毫無疑問,這就是莫離驛的廢墟了。
確定了莫離驛,再由當地藏民所指,我們找到了當年的公主佛堂,那麼距莫離驛2801的那錄驛,自然非今天大河壩食宿站莫屬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青康公路的大河壩食宿站住了一夜,漠風乍起,風叩石棉瓦。仿佛是一雙酥手在彈古琴,讓人似乎覺得有吐谷渾的羌笛響起,文成公主當年在這裡遇醉馬草,下暖泉,遭遇一場風花雪月的浪漫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現,於是驛程之中紀文也碑刻般地凸現:
“又經暖泉,烈謨海,四百四十里度黃河。”
翌日清晨,切吉莽原的天的盡頭,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張開饕餮之口,吐出一枚赤丹,將當年薛仁貴兵敗大非川的雪山包成一個紅雞殼,內核卻是褐色的烈漿,我們步出大河壩的食宿站,遠眺漠漠曠原,蒼涼無垠,向埋葬在這片寒原上的大唐先輩軍人行一個導彈部隊軍官的軍禮後,我登車西行。站在二十一世紀零公里處的,我將自己蘸墨的筆劍,往著蔚藍色的天空淩空一刺,亮出光域般的光帶,也許專家或有粹民族意識的國人不會茍同我的一家之言,可是我還想像堂吉河德那個騎著瘦馬的騎士一樣,舉戟挑向大風車,向自己開戰,向我們自以為是的大漢民族的自尊自傲開戰,告訴國人,縱使在中國最強盛的大唐,唐太宗也未必敢為所欲為,縱使當下超霸美國山姆大叔敢恣意縱橫天下,不也要為自己過度的張狂付出沉重的代價。
我們乘坐的高級越野牛頭吉普駛過班禪玉池,就是歷世班禪入京晉見紮營的地方,繼續沿著沙荒之上的青康公路南行,過了鄂拉山口,溫泉山口便在視野中浮現了,打開車窗,一股濃烈的硫磺味迎面撲來,躍身下車,腳下一股股熱流汩汩流淌,匯成一條小河向東流去。我匆匆地走了過去,溫泉四週,野花如茶,一排排蘆獲悠悠,在風中低吟淺唱,是訴説文成的浪漫故事,還是因為我們從長安城而來,奏一曲喜洋洋的歡戳,我倒覺得是六世達賴的陰魂不散,為瑪吉阿米而狂。撫摸著一叢叢蘆葦,朝位於暖泉旁的一座座藏包鑽了進去,本可以脫個一絲不挂,像遨遊在天闕里的大地之子一樣,亮出自己的軀殼、靈魂和空空蕩蕩,可是遠處有一群瑪吉阿米譯成漢語就是嬌娘在沐浴,我們只好望而卻步,匆匆地用暖泉擦一把臉,感悟文成公主的馨香依在,便往烈謨海狂奔而去。
烈謨海,有人置疑為今青康公路花石峽養路總段西邊20余裏的托素湖,藏語叫“黑海”。當地人稱烏海,烏顧名思義就是黑而得名,《舊店書 薛仁貴傳》雲:“軍至大非川,將發烏海,……烏海險遠,車行艱澀。”《通典 四夷》曰:“吐蕃國出鄯城五百里,過烏海,奠春之月,山有積雪,地有冷瘴,令人氣急,不甚為害。”日本地理學者佐藤長考證,烈謨為藥草意,是一種興奮劑,在青康公路由苦海西岸約5公里處有一個醉馬灘,灘上瘋長著一片片醉馬草,馬馳過皆醉,而人嗅著時,便會萌動一種性幻想。我們望而生畏,不敢涉足其中,不過,文成公主與噶爾東讚的那種用於民間版本流傳的故事,在醉馬灘上孕育而成,便一點也不奇怪了。
