誣陷、濫權…美司法部“中國行動計劃”第一案敗訴始末
誣陷、濫權、釣魚執法,美司法部“中國行動計劃”第一案敗訴始末
澎湃新聞首席記者 劉棟
2018年4月的一天,田納西大學華人學者胡安明意外地接到了來自美國聯邦調查局(FBI)探員庫吉姆 薩迪庫(Kujtim Sadiku)的“拜訪”。
52歲的胡安明是著名奈米技術專家。他的研究對像是寬度比頭髮絲還小1000倍的特殊材料。他研發的技術可以幫助美國國家航空航太局( NASA)將在火星採集的樣本送回地球。
薩迪庫詢問胡安明,是否參與了中國的一項頂尖人才計劃。“你那麼聰明,應該在這樣的人才計劃中,”他説道。
“我沒那麼聰明。”胡安明回答他,自己沒有參加這項人才計劃。 不過他承認的確有中國的大學邀請他在暑假期間前去做講座,並且他正準備去中國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所有這些在學術界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去參加(即將在中國舉行的會議)吧。”薩迪庫話鋒一轉,試圖説服胡安明為他們“做些事情”,“當你回來時,來見我,告訴我誰和你在一起,他們讓你做什麼。”
胡安明拒絕了薩迪庫的要求。
22個月後,薩迪庫又出現了——這次是為了逮捕胡安明。2020年2月27日,FBI聲稱胡安明故意隱瞞與中國大學的關係,欺騙了NASA,欺騙了美國政府,對他提出兩項罪名六項指控。其中只要有一項指控成立,他就將被判20年監禁。
直到自己被逮捕那一刻,胡安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他也沒有意識到FBI已經對他和尚在大學讀書的大兒子監視了近兩年時間。無論他去學校、商店、還是他家門口的垃圾桶,都有人密切關注著。
胡安明更不會想到的是,由於自己不願意認罪,14個月後,他的案件成為了美國司法部“中國行動計劃”(China Initiative)第一個正式進入大陪審團審判的案件。審判結果不僅會對這一備受爭議的計劃産生深遠的影響,還給許多像他一樣深陷困境的華人學者帶來一絲希望——或者是更深的絕望?
被捕
胡安明出生在中國,早年赴加拿大深造,獲得了兩個博士學位。作為奈米材料技術領域公認的專家,他曾先後在歐洲和加拿大工作。2013年,胡安明入職美國田納西大學機械、航太及生物醫學工程系,並於2019年升任副教授(終身教職)。
對於這個原本有著大好前景的科學家來説,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在2020年2月27日降臨。
那天下午,胡安明的妻子艾薇 楊(Ivy Yang)剛剛下班正準備回家,突然接到大兒子打來的電話,告訴她爸爸被FBI逮捕了。大兒子當時在父親工作的田納西大學諾克斯維爾分校(UTK) 讀大一。“那一刻我腦子一片空白,唯一的疑問就是到底發生了什麼?”她説。
胡安明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致力於科學研究,為了追尋自己的夢想來到美國。他的被捕和被起訴立即使他的家庭陷入混亂。在目睹了父親的遭遇之後,大兒子被迫放棄了在美國的學業和夢想,回到加拿大。還在上高中的小兒子經常被噩夢攪擾,在學校無法集中注意力,開始翹課。至於五歲的女兒,她經常問媽媽什麼時候能再見到爸爸。
“我為我的孩子們感到心碎,這將對他們造成長期的傷害。我該如何向他們解釋這一切?”在一份為丈夫募集訴訟捐款的公開信中,艾薇 楊如此描述當時她和家人所經歷的艱難處境。
