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彭銀華的最後一場戰役
推遲婚禮
彭銀華最後一次回家是在1月18日,那天下班,他沒有跟妻子提醫院的事,只説越來越忙。他們結婚兩年了,將在半個月後補辦一場婚禮,再過3個多月,孩子也將出生。鐘欣知道丈夫一直想擠出時間,把婚禮準備充分,好給她一個驚喜。
但疫情讓他越來越擔憂。早在去年12月20日左右,他所在的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呼吸三科就接診了一個重症“病毒肺”患者, 7天后轉到了武漢市中心醫院,後來又轉到了收治傳染病病人的金銀潭醫院。很快傳染風聲流傳,等到1月10日,呼吸科設置了專門病區,60張床,不到10天就人滿為患。
擔心家人和懷孕的妻子被感染,彭銀華決定住到科室裏去,排班時還嚷著,“你們外地的、有孩子的都回家過年,排不過來的班我頂著”。婚禮的喜帖放在辦公室抽屜裏,“茲定於”後的時間詳細到了分鐘,彭銀華想要延期,但同事江俊霞醫生説,“什麼事情都能往後延,結婚不可以”。
情況越來越緊急。1月20日證實這種新型肺炎“人傳人”,當晚發熱門診病人劇增,很多人一做CT確實有問題,就算不發燒,胸悶氣喘、咳嗽、咽痛的大有人在,不少本來有基礎疾病的患者,家屬送過來時人已垂危。那個晚上,醫生護士通宵無休。
病人還在急速增加,呼吸三科接管了兩層樓,設為第二批隔離病區,在一天內做好分區、培訓和二級防護,準備收治病人。科室主任陳浩意識到,戰役已經開始了。算上他自己,呼吸三科一共7位醫生,全部是80後、90後。
“21日籌備,穿防護服也是現培訓的,我之前是沒穿過的,非典時我在讀高中。任務也蠻急,樓一清空,馬上病人蜂擁而至。”江俊霞説,飯都顧不上,中午就在科室吃一口,點餐由彭銀華幫忙去拿。
這一天,彭銀華給妻子鐘欣打了電話,決定推遲婚期,“要打一場硬仗”,他説。妻子曾在江夏一院120做急救護士,沒有異議,只怕丈夫身體吃不消,讓他放鬆心態。彭銀華説,“不要擔心”。
最難打的仗
21日晚上,煩躁的情緒開始蔓延,病人擠在護士站,爭相往前。彭銀華一直站在那裏,嘗試著安撫。殷德群醫生記得他語氣溫和地不停重復著,“我們一定盡醫護人員最大的力量把大家收進來治療”,直到下半夜才恢復了秩序。
那夜,同事李英璞醫生開了20多個住院證,全都是雙肺磨玻璃狀病變。“幾乎一刻不停在看病人、寫化驗單,看了80個號,還要復診,就是160個號,沒喝水、沒上廁所。”
“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病人。”江俊霞醫生説。不到24小時,兩層樓,加上搶救室,130張床全部收滿。
空氣裏瀰漫著焦躁恐慌的氛圍,有的病人覺得被關了起來、“像坐牢一樣”,心理承受不住,跟醫生護士吵,“我要出院,就要出院,我不治了,就算死也要死在家裏”。
22日下午,一位老年男性患者各項指數下降,生命體徵微弱,彭銀華開始搶救,又緊急將他轉到重症區,並跟家屬溝通,“可能預後不好”,沒多久患者還是走了。夜裏,33床的病人熬不住了,家裏的小兒子一直喊著,“你就給我搶救!”彭銀華為老人做心肺復蘇,按壓了個把小時,家屬仍不願放棄,又喊著:“再按半個小時!”
