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重慶有這樣一名老兵,上甘嶺戰役中,腸子被炸出來,他重新塞回去。戰鬥中,他以重機槍殲敵四百餘名、擊毀敵重機槍一挺,並奇跡般地用機槍擊落敵機一架,榮獲一等功。
復員退伍後,整整36年,他沒向任何一級組織透露過自己堪稱傳奇的功績,也沒找任何一級組織提出哪怕是正常安排工作的請求,只是以一個農民的身份默默勞作,甚至個人舉債修路,為兒子留下一筆“巨債”。
直至一份《革命軍人立功喜報》,在一系列巧合下被發現,他的功績才大白于天下。他因落實政策獲得“全民職工”待遇之日,卻是年逾60之時。
這樣一名老兵,用自己的鮮血和無悔,詮釋了一名共産黨員的錚錚誓言。
“老爺子,這一輩子後悔過嗎?”
“不後悔!打那麼多仗,我那麼多戰友死了、殘了,我還活著!”
“幾十年了,沒人知道你是上甘嶺戰役的英雄,遺憾嗎?”
“我是為了國家、為了人民,國家和人民也給了我不少,沒得啥子遺憾的。”
這段跨越了時空、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榮辱得失的對話,發生在7月3日。對話的主角叫蔣誠,一位説話都不利索的91歲老人,現居合川區隆興鎮廣福村。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在上甘嶺戰役中立下赫赫戰功,用鮮血和無悔詮釋了一名共産黨員的錚錚誓言。
初心
解放全中國
白髮、禿頂、滿臉老年斑,喘著粗氣的他即便拄著拐杖,挪動小碎步都會全身顫抖,這就是現在的蔣誠。
唯一稍顯他老兵印記的,是他那條肥大、破舊的綠軍褲,只是到處都是縫補的痕跡,尤其是膝蓋處,補在內裏的補丁都已外露。
然而,就是這個看起來顫顫巍巍的老人,在抗美援朝上甘嶺戰役中,在右腹部腸子被炸出體外的情況下,以重機槍殲敵四百餘名、擊毀敵重機槍一挺,並且奇跡般地用機槍擊落敵機一架,榮獲一等功一次,後又獲三等功一次。
64年前,他退伍復員回到偏遠的家鄉,以普通退伍軍人身份參與地方建設。
31年前,因為地方誌的修撰整理史料,當年的“立功喜報”重見天日,他也因此成為“全民職工”。
只是,那一年,他年逾60,距他立功受獎已過去了整整36年。
如今的他口齒不再清晰。只是,説起曾經的戎馬倥惚,他的眼神依舊會霎時閃亮。
蔣誠生於1928年,整個青少年時期都是在戰火與動蕩中度過。入伍前,蔣誠全家僅有“土二畝、佃房二間、牛一頭”,這麼點家當,卻要養活父母、兄嫂、弟、侄等七口人。
1949年12月,在解放成都的隆隆炮聲中,21歲的蔣誠加入解放軍。
“解放全中國!解放全中國!”採訪中,大部分時間由蔣誠的家人和村幹部介紹情況,坐在一旁、耷拉著腦袋似乎半睡半醒的蔣誠,突然睜開渾濁的雙眼,一邊用拐杖使勁地頓地,一邊嘴裏含糊地以濃重的重慶方言反覆嘟囔。
“解放全中國!”或許,這句話正是蔣誠當年入伍時最樸素的初心。
執念
消滅所有敵人
蔣誠入伍後成為11軍31師92團1營機炮連戰士。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戰爭爆發,1951年1月,蔣誠所在部隊編入志願軍第12軍建制,並於3月由長甸河口入朝參戰。
也就在入朝參戰的3月,時年23歲的蔣誠被火線提拔為機炮連副班長,與戰友一道,扛著他心愛的機槍,唱著“雄赳赳氣昂昂”的軍歌,跨過了鴨綠江。
記者輾轉找到的蔣誠士兵檔案顯示,入朝不足1年,蔣誠便在“一九五二年六月于朝鮮金城由張雲介紹入黨”。
時隔近70年,蔣誠在異國的戰場經歷了怎樣的血火考驗,才能在1年內實現火線提拔、火線入黨,已無法找到當初的見證人,而他本人也無法清楚敘述入朝參戰後的種種過往,但戰史卻忠實記錄了蔣誠所在部隊經歷的連番血戰。