匆匆駛過烈謨海,長驅直入四百四十里路,往黃河古渡風馳電掣般地駛去,自古以來,黃河古渡有二,一處是黃河源頭兩湖地區鄂陵湖、扎陵湖襟連的周毛松多,人稱黃河上渡,一處是其東200里的瑪多縣治黃河沿,又稱黃河下渡。大唐與吐蕃會盟立甥舅碑的劉元鼎路過此地,曾經留下這樣的驛程描述:“河之上流……水益狹,春可涉,秋夏乃勝舟,其南三百里有山,中高而四下,日紫山(今巴顏喀拉山),直上大羊同國,古所謂崑崙也,虜日悶摩稱山。”由此可見,黃河上渡河兩岸相間40米,水深15米以上,泛舟可以,但是涉水而過絕不可能,而黃河下渡岸相隔70米,河流徐緩,深近馬腹,牛皮筏、駝、馬均可過河。民國初年的著名人類學者周希武在作《玉樹土司調查記》時,寫《寧海紀行》説由大河壩經溫泉、苦海、花石峽到黃河沿450里,與唐人驛程所記相差無幾,所以黃河下渡恰好唐蕃古道過黃河的必經的古渡口了。而今黃河沿古渡已經是萬里黃河第一鎮瑪多的所在地了。
不走黃河橋,而借劃著牛皮船度過黃河,我突然想到了唐蕃古道上的驛程紀文寫道:“又四百七十里眾龍驛,二百一十里至多彌國界。又經牦牛河度藤橋,百里至列驛。又經食堂、吐蕃村、截支橋,兩石南北相當,又經截支川,四百四十里至婆驛。”
騎著戰馬涉水而過黃河沿,大唐的遣使們揮毫寫下這段驛文時,似乎沒有預料到,一千里路塵與土,眾龍驛、多彌國界、牦牛河藤橋、婆驛,也許當時就是一個流動的藏包,有使者來時驛站才會暫時留人,也許那斷井頹垣早被歲月的風沙吞沒,留給今天一個千古之謎,讓當下研究唐蕃古道的學者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路。
好在1984年夏天,青海省文博部門組織北京青海15名歷史、考古、民俗專家,對唐蕃古道進行了為時126天的野外考察,行程15000公里,在過了瑪多之後的黃河沿最讓人迷失的地段,借著大唐遺吐蕃之使劉元鼎的敘述,借著曠蕩原野留下的地貌參照和當年驛程相近里程,廓清了唐蕃古道的歷史走向。讓我們尋覓芳蹤的腳步又重新踏在了真正的唐蕃古道上,嗅到了文成公主當年遺留在入藏大道的歷史香魂。
從玉樹地區瑪多過黃河沿度過黃河後,橫亙在我們面前的一座大山,曾幾度出現在唐宋明清的歷史典籍了,劉元鼎在出使吐蕃見聞紀略中雲:“河之上流(指黃河沿一帶),繇洪濟梁西南二千里,水益狹,春可涉,秋夏乃勝舟,其南三百里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今巴顏喀拉山),直上大羊同國,古所謂崑崙也,虜曰悶摩黎山,東距長安五千里,河源其間,流程緩下,稍合眾流,色赤,行益遠,它水注則濁,故世舉謂西戎之地日河湟。”劉所稱的紫山,就是今天的巴顏喀拉山的唐時漢稱。悶摩黎山,是藏語名,意為“紫(青)色的山”。而成吉思汗馬踏崑崙,蒙古王爺一統青藏,改稱紫山為巴顏喀拉山,意思是“富饒的青(黑)色的山”。唐稱、藏語和蒙話,異曲同工説的一個地方,《河源紀略》和《清史稿》都有記載,這是可以認定的事實。但是,唐蕃古道黃河源後又四百七十里是眾龍驛,必然經過南三百里紫山巴顏喀拉山,究竟從哪個山口過紫山,而走向眾龍驛,顯然是一個歷史的謎團。當時唐蕃古道考察隊捨近而求遠,先將遠望之眸投向前邊可以參照的坐標——牦牛河。《唐書》説犁牛河,也稱牦牛河,指今金沙江上游的通天河。《大明一統志》還有明清人藏的文人墨客的詩文所記:“山形高廣,形似犁牛。”