江俊霞也參與了搶救,她知道這其實是徒勞的,但彭銀華就一直按著。她也知道這就是彭銀華,不忍心拒絕任何人。“病人、家屬都蠻信服他,以他的擔當和責任心,以後一定是個了不起的醫生。”江俊霞後來説。
醫院後來有5位內科醫生到隔離病區支援,但專業上仍以呼吸科為主,7個醫生、11個護士沒日沒夜連軸轉。李英璞和彭銀華不同樓層,那兩天忙得面都沒碰上。與此同時,彭銀華還得支援門診,上午是江俊霞,下午是他,“搞到很晚才下班,根本搞不過來。”
江俊霞説,剛開隔離病區那兩天,每逢彭銀華主班,他都儘量一個人收治病人,讓白班的醫生休息,也減少同事的暴露機會,有天下午病人再次暴增才找白班醫生來幫忙。“平時他基本不會找人幫忙,應該是實在扛不住了。”
最初,江夏區收治新冠肺炎病人的定點醫院設在江夏區中醫院,江夏一院得到通知,要把隔離病區的所有病人一股腦轉到中醫院去。轉了100多個病人時又接到通知,江夏一院也被設為定點醫院——當時僅靠中醫院的300張床已經遠遠不夠。
不到兩天,病區騰出來的100多個病床再次收滿。“實在不敢把病人放走,如果他們到社會上,繼續傳染其他人,回過頭來仍然是醫生的工作,而且更加無法承受。”陳浩説。
這種病毒極強的感染性讓陳浩感到艱難,它和之前知識體系裏的發病機制都不一樣。不僅將大量病人推到他眼前,又悄悄繞過防線,入侵到他的隊伍裏。
“好像中標了”
剛開始出現症狀的時候,彭銀華感到有些發熱,精神不振,同事們很警覺,立刻催他去做CT,當時肺上沒有看到病灶,他以為只是普通的感冒。但到1月25日,大年初一,他仍然提不起精神,胃口差,復查CT,肺上出現了感染灶,但核酸檢測卻是陰性。
同事記得,彭銀華故作輕鬆,笑著説,“好像中標了”。主任陳浩趕緊讓他停下工作,住進隔離病區。
彭銀華對陳浩説,“配合治療,好了之後再回一線。”還提出,由他來承擔隔離區病人的管理工作,讓其他醫生盡可能待在辦公室和清潔區,減少暴露風險。
陳浩沒有同意彭醫生的請求,“醫生可能對自己都比較自信。彭醫生剛剛發病,症狀還不是很重。”
住進隔離病區的那天,鐘欣接到彭銀華的電話,説自己只是低燒、咳嗽,有點乏力。3天后,丈夫來電説,核酸檢測第一次顯示陽性。兩人決定不要告訴父母,暗自扛著。
最開始的那段時間,江夏一院嚴重缺乏防護物資,醫生護士們防護服一穿就是七八個小時,出好幾身大汗,護目鏡也起了霧,給病人抽血都很困難。所有醫護人員都在體力的極限,淩晨兩點,有人穿著防護服在護士站睡著了。
“我們這個工作也是持久戰,這樣其實不符合院感、防護標準,但醫生只能硬扛著。”殷德群説。
醫療界很多人都知道:如果醫務人員過於勞累,所有的防護可能都起不到作用。後來,江蘇醫療隊趕來,其他科醫生也轉來支援,陳浩覺得科室的10多個人才算順了口氣。但在彭銀華之後,科室的殷德群、江俊霞、許惠也都相繼發現了感染灶,只是誰也沒有料到,最年輕且身體強壯的彭銀華,會是病情急劇惡化的那一個。
又一個器官衰竭了,又一個……
作為醫生,彭銀華格外懂得如何配合治療。他在科室的微信群裏把對疾病的感受告訴大家,陳浩也會不時地建議他作一些調整,把氧濃度、氧壓打到多少,坐著還是躺著,再觀察他的反應,一度看到好轉的跡象。