據《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史》等史料記載,1951年4月22日至1951年11月,蔣誠所在的12軍先後參與第五次戰役、金城防禦作戰等大小戰鬥400余次,並重創土耳其旅。
“就是不停打、打、打!要消滅所有敵人!”從蔣誠勉強可辨的話語裏不難發現,“消滅所有敵人”六字,貫穿了他所有的朝鮮戰場記憶。
1952年10月,入黨4個月後,蔣誠迎來了永生難忘的上甘嶺戰役,也正是在這場震驚世界戰爭史的殘酷戰役中,他獲得了一個中國軍人的至高榮譽。
1952年11月1日,蔣誠所在的12軍開始投入上甘嶺戰役。彼時,在上甘嶺負責第一階段戰鬥的志願軍第15軍45師,已在短短半個月的血戰中拼光了5600余人。蔣誠與戰友們,就是在如此殘酷的戰況下衝上火線。
“我小時候最喜歡問爸爸打仗的事,他每次都是嘆氣,隨便説幾句就低頭不作聲了。”蔣誠的三子蔣明輝回憶,父親年輕時一般不主動提及那場戰爭,反而是在神智、口齒都不太清的最近半年,會經常嘮叨大家都聽不懂的戰場情況。
英雄老去,青史猶存。12軍戰史清楚地記載,1952年11月8日,蔣誠所在的92團到達上甘嶺,旋即被上級要求3天準備,11日發動反擊。
彼時,上甘嶺537.7高地已陷入最危急境地,該高地4個連日血戰後,僅剩24人退守七號坑道,並且連續11天斷水斷糧。
蔣誠所在的92團,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站上了朝鮮戰場最危險的火線。
就是在這場事關整個朝鮮戰局走向的殘酷血戰中,蔣誠創下了奇功,以手持輕武器擊落敵機一架。
“一架敵機要轟炸我們,它衝下來,我就打它的頭;它飛過去,我就打它的尾巴……”神智、口齒已不清的蔣誠,説到擊落那架敵機時的細節,卻表達得異常清楚。
按照蔣誠的回憶,當時突遭敵機轟炸時,作為機槍手的他,在戰友們都在緊急尋找掩蔽時,扛著機槍跳進了一處深坑。
“我站在溝溝底,把機槍架在溝溝上頭,就開始打,也不管打不打得著。”老人雙手不停顫抖著比劃,那一刻他的眼神無比閃亮。
傳奇
一人殲敵四百餘人
比蔣誠的回憶更具説服力和震撼性的,是他的立功受獎説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于上甘嶺戰役中,配合反擊堅守五三七點七高地戰鬥裏,該同志發揮了高度的英勇頑強精神,克服了重重困難,帶領班裏在嚴密敵炮封鎖下,熟練地掌握了技術……擊落敵機一架……”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份立功受獎説明裏還詳細地記載了一項在整個人民軍隊戰史上都堪稱奇跡的輝煌戰果:“以重機槍殲敵四百餘名,擊毀敵重機槍一挺,有力地壓制了敵火力點,封鎖了敵運輸道路……”
“我是他弟弟,但我真的不知道,他居然有殲敵四百多人的戰績,要不是親眼看到這些檔案記錄,我都不敢相信。”年屆80歲的蔣啟鵬看著泛黃的檔案,感慨萬千。
往事並不如煙,即便是相隔半個多世紀,從這份早已泛黃的立功受獎説明字裏行間中,仍能感受到那場戰事的慘烈。
也正是在這場戰鬥中,蔣誠身負重傷。
“他原來説過,腸子被打穿了,他就自己把腸子揉進去,還要打!”蔣誠的老伴陳明秀説起這些時,嘴角仍會止不住地抽搐。
在蔣誠右腹部,赫然有一道6釐米的深凹進去的傷疤。無從猜度蔣誠在腹部出現開放性傷口,腸子都流出來的情況下,是以怎樣的悍勇把腸子塞回體內,又是以怎樣的堅毅,裹傷再戰。
但他的立功受獎説明,直接證實了這一驚天動地的細節:“……身負重傷,還不願下火線,配合步兵完成了任務,對戰鬥勝利起了重大作用。”
此役畢,蔣誠被授予一等功,通令嘉獎。
只是,如今的蔣誠,在低頭摸過自己那道傷疤時,只會憨憨地笑説一句:“我打的敵人還多些、還多些……”
復員
退伍返鄉當農民
1953年12月,一等功臣蔣誠升任志願軍第12軍31師92團1營機槍連班長。
隨著朝鮮戰事結束,1954年,在朝鮮戰場征戰4年的蔣誠隨部回國。
