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已歸家,但一場人象和諧共處的探索才剛剛開始
這一路,人與象相伴同行
雲南峨山縣富良棚鄉斷電的兩小時,這個山坳坳裏的村莊陷入一片漆黑。一戶人家內,一個稚嫩的聲音問,“媽媽,是大象來了嗎?”
6月24日晚10時左右,雲南北移亞洲象群安全防範及應急處置指揮部的工作人員監測到野生象群“短鼻家族”逐漸靠近這個村口,他們拉下電閘,計劃讓大象從村莊裏直接穿過,那是往南最快最好走的路線。
通過監測視頻,人們發現,帶頭的象抬起眼睛,看向發出人聲的地方,然後調回了頭。
從2020年3月起,野生象群“短鼻家族”離開它們傳統的棲息地雲南西雙版納,開始了一場奇幻之旅,如今,兜兜轉轉數千公里,旅行了15個月後,象群回到普洱市墨江縣,那裏也是一個合適的棲息地。
這一路,人與象相伴同行。這樣罕見的出走也引起世界範圍人們對亞洲象及生物多樣性保護前所未有的關注,有人希望大象儘快回家,有人覺得大象的遷徙再正常不過。一批批專家、追象人進駐一線,但人們清楚,自己對大象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象已歸家,但一場人象和諧共處的探索才剛剛開始。
哪有好吃的,就往哪走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居住在西雙版納的傣族人會在村寨周圍種植大象喜歡的食物,依靠大象來減輕豺狼虎豹的干擾。“傣依象,象靠傣”,大象至今被賦予吉祥的寓意。
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雲南亞洲象項目主管曹大藩和大象打交道已有21年,他發現,一些傣族村寨裏的老人,至今見到亞洲象後仍然歡呼雀躍,蒸糯米飯、砍甘蔗來招待它們。
然而,近年來,野生亞洲象種群數量急劇增加,已接近300頭。它們擴大覓食範圍後,會頻頻闖入農田,吃掉村民的莊稼和水果,這時也會有村民不得不選擇放鞭炮驅趕。
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學研究所副所長郭賢明説,過去,大象只會偶爾從森林走出,到老百姓農地裏面去轉一圈,並不會造成太多損失。
除了種群數量增加外,近年來,保護區的森林鬱閉度不斷增加,林下亞洲象可食的草本植物逐年減少,大象走出保護區向外擴散漸成常態。
野象由原來的“怕人”,變成了現在的“伴人”活動,頻繁進入田地和村寨取食,食性已發生改變,人象活動空間高度重疊。
郭賢明説,在食物比較匱乏的時間段,保護區面積最大的動養保護區最多能承載100頭亞洲象。
“就這一區域而言,目前看,亞洲象的數量應該已超出了環境承載量。”但對於西雙版納,還未有科學的測算數據。
“保護區和棲息地都是人為劃定的概念。”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林業和草原局副局長刀建紅説,“大象怎麼會知道界線呢?它們只知道,哪有好吃的,就往哪走。”
1992年,一隻獨象從西雙版納進入普洱市境內,隨後新象群不斷遷入,活動範圍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高。目前,普洱市境內已監測到181頭亞洲象活動,超過全國亞洲象種群數量的一半。
為減少來自大象的破壞,一些老百姓主動選擇種植大象不喜愛的作物。景訥鄉村民李君鳳家裏從前種的是大象愛吃的玉米,為了避免大象“造訪”,李君鳳只得改種了柚子。
這樣的效果能持續多久很難説。大渡崗鄉副書記陳遙介紹,在這之前,百香果、鳳梨蜜這些水果大象原本也是不吃的,可是現在都吃了。
中科院版納植物園工程師袁盛東建議,應以亞洲象現在的取食偏好為基準,將保護區周邊的農田聯繫起來作為食源地。另外,更重要的是要減少對森林的破壞。除了亞洲象之外,還有很多其他野生動物,也需要庇護場所和相應的食物。
人與象都是生物圈的一員
北移亞洲象激發了公眾對於生態問題的強烈關心,尤其是,亞洲象棲息地的生態環境究竟怎樣?