同事們去看彭銀華時,大家説説笑笑,商量著無論如何要一起出去好好玩一次,又提到要去鬧他的婚禮,“你愛人將來挺著肚子穿婚紗和你舉行婚禮,真的挺浪漫的。”“這場婚禮不只要等你病好,還要等到武漢疫情結束,到時候孩子可能已經出生了,就要辦三口之家的婚禮了,那也挺浪漫的。”還一起暢想著,什麼時候病人能少一點,大家不用那麼累,可以有點時間回家陪陪家人。
後來,科室裏幾位被感染的醫生和護士建了個“加油群”,每天在群裏互相打氣,有護士感到害怕,彭銀華就在群裏給她們講這個病的自然演變,安慰説並不可怕,“生病就像爬山一樣,開始感染的時候你在山腳下,慢慢出現臨床症狀時你在山腰上,進入治療後病情不會直接往下走,還會沿著山往上爬,治療中免疫力慢慢恢復,會把病毒壓下去,你的病也開始走下坡路,會回到山腳。”
1月30日,江俊霞醫生也住進了彭銀華的病房,發現他幾乎變了個人,一動就喘氣,用上了高流量吸氧,氧濃度已經調到40升,吃東西也很費力,行動就更難了,不能下床上廁所。陳浩發現他病情進展很快,那天也儘量在病房照顧他。陳浩提出如果醫院能購置一台ECMO(體外膜肺氧和機,俗稱“人工肺”),科室會請協和的教授來指導使用。但一想到彭銀華要上ECMO,同事們心裏很難過。
晚上,他病情加重,連夜轉去了金銀潭醫院。“那天晚上我們其實松了一口氣,覺得他去了金銀潭就比較有保障了,安全了。”江俊霞説。
剛轉到金銀潭那兩天,彭銀華狀態不錯,沒用太多藥,抗生素都降下來了。同事們在群裏開玩笑,讓他把好的治療方案、秘籍都學回來。彭銀華回説,“權當我在金銀潭進修了”。
但很快,他開始發熱。聽彭銀華説心率急劇加快、呼吸困難加重——同事們心裏一沉,知道疾病已經損傷到心臟,不僅僅是肺了。
聽説合併使用了最高檔的抗菌藥物——可能出現耐藥性或真菌感染了。心裏又是一沉。
到了2月9日,他交代“體溫有波動”後再沒了消息,所有人都慌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忽然出現,“差點見不著你們了”。前一晚,他高燒38.3℃,血氧飽和度50%持續了一兩個小時,金銀潭的治療團隊臨時加了小劑量激素緩解他的呼吸困難,還考慮過插管,“幸好挺過來了!”
陳浩感到很難受,可他始終沒有過聽到彭銀華説任何消極的、宣泄情緒的話,最低落時只是説:我看到旁邊床的奶奶剛剛走了,我才意識到原來死亡離我這麼近。
同事們想做點什麼,他説想請120給帶點換洗衣物,還希望能給妻子送點物資,她物資不多了。那天是2月10日——之後,所有人就與他失聯了。
當天下午彭銀華接受了插管治療,深度昏迷。“從無創到有創措施,我們知道不太樂觀了,到這一步,大部分患者很難治愈。”殷德群説。陳浩想著預後可能不會太好,“但不願多想,對他抱著極大的希望,你身邊這樣一個人,説他要殉職,沒到那一步,你不願意想,不願意相信,也沒有思想準備。”
得到第一批康復者的血漿時,陳浩立即想到能否給彭銀華用上,查對血型之後,把三袋共300毫升血漿送去了金銀潭。
江俊霞通過同學聯繫到省人民醫院的余追教授,他正在帶隊救治彭銀華,余教授説,彭銀華的胰酶(重症胰腺炎的指標)上來了,這意味著胰腺也已受損。還有腹水,CRRT(體外腎臟代謝)也在做了——又一個器官,腎臟,也衰竭了。
2020年沒到來多好
2020年2月20日21點50分剛過,江俊霞收到余追教授的資訊,“我已經從病房下來了,盡全力了”,她告訴陳浩,陳浩説,“彭銀華已經不在了”。
護士長在科室微信群裏問,“都在嗎?”