她還透露,丈夫在被捕的那一刻告訴執法人員,他們必須立即通知大學,因為那天有一百名學生等著他考試。“他願意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他的學生。”艾薇 楊説。“諷刺的是,他被捕後,學校卻 ‘拋棄’了他。”
胡安明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不是他被關進監獄的時候,而是在FBI逮捕他後,他的學校立即對他停薪停職。8個月後,UTK宣佈終止他的終身教職,並解雇了他。而就在他被捕一個月前,系裏還因為他在國際合作上的表現表揚了他。
作為美國司法部“中國行動計劃”(China Initiative)第一個正式進入大陪審團審判的案件,這個案子得到了各界廣泛關注。
2018年11月1日,美國司法部和FBI宣佈啟動“中國行動計劃”,對涉嫌從事所謂“商業機密盜竊”和“經濟間諜”活動的公司和個人展開調查及起訴。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以一個國家命名的行動計劃。
計劃啟動後,許多在美國大學和研究機構工作和學習的華人(中國公民、美籍華人、非美籍華人)學者和研究人員成為了該計劃的目標,受到聯邦指控甚至遭到刑事指控和逮捕。然而絕大多數指控與“間諜罪”無關,更多是以“隱瞞和中國相關聯繫”為由提起的電信詐欺、虛假陳述等罪名。
此前,很多華人科學家和研究人員在受到美國司法部針對性的逮捕和起訴之後,出於多種考慮會選擇認罪,以換取較輕的處罰,但胡安明拒絕認罪,選擇與美國聯邦檢察官當庭對質。
根據庭審記錄的披露,FBI對胡安明的調查早在3年前就已啟動。
2018年3月,FBI探員薩迪庫稱他得到“消息”,胡安明可能是參加了中國一項頂尖人才計劃的“間諜” 。他在使用谷歌搜索有關胡安明的資訊時,用“谷歌翻譯”閱讀了兩則關於胡安明的中文新聞稿。新聞稿顯示,胡安明于2012年獲得了一個中國人才計劃的一份短期合同,在一所中國大學指導學生,並將在中國舉辦演講活動。
實際上,薩迪庫所説的這兩份翻譯文稿,只表明胡安明在學術和研究方面的成功。他在2012年入選了一個短期人才項目,每年會在中國一所大學短期教授學生和研究人員,並受邀在中國的一個學術會議上發言。
在看到這兩封“翻譯”的文件後,薩迪庫決定正式對胡安明啟動一項所謂“經濟間諜”的調查,並將調查命名為“切爾西匕首行動”。
一個月後,在與胡安明對質得到他否認參加中國頂尖人才計劃後,薩迪庫仍然決定啟動一個由6-7名探員組成的小分隊,對胡安明及其在大學就讀的大兒子進行超過一年半的監控跟蹤調查。這些調查行動包括:跟蹤他們外出,在家門口的垃圾桶裏尋找“證據”;2018年11月胡安明前往日本參加國際會議時,授意海關在機場檢查了胡安明的手機、電腦以及硬碟。
2019年6月到9月期間,薩迪庫三次會見UTK校方領導層,向他們展示了多個“材料豐富”的幻燈片:虛假指控胡安明可能是“中國間諜”。然而他們並沒有提供任何可以指控胡安明涉嫌經濟間諜或其他嚴重刑事罪名的證據。
胡安明的代理律師菲爾 羅莫納克(Phil Lomonaco)在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專訪時表示,在調查了兩年後,由於沒有找到任何相關證據,薩迪庫放棄了對胡安明的間諜指控,轉而開始構建新的罪名,最終在胡安明申請的NASA項目基金中找到了“線索”——以電信欺詐和虛假陳述的罪名將胡安明逮捕。