從清末以來的歷代中外學者在考據牦牛河時,都毫無爭議地將牦牛河定為金沙江上游的通天河。可是許多中外學者在考證時,卻因在通天河前望而生謎,一個個陷入困境,得出了望文生義的結論,使唐蕃古道步入了學術作業的玄想之中。青海省的唐蕃古道考察借野外踏勘的便利,暫時棄下過巴顏喀拉山口和牦牛河不論,鎖定古驛道紀文的描述:“又四百七十里至眾龍驛嘆渡西月河,二百一十里至多彌國西界。又經牦牛河藤橋,百里至列驛。又經吐著材、截支橋,兩石南北相當,又經截支川,四百四十里至婆驛。”截支橋、截支川,以及過了橋之後的兩塊巨石相峙,逆向而回紫山,山重水復疑無路,終於柳暗花明現驛站。他們先找到通天河西南兩三百里的子曲,又稱子介河,在玉樹地區很出名,而子介與截支可以是同音異字反寫,卻因年代久遠,一次語誤筆誤,沿用至今。而且最令他們興奮的是在玉樹州結吉鎮與雜多縣公里子橋處東約20里的地方,有兩塊巨石,長20米,高約15米,寬10米,兀立子曲的河岸兩邊,猶如松讚幹布留下的兩位大將軍把關,迎著迤邐而來的大唐使者。考察隊踏訪遍整個玉樹州河谷流域,唯有這塊巨石橫亙河谷,被當地藏民作為神湖的尼瑪石來膜拜,挂上了許多迎風飄揚的經幡,這個發現讓他們興奮不已,遙想當年,唐使路過子曲,駐足凝眸,這特殊的唐蕃古道的驛道標記銘刻於心中,晚間作行程日誌,或者回到京都寫朝報奏折時,無疑會記下了這兩塊巨石了。有了牦牛河的地理定位,又找到了截支橋不遠的兩塊巨石,考察隊訪問民間,當年的從甘肅和青海入藏的驛道過了黃河源之後,經巴顏喀拉山口,逾山沿一條有名的大河扎曲,藏語叫發源於月亮一樣泉眼中的河(即驛程中所説的西月河)的東岸而行,到清水河(今玉樹稱多縣的清水河鄉)南邊不遠的崇隴峒,日本學者往騰長寫《唐代青海至拉薩間的道程》考證時,功不可沒,認定崇隴蟈就是音近而確定是眾龍驛了。據清代和民國入藏人員的《行記》也是這樣走的。這樣,唐使晨起出了眾龍驛,過當時吐蕃的一個酋長部落多彌國,即今天的通天河一帶,往牦牛河(今通天河)上唯有可建藤橋的稱多縣至玉樹的尕多渡口而行,到玉樹縣寬曠的草原結隆鄉,號有玉樹州江南之稱,土地肥美,宜農宜牧,水網縱橫,唐人亦絕不會棄草原而選青紫無草的重山作驛,因此《新唐書 地理志》列驛,非玉樹結隆鄉莫屬了。文成公主廟就坐落于附近。
至於婆驛,便是今日的沿子曲上行至子野雲松多的地方,這裡離截支橋300里,加上至列驛(結隆鄉)的150里,恰好與驛文所載的“四百四十里至婆驛”並不矛盾,而且子野雲松多,是一個風景絕色之境,有十八座山峰為文成公主所命名,水涓潺潺,青草蔓生,奇石突兀雲間,最適宜人住,唐人在這裡小憩幾天,卻是最好的去處。
可是我國近代一位著名學者吳景敷卻在紫山面前迷失了,他經過演繹和玄想,竟然猜想出入藏的唐蕃古道渡過黃河沿後,經巴顏喀拉山的札木隆山口後一直西行,溯通天河而上,過沱沱河進入長江源,逾今天青藏公路的唐古拉山口入藏,實際與當年的唐蕃古道已相差十萬八千里了。顯然忘卻唐人所寫的南北兩石相峙的地理標識,與唐人所走的入藏大道漸行漸遠,遺憾的是許多作家記者在寫青藏鐵路時一引再引,誤以為唐蕃古道就是今日的青藏鐵路走向,以訛傳訛,誤人子弟了。