幾個人回“在”“我在”。沒有人再説什麼,大家也都猜到了。殷德群很恍惚,手在抖,但手邊有工作,還有大量的病人,不敢讓悲痛的情緒起來。
幾個心直口快、平時愛和彭銀華懟著聊天的護士,都一宿沒睡,夜裏3點多實在憋不住開啟了群通話。
疫情還在繼續,李英璞知道還要繼續遮罩內心裏很多感受。“從來沒想過在和平年代我們會在一線‘打仗’,你説怕吧確實怕,説不怕吧作為醫務人員也確實不怕,白大褂、防護服穿上你也不允許自己退縮。我們醫生護士隔離期過了重新回一線,其實我們的父母是不希望我們繼續工作的,我堂哥説我爸媽憔悴了一大截,我更不敢想像彭銀華的爸媽現在咋樣。但我們職責如此,只要疫情不散,我們不可能退縮的。到現在,已經不單單因為我們是醫務工作者,全國各地這麼多來支援我們的兄弟姐妹,他們也是人,為了他們,我們也必須要再上戰場,也要讓他們得到休息,大家是一體的。”
這些天,陳浩想了很多,他是最堅強的那類人。這不是他第一次面對嚴峻的狀況,但“這絕對是最嚴重的一次”,他知道自己必須帶領團隊去打這場仗。“彭醫生去世後,我們有沮喪和心理上的創傷,但大家還是在積極地工作,不然同事就白白犧牲了。”
一個多月來,他和團隊拼盡全力維持病人們各個受損器官的功能,幫助度過病毒的自限性。“這次疫情發生後,我覺得人類就是井底之蛙。我們的認識是非常局限的,當你覺得了解了某種規律,以為什麼東西都是按照你所理解的經驗去運作的時候,它可能就會來一次黑天鵝。”
同事中還有另一種喟嘆:2020年沒到來多好,沒有這個病毒,他也還在……
120的愛情
鐘欣始終記得自己當初在江夏一院做120護士時,每一次和彭銀華出急救的經歷,那時彭銀華剛剛大學畢業,在120兼做急救醫生。
2016年1月的一個淩晨,下著雨,他們在江夏區的殯儀館被捲進一場醫鬧事件。搶救對象身體還有熱度,但治療醫院已經判斷臨床死亡,家屬大鬧,還拉了一群人來,場面很混亂。彭銀華一直保護著鐘欣,同時盡力和家屬溝通。家屬強行把患者抬上了車,彭銀華還是給做了心肺復蘇、靜脈穿刺和吸氧,並且儘量自己完成,不讓鐘欣參與。
那次讓鐘欣印象深刻。結束後他們一起去警局做筆錄,鐘欣第一次進警局,彭銀華安慰她,説別怕,説“我也沒經歷過這事兒,把情況説清楚就好了”。
那之後不久,兩人就在一起了。2017年11月30日領證那天,是鐘欣的生日。
夫妻倆婚後一直和鐘欣的父母、哥哥擠在一間簡陋的小平房裏。雙方父母都靠打零工過日子,彭銀華的父親2014年中風之後喪失了勞動能力,母親多年高血壓,鐘欣的父親也在2008年患高血壓,做了兩次腎結石手術,兩家的老人長年都在吃藥。鐘欣懷孕後也離職了,彭銀華成了兩個家庭唯一的經濟支柱,拼命工作,想攢錢買個房子,給未出世的寶寶一個更好的環境,中風的父親也能接來一起生活。而如今,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為他捐款的資料上寫著“殉職”。
2月20日那天,一整夜,鐘欣一直在顫抖,也一直儘量控制,她很恐懼,怕寶寶有什麼危險,一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我一直壓抑著我的情緒,我自認為是個很堅強的人。”
3月2日,武漢又是陰天,街面濕漉漉的。
胎兒越來越大,鐘欣走路時身體有些偏,但步子不小,穿過一眾孕婦和陪伴的丈夫們。她一口氣爬了五層樓,去做孕中期的大排畸檢查。胎兒的影像出現在B超儀上,醫生告訴她,“胎兒現在正好手把臉擋住了,照不到面部的三維,面部五官都是正常的啊。”
“都擋住了呀!”鐘欣語調高了一點,帶著一絲興奮。
她知道一個人撫養孩子需要多大勇氣,如今她只想把寶寶好好生下來,孩子能健康長大,未來會告訴他,父親是個英雄。
劉洋 林珊珊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