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甘孜其美多吉:雪線郵路,百萬公里雲和月
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有一條特殊的路——川藏線康定至德格郵路,這條線路承擔著四川進藏郵件的轉運任務。這條路全程往返1208公里、平均海拔3500米以上,被稱為雪線郵路。這條路不光海拔高,還非常危險。特別是雀兒山路段,一年三分之二以上的時間被冰雪覆蓋,在這條路上行車,稍不留神就會掉下百丈懸崖。
60多年來,在這條佈滿艱險的路上,始終有一抹流動的綠色。郵車載著一封封郵件、一份份藏文報紙、一個個印著“中國郵政”的快遞包裹,即使是在行車困難的藏族村寨,手機信號難以覆蓋的深山牧區,都從未放棄過投遞。
其美多吉,就是這條郵路上駕駛郵車的人。這個外表粗獷的康巴漢子,是甘孜縣郵政分公司駕押組組長,他的身影在雪線郵路上奔波了29年,往返于甘孜與德格之間6000多次,行程140多萬公里,相當於繞赤道35圈。其美多吉與這抹流動的綠,在雪線郵路上架起了一座橋,連著黨中央和藏區的百姓,連著青藏高原和祖國的各族人民。
其美多吉説,29年了,一個人的郵路是寂寞的,也是孤獨的,但這是他的選擇,從未後悔過。“雪線郵路,我一生的路。”他説。
工作不能停,郵車必須走
其美多吉出生在甘孜州德格縣龔埡鄉。小時候,藏區很少有汽車,能見到的,只有綠色的軍車和郵車,每次小朋友都會追著車跑,其美多吉夢想著以後也能開上車。18歲那年,他花1元錢買了一本《汽車修理與構造》,開始學習修車,後來還學會了開車。
1989年10月份,德格縣郵電局買了第一輛郵車,在全縣公開招聘駕駛員。報名的人特別多,其美多吉車開得好又會修車,一下被選中,開上了全縣唯一的郵車,這一上路就是29年。
1999年,其美多吉從德格縣郵電局調到甘孜郵車站,跑甘孜到德格的郵路,這是雪線郵路上海拔最高、路況最差的路段,中間要翻越5050米的雀兒山埡口。
這條路,大半年都被冰雪覆蓋。夏天經常有塌方、泥石流;冬天,山上氣溫最低時有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積雪有半米多深,如果車子陷進雪裏,就很難出來。由於溫度太低,路上的積雪被碾壓後,馬上就會結成冰。就算挂了防滑鏈,車輛也隨時可能滑下懸崖。“有恐高症的人,坐在車裏冬天都會嚇得流汗。”其美多吉説。雀兒山上路面最窄處不足4米,僅容一輛大車慢行。重達12噸的郵車經過這裡,每一次加速、換擋、轉向,即便駕駛經驗豐富的其美多吉也不敢有半點鬆懈。
常年跑這條路的郵車駕駛員基本都有過被大雪圍困,當“山大王”的經歷。“被困在山上時,又冷又餓,寒風裹著冰雪碴子,像小刀刮在臉上,手腳凍得沒有知覺,衣服凍成了冰塊。”其美多吉回憶。有一次遇到雪崩,雖然道班就在徒步可達的地方,但為了保護郵件安全,他和同事頓珠守著郵車,用加水桶和鐵鏟,一點一點鏟雪,不到1公里的路,走了兩天兩夜。“有人對我説,你們不是在開車,而是在玩命!”其美多吉何嘗不知道危險,即便如此,滿載的郵件就是繼續走下去的使命。
“我們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其美多吉總結出一條經驗:郵車檢查頻率高,在路上受的罪就少。所以,每次出班,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車輛。好在有過硬的駕駛技術,加上沉著冷靜、膽大心細的作風,其美多吉駕駛的郵車從未發生過一次責任事故。
在雪線郵路上,其美多吉和他的同事們駕駛的郵車是司機們心目中的航標。每次遇到險情,都是郵車率先通過。只有郵車通過了,其他社會車輛才會小心翼翼地跟著車轍開過去。
“對於安全,我們有信心。但是孤獨,卻讓人難以忍受。”其美多吉説,自己最怕冬天,往日川流不息的運輸車輛都“貓冬”了,機械轟鳴的工地也歸於寧靜,路旁的飯館、商店陸續鎖上了大門,在外奔波的人都回家了,他卻要孤單地行駛在這條路上。天地間,除了天上飛的老鷹,就是地下跑的郵車。“特別是臨近春節,別人在家團圓,只有我們開著郵車,離家越來越遠。其實,我們心裏也盼著團圓啊,但我們的工作不能停下來,郵車必須得走。”
有雪山崩塌,沒有漢子倒下
有一首藏歌這樣唱道:一雙粗糙的大手,刻滿人生酸甜苦辣,世上只有雪山崩塌,絕沒有自己倒下的漢子,要是草原需要大山,站起的一定是你,憨憨的阿爸。在其美多吉小兒子扎西澤翁的心裏,阿爸就是這座大山,就是這個站起來的漢子,就是他心中的英雄。
其美多吉的右臉上有道明顯的傷疤,這是他與死神擦肩而過後留下的痕跡。2012年9月份的一天,他開著郵車返回甘孜。不料,路兩邊突然衝出一夥歹徒,把車強行攔下,他們對著其美多吉一陣亂砍,導致他重傷昏迷。