據浙江省《江山市誌》記載,回國後的31師駐地正是江山市。因各部營房緊缺,1954年5月,華東軍區指示全區所屬部隊儘快著手興建各自的營房。
蔣誠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建設中,再立新功。
“班長、黨員蔣誠同志是上甘嶺戰役中的功臣,他在這次營建任務中,保持和發揚了過去的榮譽,表現得吃苦耐勞,肯鑽研技術,對工作負責,真正起到了一個班長的作用。”這是當年組織上對蔣誠的總體評價。
而在“立功事跡”一欄,甚至用了洋洋灑灑近500字,細緻記錄了蔣誠的功績。
蔣誠負責的是鋪夯石工作。在“不顧疲勞、埋頭工作”的鑽研下,他從每天鋪不了合乎要求的5平方米,激增到每日保質保量鋪設12平方米,而這是“兩個人一整天的工作定額”。
1954年12月,蔣誠因貢獻突出,再獲三等功。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部隊嶄新的營房建好了,蔣誠卻沒來得及住上一天,就于1955年2月10日復員退伍返鄉。
士兵檔案顯示,蔣誠退伍時帶回家鄉的只有5樣物品:便衣一套、鞋襪各一雙、毛巾一條、肥皂一條、布票16尺。
回到家鄉,這個在血火戰場上悍勇無比的英雄,重新成為了一個農民。
“我們就曉得他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不曉得他立過那麼大的戰功!”蔣誠64歲的親侄兒蔣仁先,對於伯伯曾經輝煌的歷史,也是一無所知。
“爸爸的幾個獎章我看過,但都是紀念章,沒看到軍功章。”蔣明輝如是説。
即便是記者窮盡了各種可能的方式全力搜尋,但蔣誠從1955年2月退伍到1964年4月這近十年的履歷,皆屬空白。
“就是當農民唄!”陳明秀一語道破,原來復員返鄉後的蔣誠,壓根沒有找過任何部門,而是完全以一個普通農民身份務農,閒暇時參與修建鐵路等。
“爸爸性格好,話很少,總是沉默,不與人爭。”蔣明輝幼時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像山一般沉默,沒有任何人想到,他曾是共和國的一等功臣。
直到1964年4月,蔣誠因有一手拿手的蠶桑養殖技術,臨時到隆興鄉從事蠶桑工作。而這份臨時性的工作,他一幹就是24年。
整整36年的時間裏,曾經上甘嶺戰役的一等功臣,就這樣以最樸實的方式,安心務農,靜靜勞作。
傳承
兩代人默契的“父債子還”
復員返鄉後的數十年間,蔣誠把自己的蠶桑技術傳遍了十里八鄉,經常一齣門傳授技術就是四五天不回家,這也使得他連前妻去世都沒見上最後一面。
1983年,蔣明輝眼中“山一般沉默的父親”,幹了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
“説實話,那件大事,當年差點把我壓垮。”時至今日,已是51歲的蔣明輝回憶此事,依舊眼神複雜甚至略帶痛苦。
1983年冬,當地決定修建隆興鄉到永興鄉的道路,自認有些修建技術的蔣誠,居然拋下蠶桑技術員的活不幹了,主動請纓牽頭修路。
上世紀80年代初的鄉村修路,絕不是什麼包工程賺錢的概念,牽頭人沒有報酬,修路的也全是本地村民,然後按工分兌現工錢。
路修到一半,錢沒了。村民們放下鋼釬撿起鋤頭,跟蔣誠扭捏地表示想回家幹活了。向來不怎麼抽煙也寡言少語的蔣誠,據説當時連抽三根煙,末了扔下煙屁股,甕聲甕氣地説了一句:“大家繼續幹,錢我去想辦法。”
蔣誠話極少,一旦他開口,那就必定是一個唾沫一個釘,大家聞言又篤定地放下鋤頭撿起了鋼釬。
很快,工錢來了,甚至連每天的工分標準也沒降低。修路工程得以順利推進,直至完工。
“8年後,爸爸把我叫到跟前,告訴我,當年修路的錢,是他以個人名義向農村信用社貸的款。”看著父親嚴肅而又閃避的眼神,蔣明輝心頭一沉,直愣愣地問了一句,“貸了有多少錢?”