被捕後,胡安明在監獄裏呆了近一個月。經過律師申請,他被允許軟禁在家裏。“這是這個案子的第一個‘奇跡’,”羅莫納克説。“如果我們要在監獄裏準備應對美國政府的起訴,我們得在防彈玻璃前面對面——只有一條一次只能夠塞入三張紙的縫隙。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做到。”
而在胡安明的家裏,羅莫納克和胡安明打造了一個“作戰室”:一整面近3米的墻和一張乒乓球桌作為工作臺。墻上貼滿了各種與案件相關的資料;電腦、列印機,網際網路將大量文件和證據串聯整理出來;如果胡安明必須留在監獄裏,很難想像這個複雜的案件將如何進行。
儘管做了最充分的準備,然而讓胡安明和律師都沒有想到的是,法庭上發生的戲劇性一幕,讓所有人都陷入震驚之中。
僵局
胡安明案第一次庭審于2021年6月7日在諾克斯維爾地方法院進行,庭審持續了兩周。
14個月前,美國司法部宣佈逮捕華人科學家胡安明,聯邦檢察官指控胡安明兩項重罪:電信詐騙(Wire Fraud)和虛假陳述(False Statement),每項重罪包括三項具體指控,主要內容是胡安明未向田納西大學和NASA申報在中國一所大學兼職的情況,並且利用NASA資金與中國的大學進行合作,違反了美國聯邦政府2011年通過的法律。
美國聯邦檢察官在庭審中稱,胡安明在2013年至2019年向大學提交的報告中均未披露任何外部受雇的情況,而田納西大學依靠這些報告向NASA保證其資助胡安明的研究項目不會違反聯邦政府法律。
在法庭上,胡安明和他的律師針對FBI的兩項罪名起訴作出了申辯:
胡安明表示,對於與中國大學的關係,田納西大學有兩項主要的彙報渠道,第一項是年度教授活動報告。他每年將自己與中國大學的合作,包括發表的文章、參加的會議,以及帶領的學生,都對田納西大學進行了彙報。
同時,胡安明曾邀請中國大學生來田納西大學進行交流訪問,在他發給系主任的介紹材料中詳細介紹了所有學生的簡歷、和胡安明的關係以及學生來美的資金來源。最終,由田納西大學工程系系主任發送邀請函到中國的大學。
第二項是校外關係公開表(Outside Interests disclosure form)。胡安明表示,田納西大學教員手冊對員工的要求是一次性收入達到一萬美元(約65000元人民幣)或佔大學工作總量20%以上的校外就業情況才需進行申報。而他與中國某大學的合同只是根據他在暑期兩個月裏實際回該大學參加會議或者講座的時間發放生活補助,完全沒有達到田納西大學的要求,所以他沒有填寫。
胡安明強調,田納西大學工程系一直以來都了解他與該中國大學之間的關係,對於他每年提交的表格也沒有任何疑義。
關於NASA項目與中國合作的指控。胡安明表示,作為研究教授,在美國尋求資助是自己最主要的工作之一。之前胡安明與美國自然基金會(NSF)的合作中,胡安明被要求填寫與所有部門和院校的合作關係,胡安明也認真填寫了與中國大學的合作關係,合作項目以及帶領的學生。
但是,在胡安明申請NASA的項目時,並沒有被要求填寫任何關於合作的歷史。並且胡安明曾向NASA項目負責人提到他與中國大學的關係,並表示可以聯繫提供相關設備,被NASA項目負責人拒絕。此後他不再將NASA的項目與中國大學聯繫在一起,也沒有中國訪問學生加入NASA項目組。
胡安明説,美國聯邦法律禁止NASA將經費用於和中國官方或企業進行的項目,但是對於此前曾與中國大學有所合作的科學家是否能申請NASA經費,NASA並沒有明令禁止。更重要的是,NASA資助的費用一直在田納西大學名下,而非胡安明個人名下。所以何來他利用NASA資助的費用與中國合作一説呢?