早晨從婆驛啟程,絕佳的美景不再,入藏之前的第一座大雪山唐古拉,已浮現在前方的驛路之上,唐蕃古道的驛程紀文寫道:“乃渡大月河羅橋,經潭池、魚池、五百三十里至悉諾羅驛。又經乞量寧水橋,又經大速水橋,三百二十里至鶻莽驛,唐使入蕃,公主每使人迎勞於此。又經鶻莽峽十余裏,兩山相崳,山有小橋,三潭水注如瀉擊,其下如煙霧,百里至野馬驛。”
越橫亙數百里大雪山唐古拉山,前方有五個山口可供入藏。即:當拉、郭由(紐)拉、查午拉、沙賣拉、保茍加吾拉。當拉山就是今天青藏公路所過唐古拉山口,它也是一條歷史悠久的人藏大道,但並非唐蕃古道,80年代在敦煌新發現的《吐蕃投遞驛書》記載,這是吐著經柴達木去敦煌驛路的古道。元朝稱為“拜都路”,即從拉薩經唐古拉的當拉山口至柴達木盆地,然後再去蒙古大草原。明清兩朝,行者亦甚多,今日的青藏公路和鐵路就是建在這條古道之上。但是取道玉樹的入藏大道皆不由此口通行,因為當拉山口以東從子曲過去最理想的有查午拉山口入藏,而沙賣拉和保茍加吾拉山,也不作為越唐古拉的山口,因為它太偏東,一個在囊謙縣境內,一個在多縣的蘇魯鄉,沿子曲而上的使者自然不會掉頭朝東,而最後遴選 的結果,查午拉和郭由拉山口便是入藏大道越唐古拉的必選之路了。唐代驛程稱,婆驛至野馬驛要經過三條大河,而其中兩條皆在唐古拉山嶺北,一條扎曲,一條當曲,而第三條則是越過唐古拉的嶺南了,就是今天索曲河了,發韌于唐古拉山南麓,水流湍急,落差很大,是怒江的發源地,故唐人稱為大速河。但是這條人藏大道究竟如何走向?
青海省唐蕃古道考察隊先從《冊府元龜 外臣部 土風三》吐蕃記載:“有鶻莽山,去長安六千里余,其國因險而防焉,其山西八里,狀若三峽,其中水流聲如雷霆,人語不相聞。其山遠而望之,色黃而白,無草木,兩岸有石壁,一處瀑流自山巔飛下,可百餘尺,激一縣石,似飄粉焉。”按照這個一千多年前使者所記載的地貌風景坐標,考察隊騎馬越過唐古拉山查午拉山口,在索曲北源上游的巴馬拉雪山,找到了鶻莽山最理想的歸宿,一條15里長的峽谷橫穿巴馬拉雪山,峽勢峻峭,獨仞孤立,索曲北源之水由西向東奔涌流過,一條小溪從山間飛流而下,距唐古拉山查午拉山口 50里,即今天的聶榮縣查午拉區所在地。由此一條消失的越嶺古道被踏探出來了;唐代使者走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驛程,風雪迷茫,策馬西去,他們從子野雲松多的婆驛啟程,西南繞行阿熱起慶山北麓約百里渡布青曲(扎曲支流),又西繞洋欠著尕山北麓轉西南行約230里至扎尕那松多渡扎典(大月河),又西循扎曲河谷行約180里又轉南行4D裏到加力曲草原(悉諾羅驛),沿加力曲南行約40里至加力曲,入當曲口,在口西不遠的查午拉曲口渡當曲(乞量寧水橋),溯查午拉曲東岸約150里至唐古拉查午拉山口,西行50里至現在西藏地區聶榮縣的查午拉區,又西南約50里至賽紅達(大速水橋),渡過索曲北源,西行30里至鶻莽驛,其西10里為鶻莽峽,整個行程870里,與唐代吐蕃古道的850里只差20里。中國考察隊尋找的驛站方位應該是非常接近唐代的古道了。
而在這海拔5660米的地方,文成公主抑或後來進藏的金城公主,派使者來迎大唐的遣使,可見遠嫁的漢家女是如何思念中土故園和親人的。
