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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偉,原標題《守望》
一九四二年初冬的一個清早,小雨淅淅瀝瀝下著。在埔埕街一間木工店裏,鄭抗抗從娘的懷裏接過一週歲的弟弟,抱在胸前,深情地凝視,撫摸著他的頭,低聲説:“阿弟,哥要走了,不能再來抱你了。”
“你要去哪?”娘警惕地問。
“日軍太倡狂,福州也淪陷了,保長、甲長昨天到後垅老家叫我去當兵打鬼子。”抗抗頓了頓説:“今天是來向你們告別的,一會兒就出發。”
“打鬼子可以,可不能去打自己人。”爹聞聲從裏屋出來,一臉嚴肅地叮囑道。
“不會的,打完鬼子,我就回來”,抗抗邊把弟弟遞給娘邊説,“爹,娘,我走了啊。多保重,莫擔心。”
“等下,吃一碗麵再走。”抗抗正要啟程,被娘叫住。娘旋即轉身進入灶房。
就要離開這裡了,抗抗對這熟悉的街巷,多少生出了幾分不捨。
埔埕街坐落在大樟溪畔,與溪流平行,街道兩旁共有十八條石巷。每一條巷道猶如“一線天”,細長而幽深。路面和邊墻均由鵝卵石壘成的。寬窄不一,長短各異,縱橫交錯,巷巷相通。若無人引路,外來人是斷然繞不出來的。悠悠巷陌以它的古老、滄桑演繹著一個又一個如泣如訴的故事。
“面好了。”娘端著滿滿的一碗又細又長的線面。抗抗收拾好飄遠的思緒,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臨走之前,娘又給他褲袋塞進兩個剛剛從鍋裏撈上來並且用紅紙染紅的鴨蛋。那紅蛋滾燙滾燙的感覺,在那寒冷的冬天裏,給抗抗平添了幾許溫暖。
雨絲仍在不絕如縷的飄著,年僅十八歲的抗抗帶著娘的祝願,也帶著對爹的承諾,踏上石板路,走向那兵荒馬亂的歲月。
小阿弟似乎感應到什麼,“哇哇”地啼哭起來。這哭聲打破了早晨的寧靜,也撕裂了家人的心。
爹娘送到路口,一路走,一路叮嚀,直至兒子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這才默默轉身。他倆一路無語,心象被掏空一樣,回到店裏時眼淚早已打濕了面龐。
一去數載。後來,聽説抗抗所在的部隊打退了日軍,又被國民黨軍逼著去打內戰。最後跟從國軍潰退到了臺灣。抗抗娘怒不可歇地追到保長家哭訴道:“你們説好了只打鬼子,現在打走了日軍,到如今為啥還不讓我兒子回家?”可那個年代哭也白哭,訴也白訴。
之後,她常常獨自呆立路口癡望。
一天,她打聽到一個“神婆”,便尋到府去想從神明那裏探尋兒子下落。“神婆”在收了她的錢物後,伏案約半個時辰,突然抬頭,喃喃自語。飽受骨肉分離之苦的她,早已耐不住性子,急切地問:“我的抗抗現在怎麼樣,啥時候能回來?”“神婆”忽悠道:“抗抗活著,只是被荊棘包圍著,一時回不來。”
她驚喜萬分,由此認定她的兒子還活著,時刻盼望著他抽身歸來。
不久,抗抗父親病世。她獨撐家庭,十分艱難。新中國成立後,她的日子逐漸好轉,本可以就此頤養天年,享受四代同堂的天倫之樂,可思子之心日甚一日,迫切希望有生之年,能跟抗抗再見上一面。
延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終於從海峽東岸傳來喜訊,臺灣那邊同意開放大陸去臺老兵回鄉探親。許多老兵衝破重重障礙紛紛回到大陸訪親尋祖。
等啊,盼啊,總不見兒子的身影。她急了,見到蚌頭厝李家兄弟繞道香港回來,就上李家詢問抗抗的消息;聽説井裏厝林家兒子還在回家的路上,就急切地想到林家打聽抗抗的下落……
這些老兵被她的思子之情所感動,都答應返臺後幫忙尋找。他們從臺灣頭找到臺灣尾,從平地找到後山,從眷村找到福州同鄉會……找遍了抗抗可能落腳的地方,遺憾的是都沒有他的蹤跡。
“莫非……”消息傳來,她不敢往下想,只是在心裏默默祈禱抗抗平安活著!嘴巴時不時地念叨著:“我的抗抗啊,你怎麼那麼傻,人家一個個都懂得撥開‘荊棘’跑出來,你怎麼還在裏面呢!”
孫子不忍心她的思念之苦,想安慰安慰老人!阿嫲不是聽力不好嗎?反正她也不識字,又從沒用過電話,何不“欺負”她一下?於是,他趴在她耳邊大聲喊道:“阿嫲,抗抗伯從臺灣打電話給你啦!”“真的?”她喜出望外,緊緊抓住孫子遞過來的話筒貼在耳朵上。
可憐的阿嫲,對著根本就沒有接通的電話,用濃濃的福州方言説了很久很久,“抗抗啊,你怎麼都不回來看我,隔壁家去臺灣的人都回來啦,你怎麼這麼狠心?我已經是九十三歲的人了,吃不了多久……五十年沒見面,你都不想娘嗎……”不管抗抗有沒有聽到,她把這幾十年來的思念一股腦兒地都扔給了話筒,爾後才滿足地放下電話。此時,她的心情顯得格外舒暢。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飯後拄著拐杖,來到大門外的矮墻邊,坐在石板凳上,望著村口的方向,逢人就説她的抗抗還活著,不久就會回來看她。那高興勁哦,溢於言表。
此後,這個石板凳簡直成了她的特定座位,別人是不敢亂坐的。她每天守在這兒翹望著、等待著。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從春天望到冬天,她翹首以盼的抗抗始終沒有出現。失望的神情慢慢地爬上了耄耋老人的臉,她眼眉低垂,目光呆滯,話也少了許多。多年緊鎖的眉頭形成的一道道皺紋,與歲月刻下的痕跡混雜在一起,仿佛埔埕街上一道道石巷子那樣,分不清哪一道是年輪,哪一道是憂傷。
這一天,日落黃昏,倦鳥歸巢,周圍的青山漸漸安靜下來。她又如往常一般,上石板凳等她的兒子,由於忘記帶上拐杖,回家經過一條水泥鋪設的上坡路時,不慎身體一歪摔倒在斜坡上。送醫檢查,大腿骨粉碎性骨折。醫生説,這樣的高齡老人不適合動手術,復原已不可能。
回家後,她高燒不退引發肺炎,五天后不幸離世。一向身體很好的她,在這之前從沒上過醫院,一輩子也沒吃過一粒藥,要是沒有這一跤,活到百歲也不是奢望。
就這樣她帶著“神婆”的忽悠,帶著孫子的善意謊言,還帶著對兒子的深切思念,遺憾地離開了人世。
如今,她已走遠,石板凳依舊躺在門前的矮墻邊,抗抗仍然沒有歸來。未歸的豈止是他一個人,還有那塊也許已成為他安身或長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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