胡安明的證詞和律師在法庭上提交的證據顯示,胡安明曾向田納西大學提交了大量的報告,列出了他與中國研究者的合作,研究論文中也清楚地列出了他與田納西大學和中國大學的關係。
田納西大學教務長約翰 佐姆奇克(John Zomchick)也作證説,他親自審查了胡安明此前在終身教職評審時提交的資料,其中的幾封推薦信引用了胡安明與中國學生及研究人員的合作,提及他與中國大學的聯繫。
不過真正令人感到震驚和不安的是,整個審判過程中控方公之於眾的美國執法機關在本案和其他幾起類似案件中調查的部分細節。
該案的主要調查員,FBI探員薩迪庫在庭審中承認了針對胡安明的一系列涉嫌濫用權力的行為,包括:虛假指控胡安明是“中國間諜”,與胡安明上司見面時,暗示胡安明是中國“特工”;利用虛假資訊,將胡安明列入聯邦禁飛名單,促使海關人員沒收胡安明的電腦和電話;在國際研究界散佈消息稱胡安明是“有害的人”;利用虛假資訊,讓一隊探員監視胡安明和其正在念大學一年級的兒子近兩年;利用虛假資訊施壓胡安明充當美國政府的間諜。
法庭證詞顯示,薩迪庫在庭審中承認,在對胡安明發起持續3年多“國家安全”調查後,仍未找到任何證據表明胡安明是或曾經是間諜的證據。他不認為胡安明是中國間諜。
但是關於這點,薩迪庫從來沒有向田納西大學澄清過。此前,他曾告知田納西大學正在就胡安明可能是中國間諜一事進行調查。在FBI逮捕胡安明後,田納西大學遂將其解雇。
胡安明的律師羅莫納克特別指出了一個細節:起訴書中指控胡安明“欺詐”NASA的一筆資金是在2018年獲得的,即田納西大學得知FBI開始注意胡安明之後。但是,當彼時負責該資金申請的田納西大學官員詢問FBI該怎麼做時,負責調查此案的探員回復説:“照常進行,因為正在進行的調查結束後,未必會提起指控,而且我們也不想妨礙研究的進行。”
羅莫納克認為,這等於給胡安明設了一個“釣魚執法”的陷阱。
6月16日,庭審結束後經過兩天的陪審團決議,12人的陪審團難以達成一致結論,該案最終以 “流訴(mistrial)” 告終,也就是説美國司法部的指控落空,未能將胡安明定罪。接下去的可能性是司法部要麼撤銷該案、要麼提起再審,或者法官宣判被告無罪。
參與審判的陪審員之一溫蒂 錢德勒(Wendy Chandler )在接受美國媒體《攔截》(The Intercept)採訪時形容“這是一起最荒謬的案子”。錢德勒稱,她在了解案情後認為,FBI的調查並非出於追求正義,而是被定罪的野心驅使。“我只看到了一系列似是而非的差錯,田納西大學(對胡安明)缺乏支援,以及FBI方面無情的野心。”
然而儘管庭審暴露出這些令人震驚的濫權行為,美國司法部卻並未就此 “罷休”。
無罪
庭審結束那天,胡安明在家人和律師的陪伴下返回家中,但他並未獲得真正的自由。
在被捕後的一年多時間裏,胡安明一直處於軟禁狀態中。沒有收入,沒有任何活動的自由,甚至不能到自己家的花園和陽臺上散步。直到2021年2月,在律師的幫助和家人對他基本人權的要求下,法官才准許他每週日上午短暫外出去教會做禮拜和看醫生。
與家人分離也嚴重影響了胡安明的精神健康,他變得極度抑鬱,睡眠和飲食都出現了問題。他經常質疑自己從加拿大搬到美國,去追求科學的夢想是否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不過儘管發生了所有這些事情,胡安明仍然利用在家的時間寫作和編輯了一本關於鐳射製造的專業書。
7月23日,美國司法部一天內撤銷了5起華人學者涉嫌“欺詐”、隱匿與中國關係的案件指控。這些案件連同胡安明案,都被列在美國司法部官網“中國行動計劃”下。羅莫納克告訴澎湃新聞,他期待法官能做出無罪判決。
令人吃驚的是,在沒有任何新證據的情況下,美國司法部卻並未就此 “撤銷胡安明案,而是在7月30日向地區聯邦法院提交了 “再次審理” 的動議。震驚之餘,羅莫納克緊接著重新提交了 “宣判無罪” 的動議。
司法部的決定激起了美國國會議員、學術界、亞裔團體和民間組織的廣泛憤怒。許多個人和組織聯名致信給法官托馬斯 瓦蘭 (Thomas A. Varlan),呼籲駁回此案並裁定胡安明無罪。