走出雪山,走下高原,策馬步人萬里羌塘,卻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藏北風光。唐代使臣的心情也隨之開起來,唐代驛文寫道:“經吐蕃墾田,又經樂橋湯,四百里至合川驛。”
從野馬驛(今聶榮縣白雄區)出來,已見人間煙火,一片男耕女織的屯田氣象,可惜那是在大唐時代,吐蕃國可以墾田。而在時下聶榮屬於牧區,藏民一般是不種田的,但從地域看卻是怒江上游支流的曲曲流域了。樂橋湯在其南20里的隴雀湖、隴橋、樂橋,也就是語譯時的讀音差異而已。而縱橫四百里至驛,中國學者吳景敷和日本學者佐藤長,均認為就在今天的西藏那曲地區首府黑河了。唐代吐蕃的附庸國敢國當時就活動在這一片。那曲是唐蕃古道的必經之地,也與今天的青藏鐵路重合一線了。
我第一次住那曲晚上,1990年的7月20日淩晨一點抵達的,從格爾木一夜奔來,已是淩晨時分,那曲地委還給陰法唐中將擺了一桌盛宴,我卻一口也不想吃,被安排睡到那曲軍分區副政委的臥室,爐子裏燒著牛糞,人仍然興奮,剛一合眼,心臟便被驟升的海拔猝然憋醒,一夜無眠。以後兩過青藏路,我都住在了安多,只是匆匆駛過那曲,投去匆匆的一瞥。
而這次重走唐蕃古道時,我到了那曲,也只是翻閱著《新唐書 地理志》的最後一段記載:“又經恕諶海,百三十里至蛤不爛驛,旁有三羅骨山,積雪不消。又六里時至突錄濟驛,唐使至,讚普每遣使慰勞於此。又經柳谷,莽布支莊,有溫湯,涌高二丈,氣如煙雲,可以熟米。又經湯羅葉遺山及讚普所祭神所,二百五十里至農歌驛。邏些在東南,距農歌二百里,唐使至,吐蕃宰相每遣迎候於此。”
這一段驛程640里,仍然活著,與今天的青藏公路和鐵路的走向重合,那曲至蛤不爛驛,就是現在的當雄草原了,雪水豐沛,一條雪水河牛羊成群,而三羅骨雪山,佐藤長考證為三骨羅雪山,就是當雄草原當雄拉大雪山,終年積雪不化。突錄濟驛則在桑來拉雪山的南端,往下有柳園出現,説明此地已經可以植樹了。莽布支莊是一個部落頭人的名字,早在漢唐文書便有記載,《敦煌吐蕃歷史文書 編年篇》第10條:“及至羊年(唐高宗顯慶四年)達延莽布支于烏海之東岱處與唐蘇定方交戰。”由此可見位於柳谷的莽布支莊是吐蕃貴族的一個莊園領地。溫湯高二丈,自然是當雄下來的羊八井了。而湯羅葉遺山就是今天的念青唐古拉南麓的一個山口,而農歌驛則在羊八井一帶,這裡距拉薩城200里,與青藏公路和鐵路的方向一致。
邏些城在望,策馬沿著堆曲北岸而下,到官驛大道的最後一程堆龍德慶恰好200里,便可以看到高高的紅宮了,文成公主找到了供奉自己靈魂的廟宇。唐蕃古道西段鄯城到邏些的4250里路程也走到了最後的歸宿。驀然回首,古道漫漫,六千里路雲和月,它不僅凝固著軍人的血痕,也灑下了一個女人的淚水。
一座靈魂的殿堂在唐蕃古道盡頭驟然而起,那是我心中的聖城拉薩,但是她永遠不屬於我,儘管我已六次進藏,一步步靠近紅宮,因為我不是一個虔誠的轉經之人。唯一欣慰的是我以文學的徒步,走完唐蕃古道的全程,向世人複印模擬出大唐長安通往拉薩的一個公主的履痕。
唐蕃古道也走到了迎官廳,6100里的官驛大道走到了終點,任何贅述都顯得多餘,到了落下句號的時候了。
來源:新華網
編輯:妮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