“應該有2400多塊……”蔣誠的話,如巨石砸在蔣明輝心頭。
那一年是1991年,蔣明輝年僅23歲,參加工作3年省吃儉用才存了1000多元。而在蔣誠貸款時的1983年,2400元更是一筆“鉅款”。
“父債子還……”父子倆沉默許久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一模一樣的這句“父債子還”。
彼時,蔣明輝有一個已經談了3年多的女友,正籌劃著結婚。面對這樣的情況,蔣明輝不敢對女友説,偷偷把自己的房子賣了換得400元錢,住進了集體宿舍,然後又借了一部分錢,才還掉了這筆貸款。
如此大事自然瞞不住,女友質問蔣明輝原因,他只是反覆念叨“那是我爸的名字貸的款嘛,父債子還嘛,天經地義嘛”。
“錢一分沒得了,房子也沒得了,你還想結婚?我看你是腦殼昏!”女友一氣之下,遠赴重慶主城打工去了。
事後,蔣明輝還是靠著真情感動了女友,兩人最終喜結連理。但是,因為沒了房子,婚後的小兩口只有住進了女方家中。
“在農村,我這種情況叫倒插門。”蔣明輝坦言,這些年他為此忍受了不少風言風語,“但沒啥後悔的,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事隔28年,蔣明輝的回答,依舊是當初的那幾句話,原來時間不曾改變本心。
“爸爸話少,但跟我們幾兄妹説話時,説得最多的就是‘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蔣明輝繼承了父親沉默寡言的性格,更繼承了父親低調踏實的作風。
事實上,蔣明輝兄妹五人,除他自己當年因為招工擁有城市戶口外,其餘兄妹至今仍是農村戶口,包括後來退伍回鄉的大哥蔣仁君。
“送我去部隊前,爸爸只交代我3句話:當兵就要準備犧牲;在部隊嚴格要求自己;不要給組織添麻煩。”蔣仁君回憶。
信仰
“國家”二字永遠高於一切
1988年,埋首鄉野36年的一等功臣蔣誠,毫無徵兆地迎來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一份陰差陽錯塵封了36年的《革命軍人立功喜報》,因為一個極其偶然的因素被發現。
那一年,原合川師範學校校長王爵英負責修撰《合川縣誌》,搜尋檔案資料時發現一份《革命軍人立功喜報》。
《喜報》載明:“貴府蔣誠同志在上甘嶺戰役中,創立功績,業經批准記一等功一次,除按功給獎外,特此報喜。恭賀蔣誠同志為人民立功,全家光榮。”
對原合川縣而言,這是一份珍貴史料。但王爵英發現,這份《喜報》“備考”一欄,被註明“由八區退回,查無此人”。
回頭查看投送地址,寫著“四川省合川縣四區興隆鄉南亞村”。巧的是,當時的合川,恰恰既有隆興鄉也有興隆鄉;更巧的是,王爵英恰恰又是蔣啟鵬多年前的老師。
“會不會誤將‘隆興鄉’寫成了‘興隆鄉’,從而導致‘查無此人’?”王爵英主動聯繫上蔣啟鵬,並與相關單位核實。
此事隨後得到各方驗證,埋首鄉野36年的蔣誠,正是當年在朝鮮戰場立下奇功的一等功臣。
第二件大事,就是隨著這份《革命軍人立功喜報》的面世,蔣誠迎來了一份由當時的合川縣政府在1988年9月23日簽發的通知,這份通知名為《關於蔣誠同志收回縣蠶桑站為工人享受全民職工待遇的通知》。
《通知》中認定“蔣誠同志曾在朝鮮戰場立過功,復員回到地方,不管幹什麼工作,他從不居功驕傲,總是謙虛謹慎,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地為黨工作,工作中做出了貢獻……同意蔣誠同志從一九八八年九月起,為蠶桑站正式工人,按全民職工對待,工資定為80元。”
從1952年上甘嶺戰役立下一等功,到1988年“落實政策”成為“全民職工”,時間流淌了整整36年。
36年間,蔣誠沒向任何一級組織透露過自己曾經輝煌的功績,也沒找任何一級組織提出哪怕是正常安排工作的請求,只是以一個農民的身份默默勞作,甚至個人舉債修路,為兒子留下一筆“巨債”。
而就在成為“全民職工”的1988年9月,蔣誠已60歲零8個月,因超過了退休年齡,他正式退休。
英雄老去,傳奇仍在。
2015年,蔣誠所在的廣福村脫貧攻堅發展油橄欖種植項目,已是86歲高齡的蔣誠,全村第一個帶頭將全家的土地流轉出去,並自告奮勇給其他村民做勸導工作。
“老爺子這麼些年對村裏貢獻不少,年紀雖老但威望極高,經他勸導的村民,全部都同意流轉土地。”廣福村黨支部書記楊元蛟説,在蔣誠神智尚清時,村裏棘手的村民矛盾,只要蔣誠出馬,基本都可以調解。
“我是國家的人,我還要為國家做事的!”這是老伴勸蔣誠換下那條早已千瘡百孔的綠軍褲時,蔣誠倔強的話語。
對這個老兵而言,“國家”二字,永遠高於一切。(記者 陳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