“此次庭審的過程顯示出美國司法部的種種問題。”美國華人聯合會(UCA)理事會主席蔡金良表示,“這次審判實際上是對聯邦政府 ‘中國行動計劃’的審判,政府必須全面調查自己的執法機構在整個審判過程中發現的所有令人不安的問題。”
9月9日,托馬斯 瓦蘭法官發佈了備忘錄意見及命令並宣告胡安明教授無罪,指出檢察官沒有提供證據來證明他們的指控。
瓦蘭法官在長達52頁的無罪判決書第42頁中寫道:“政府未能提供足夠的證據,使任何理性的陪審團能根據這些證據,排除合理的懷疑,認定被告具有特定的犯罪意圖。即使從對政府最有利的角度來看所有證據,任何理性的陪審團都不會得出 ‘被告沒有披露與中國大學的聯繫,以欺騙美國宇航局(NASA)的資助’的結論。”
瓦蘭法官指出,聯邦調查局特工於2018年開始對胡安明進行調查,理由是涉嫌經濟間諜活動和秘密參與中國頂尖人才計劃,最終被認為毫無根據。儘管如此,調查仍在繼續,直到最終落在NASA資金限制問題上。
法官裁定胡安明無罪的兩個理由是:第一,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他有意欺騙NASA;第二,即使假設胡安明打算隱瞞他與中國大學的關係,也沒有證據表明他打算傷害NASA,因此無法構成欺詐。在沒有證據證明胡安明欺騙NASA的情況下,三項關於虛假陳述的指控也更沒有證據支援。
瓦蘭進一步指出,本案中FBI“承認對政府機構的撥款程式或大學的利益衝突政策沒有豐富的經驗或知識,也不熟悉大學與政府機構接觸的方式和贊助研究計劃的目的”。
當羅莫納克接到法官的判決後,馬上打電話給胡安明。“我告訴他,嘿,你是個自由人了,他不敢相信,問我是不是在開玩笑?”
“然後他哭了,高興地哭了。”羅莫納克説。
胡安明是自美國司法部2018年啟動 “中國行動計劃”(China Initiative)以來首位出庭參加陪審團審判、首位被判無罪的華人學者。而他無罪釋放的結果也將對後面庭審的案子産生巨大的影響。
美國資深刑事辯護律師朱可亮對澎湃新聞表示,作為“中國行動計劃”第一案,美國司法部此次可謂慘敗。除了輸了“士氣”,至少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法官的裁決在類似案件中具有特殊的意義和相關性。
“這個案件法官的判決對電匯詐騙這個罪做了一個比較高的定義:法官説被告必須欺騙了美國政府,並且想從中獲利,這樣罪名才成立。這個定義對於許多華人學者是有利的。”朱可亮説。
此外,朱可亮指出法官在判決中還仔細描述了田納西大學在與中國院校的合作限制方面未能向教授們提供明確的指導和培訓的情況,這也解釋了胡安明為何沒有充分披露自己與中國大學的關係。這個問題在美國幾乎所有的大學中都很常見。此案之後,將可以作為反對對學者類似指控的理由。
近幾年來,美國司法部在“中國行動計劃”下調動大量資源對華人學者進行調查,以抓捕“中國間諜”為名逮捕了許多華人學者,然而最終他們只是以電信詐騙和虛假陳述等無關間諜指控的罪名起訴。而胡安明案的敗訴,將使美國司法部對其他學者相類似的指控變得更加困難。
美國司法部發言人溫 霍恩巴克(Wyn Hornbuckle)在接受澎湃新聞的郵件採訪時表示:“儘管我們對結果感到失望,但我們尊重法院的判決。”
羅莫納克對澎湃新聞表示,他收到的最後一封來自司法部的電子郵件顯示,他們仍在試圖找出上訴的選項,“我認為他們沒有這樣的選擇。檢察官不能對無罪判決提出上訴,因此判決標誌著案件的結束。”他説。
9月10日,UTK校長在發給學校教職員工的一封信中表示,“學校已經和胡安明溝通過,如果他能夠確認明年獲得在美國工作的簽證許可,行政解雇將被撤銷,他的教授職務將被恢復。”
至此,美國司法部對胡安明的控告以失敗告終。經過至少四年的調查和審判,胡安明,一位奈米技術專家,雖然被無罪釋放,但他的事業、健康、家庭和心理都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胡安明的遭遇反映出了美國華人所經歷的普遍不公平待遇。美國國會華裔眾議員劉雲平(Ted W.Lieu)在個人社交賬號上喊話美國司法部:“你(們)應該向胡安明教授道歉、停止歧視亞裔、調查自己的檢察官涉嫌種族定性。如果胡姓史密斯,你(們)就不會提起這個案子。”
紅色恐慌?