根據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林草局提供的數據,西雙版納保護區的森林覆蓋率由上世紀80年代的88%上升到了現在95%以上。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數字並不代表亞洲象最適宜生活的天然林面積的增長。
有學者提出,橡膠、茶葉等經濟作物擠佔了天然林,是保護與發展中走過的彎路。面對這樣的説法,當地也有委屈,西雙版納的橡膠種植一度作為國家戰略物資儲備,不能説需要它的時候覺得它重要,不需要的時候就開始責備種多了。而茶葉是當地重要的經濟支柱和生活物資,歷史上,西雙版納也是茶馬古道的重要一站。
有專家認為,之前西雙版納的土地利用缺少通盤規劃,因而使保護區及周邊重要的生態廊道受到影響。走過的歷史彎路無可挽回,接下來何去何從?
在此前雲南省舉行的發佈會上,雲南省林業和草原局局長萬勇介紹,亞洲象保護和安全防範是一項系統工程,目前,國家將以亞洲象為主要保護對象的國家公園建設提上了日程,將通過整合優化現有棲息地範圍,建立統一的保護管理體系,進一步提升亞洲象保護和安全防範能力水準。
在2019年的一篇文章中,曾大藩設想20年後國家公園的樣子:中國經濟邁入新臺階,人民生態文明意識普遍提高,國家投資上百億元建設亞洲象國家公園,觀光人群走空中走廊;穿過國家公園的公路、鐵路都走隧道和橋梁;護欄內的居民人口密度不超過每平方公里20人的閾值。
“這將成為以旗艦物種亞洲象為標誌的中國熱帶亞熱帶野生動物樂園。”
探究人象相處的更優可能
8月下旬,象群已返回雲南省普洱市墨江縣。在這場全民護象,引導大象“回家”的行動中,諸多細節值得關注。萬勇透露,截至8月8日,全省共出動警力和工作人員2.5萬多人次,無人機973架次,布控應急車輛1.5萬多臺次,疏散轉移群眾15萬多人次,投放象食近180噸。
與在前方每日研判勸返的工作人員不同,來自大象“家鄉”的郭賢明卻並不著急。他説,不僅西雙版納是它的家,整個雲南都是它的家,曾經到處都是它的家。
從更大的維度看,幾千年來,亞洲象從黃河流域、兩廣流域退卻至中國西南。現在,公眾通過這次北移象群所探究人象關係相處的更優可能,不僅僅涉及當地,也與遠方的每個人相關。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雲南作為我國生物多樣性最為豐富的省份,也是全球34個物種最豐富且受到威脅最大的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之一,兩個月後,這裡將召開全球矚目的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大會。
多位學者預計,亞洲象保護將成為這次會議中的關注焦點,野生動物和人類之間的關係,特別是與生活在保護區邊界的人之間的關係會成為關注重點。
近日,聯合國環境規劃署與世界自然基金會發佈了最新報告《共用的未來——人類與野生動物共存的必要性》。報告呼籲,採取措施確定並解決更深層次的衝突根源,同時制定系統性解決方案,並確保受人獸衝突影響的社區充分參與相關進程併發揮積極作用。
曹大藩記得,2000年4月,普洱市當地政府和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簡稱IFAW)共同開展了“亞洲象及其棲息地保護與社區發展項目”。當他向村民介紹法律法規、宣傳保護亞洲象時,總會被圍住質問:“大象把我們的莊稼吃了,為什麼賠給我們的錢只有一點點?”“你們要保護大象,就把它拿到昆明,拿到北京去養起來!”
後來,曹大藩嘗試將傳統的保護從“關注動物”轉變為“關注人” 。他們為村民提供“互助基金”;進行農村理財培訓;邀請農技專家實地傳授生産技術;還在村子裏舉行“春節聯歡”活動;組織項目試點村寨進行生産交流。今年4月,聯合當地政府合作夥伴啟動了“社區英雄”巡護員預警網路培訓,一個季度後動員了超過1600名村民加強人象衝突預防。
不過也有工作人員認為,建設國家公園難度太大,“老百姓的地怎麼收,拿什麼錢收,收了之後老百姓吃什麼?”有關土地、資金、就業的這些問題不僅出現在這一議題上,也是保護區人口轉移、野生動物肇事補償的掣肘因素。
中科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大型獸類多樣性與保護研究組阿荷穆薩研究員告訴記者,建設國家公園並非解決方案,而是一個更加複雜的解決方案中的其中一部分。在他看來,連通的廊道內部需建設保護區域,並在外部緩和人象衝突。
對於人象矛盾,阿荷穆薩認為只能“緩和”,無法“解決”。
中青報 中青網記者 張藝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