身中17刀,肋骨被打斷4根,頭蓋骨被掀掉一塊,左腳左手靜脈被砍斷……在重症監護室躺了一個星期,其美多吉才掙扎著撿回一條命。受傷後,他經歷了大大小小6次手術,傷情雖然逐漸好轉,但左手和左臂一直動不了。“我們藏族人穿的藏袍有根腰帶,當時我連腰帶都係不了。一個藏族男人,如果繫腰帶都需要別人幫忙,還有什麼尊嚴。”那一次,他哭了。
就在這場災難發生的一年前,其美多吉剛剛經歷了大兒子突然離世的打擊。陰霾還未散去,又遭此橫禍。
曆盡劫難,其美多吉卻不願認命。“很多人覺得,我就算能活下來,也是個廢人,但我不想變成廢人。”無論大醫院還是小診所,不管理療還是吃藥,只要聽説有用,其美多吉夫婦就立刻趕過去。終於,在一位老中醫的“破壞性康復療法”治療下,其美多吉咬牙堅持了兩個月疼痛無比的康復訓練,左手竟奇跡般地康復了。
受傷一年半後,一天家裏停水,其美多吉和妻子去提水,兩個7公斤的塑膠桶,他試著提了起來。“那是受傷後我第一次提起這麼重的東西,我很興奮,往前走了幾步,發現妻子沒有跟上來,我一回頭,看到她正用手擦眼淚,這是我受傷後第一次看到她哭。在我生命最危急的時刻,她都沒有當著我的面哭過。”那一刻,其美多吉也流淚了。
在身體基本恢復後,看著來來回回的郵車,其美多吉待不住了,他整天想著重返郵路。“領導跟我説,我的主要任務就是把身體養好,是想讓我做點輕鬆的工作。但人要憑良心做事,是領導的關心和同事的幫助,我才得以及時救治,獲得了第二次生命。”
其美多吉的妻子最了解他,對這個遍體鱗傷的男人來説,只有重返雪線郵路,才能找回丟失的魂。
在自己的堅持和妻子的支援下,其美多吉帶著一顆感恩的心,重新開上郵車,回到了雪線郵路。回歸車隊的那一天,同事為他獻上哈達,他轉身又把哈達係在了郵車上。
其美多吉説,只有在路上,他才能感覺逝去的兒子和曾經的自己又回來了。
郵車上,裝著鄉親們的期盼
“我們的老站長生龍降措説,‘別人有困難,我們一定要幫,不要把郵路的優良傳統丟掉了’。”其美多吉一直記著這句話。
有一年冬天,他看到一輛大貨車停在雀兒山四道班的路邊,車上拉著30多個去拉薩朝拜的牧民,有老人有小孩,大家都非常焦急無助。停下車一問,他們説車壞了,困在這裡已經兩天了。其美多吉趕緊幫他們修車,半個小時後,車子就打著火了。“當時,他們都非常高興,圍著我,用藏族最樸實的方式為我祈福。”
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上,感冒會危及生命。2010年6月份的一天,快到雀兒山埡口,其美多吉看到一個騎行的驢友躺在路邊,他馬上下車查看,小夥子説只是感冒,休息一會兒就好。其美多吉看他臉色不對,堅持把他扶到郵車上,結果剛上車,小夥子就昏迷了,其美多吉趕緊把他送到醫院。醫生説,他高原反應嚴重,如果不及時下山,命可能就丟在山上了。
29年來,路上哪發生了交通事故,其美多吉就成了義務交通員,哪有了爭執摩擦,他就成了人民調解員。他的郵車裏常年帶著氧氣罐、紅景天、肌苷口服液,在風雪阻路、進退兩難的危難關頭,挽救過上百位陌生人的生命。
其美多吉常説,和自己最親的除了家人和同事,就是雪線郵路沿途的道班兄弟們。他總是提起這群堅守生命禁區的平凡勞動者的無私,在他眼裏,道班工人在風雪中送來的一碗熱水,他們把溫暖的被窩留給自己後,奔向風雪中清理路障的身影,是雀兒山最溫暖的記憶。
對於道班工人來説,其美多吉和他的同事們是信使,更是親人。郵車帶著獨特節奏的兩聲鳴笛是他們之間才懂的默契,隨車到來的報紙和家書更是滋養精神世界的唯一營養。
2017年9月份,歷時5年、全長7公里的雀兒山隧道通車了。通車前一天,其美多吉開著郵車,最後一次翻越雀兒山,去和道班兄弟們道別。在埡口,他們祭山神、撒龍達、挂經幡、獻哈達。那一刻,他流淚了。“我會懷念雀兒山,懷念道班上的兄弟們。”如今,其美多吉再也不用開車翻越險象環生的大山,隧道將從前兩個小時的車程縮短到了10分鐘之內。
其美多吉常説,自己沒有什麼特別,雪線郵路上像他這樣堅守的人還有很多。直到現在,四川藏區一些偏遠的郵政所職工全年收入依舊很低,但為了藏區百姓的便利,為了將黨和政府的聲音傳遞到藏區的每一個角落,許許多多的其美多吉,義無反顧地堅守了一代又一代。
曾經,有跑運輸的朋友勸他:“多吉,不要開郵車了,跟我們一起賺大錢。”但是都被其美多吉拒絕了。“因為在我的郵車上,裝的是孩子們的高考通知書,裝的是黨報黨刊和機要文件,裝的是堆積如山的電商包裹,這些都是鄉親們的期盼和希望。”在雪線郵路上,有了其美多吉們的堅守,這抹流動的綠色將永不停息。(經濟日報 中國經濟網記者 張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