儘管胡安明案已落下帷幕,圍繞該案引發的更大的關注和爭議遠遠沒有結束。
9月13日,法官宣佈無罪判決後4天,羅莫納克、胡安明夫婦和眾多一直關注此案的各界人士召開了一場網路研討會。
胡安明夫婦對在這段艱難的日子裏對他們關心、支援和幫助的人們表示了感謝。
“儘管我們的生活已經永遠改變,不確定未來會怎樣,但我們將永遠感謝在整個過程中相信和支援我們的人的無私行為。”胡安明的妻子艾薇 楊説。
胡安明以簡短的評論作為回應。“我很難找到合適的詞語來表達此時心中的感受,沒有任何詞語可以表達對這麼多人為我所做的一切的深切感激。那些傷痕和痛苦的回憶還在我的心裏。”他説。
在回復澎湃新聞的一份電子郵件中,胡安明表示由於個人原因,目前他更願意保持沉默,讓自己的律師發表意見。
胡安明案也再一次引發人們對於“中國行動計劃”這一飽受爭議的調查的關注。事實上,在特朗普政府于2018年11月正式提出這一計劃以前,美國國內已經發生了多起針對華人學者的不公正“間諜指控”案件。這些案件的當事人最終多被證明無罪。
儘管“中國行動計劃”被描述為根除間諜活動的努力, 但從一開始,華人學術研究人員似乎就是“中國行動計劃”的主要目標之一,而和他們相關的案件中的實際指控基本上與竊取商業機密無關。相反,這些指控大多數包括未能披露與中國機構或大學的關係,向政府當局做出虛假陳述,以及稅務和簽證欺詐。
長期關注“中國行動計劃”的美國塞頓霍爾大學(Seton Hall University)法學教授陸梅吉(Margaret K. Lewis)向澎湃新聞指出,“在胡安明的案件中,令人震驚的是,審判揭示了聯邦調查局的首席調查員似乎對資金申請報告、合規程式和中國不同人才計劃的性質都缺乏必要的了解。”
更多批評人士表示,“中國行動計劃”的名字本身就是問題所在。這些案件引發了這樣一個問題:一個旨在應對中國的項目是否已經偏離了軌道?該計劃突出針對華人研究人員,卻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表明他們對美國構成了威脅。
“聯邦檢察官還要起訴多少華人科學家,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在司法部停止 ‘中國行動計劃’前,聯邦檢察官還將錯誤起訴多少華人科學家,毀掉他們的職業和家庭?這無異於21世紀美國學術界的翻版麥卡錫主義。”美國華人聯合會(UCA)會長薛海培説。
歷史總是在反覆重復。半個多世紀前,另一位在美國著名的華人科學家,錢學森——同樣也是參與了與航空航太相關的研究,同樣也因為自己的出身和種族而受到懷疑。1955年,錢學森被軟禁五年後,時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決定將他驅逐回中國。這名科學家和他的妻子以及兩個在美國出生的孩子一起乘船離開。當時他向在場等候的記者表示,他永遠不會再踏足美國國土。他後來成為了中國導彈和太空計劃之父。
美國著名華人組織百人會(Committee of 100)最近公佈的一項研究指出:通過對1996年到2020年間所有的相關案例分析,華人比其他族群更有可能面對美國《經濟間諜法》(EEA)下提出的“間諜活動”指控——儘管他們被錯誤指控的可能性更高,卻會遭受相對更嚴厲的監禁和懲罰。
報告指出:打擊 “中國間諜”的過度熱心正在破壞普通亞裔美國人的生活。此外,通過過度渲染亞裔人士的間諜活動,司法部可能助長了亞裔美國人不夠“忠誠”的刻板印象,給這一族群帶來更大的歧視和偏見。
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中國行動計劃”在胡安明的案件之後會走向何方?
“即使美國司法部明天終止‘中國行動計劃’,也不會終止對經濟間諜、電信欺詐、虛假陳述和其他許多罪行的起訴。呼籲結束‘中國行動計劃’是為了表明,美國政府已經邁出了關鍵的第一步,不再將人們歸為 ‘中國威脅’的一部分。如何解決刑事司法系統中的偏見是一個更漫長的項目,僅靠改變名稱是無法完成的。”陸梅吉(Margaret K. Lewis)對澎湃新聞説。
拜登政府的新任司法部長加蘭德(Merrick Garland)日前對彭博社表示,司法部在應對中國間諜活動的同時,尊重在美華人的權利。但目前沒有明確跡象表明,“中國行動計劃”將在拜登任內劃上句號。
在學術界,許多有識之士擔心,如果“中國行動計劃”繼續下去,可能會減少國際研究合作,削弱學術自由,阻礙科學家們的工作。事實上,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
2018年以來,司法部針對研究人員提起的訴訟越來越多。僅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就有85名科學家因內部調查而被迫辭職、退休或被解雇。根據美國國務院官方的公開數據,僅在2020年下半年,超過2000名的中國籍研究員離開了美國,其中約一半是被美方撤銷了簽證。
9月8日,斯坦福大學40多個院係的177 名教職員工向美國司法部長梅裏克 加蘭(Merrick Garland)發出公開信,要求他終止司法部的“中國行動計劃”。簽署人包括前能源部長朱棣文和其他7位諾貝爾獎獲得者。
信中稱,“中國行動計劃”自2018年啟動以來,“嚴重偏離了其宣稱的使命”,損害了美國的研究和技術競爭力,並助長了偏見,從而引起了對種族和國籍歧視的關注。”
簽署聯名信的科學家們指出,“中國行動計劃”最大的影響不在於他們,而在於他們年輕的同事和研究生。作為資深學者,他們已經在美國建立了自己的事業和家庭。(雖然已經被證明可能會隨時被毀)但那些知名度較低的學者們正在重新考慮他們在美國的未來,考慮是否去那些不會因為他們的出生地而引來“間諜懷疑”的國家。
這種影響已經在發生。作為美國最大的留學生來源地,新一代的中國學生當中越來越多人正在考慮是否將美國作為首選目的地。他們的離去將對美國人才輸送管道造成巨大打擊。
據美國高等教育協會統計,美國大學有4.1萬名碩士生、3.6萬名博士生,以及3.8萬名在STEM(科學Science、技術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數學Mathematics四門學科英文首字母縮寫)領域擔任博士後或訪問學者的人士是中國公民。中國學生佔美國國際研究生總數的三分之一。這些學生中的許多人最終留在了美國,他們不僅是學術界的重要人才來源之一,也是私營部門研究實驗室和高科技初創企業的關鍵人才來源之一。
美國前總統羅納德 裏根的一段著名演講或許能最好地總結這種擔憂:“我們創造未來,而世界則跟隨我們進入明天。由於每一波新移民來到這片充滿機遇的土地,我們是一個永遠年輕的國家,永遠迸發著活力和新的想法,永遠站在最前沿,永遠引領世界走向下一個疆域。這種品質對我們國家的未來至關重要。如果我們對‘新的美國人’關上大門,我們在世界的領導地位將很快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