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607年的春天,徐霞客揮別鶯飛草長的家鄉江陰,開始了長達30多年的科考之旅。他到過今天19個省份的100多座城市,探過500多個岩洞,遊記中提及的橋有1000多處。
現存《徐霞客遊記》的第一篇是5月19日所作,這一天,被確定為“中國旅遊日”。
徐霞客是旅行家,但把他僅僅當作“遊聖”來供奉,是一種誤讀;徐霞客是文學家,但把《徐霞客遊記》只當作文學作品來欣賞,是一種淺讀。
徐霞客首先是科學家,一位在地質學、地理學、生態學有獨特發現、突出貢獻的專家。《遊記》內容涉及文化、經濟、歷史、民族、宗教、地理、地礦、水文、氣象、動物、植物、風俗等多個領域,既是文學著作,更是科學著作、哲學著作。徐霞客是中國古代科學精神的集大成者。
讓我們追尋400多年前的崇山峻嶺之間,那個孤獨而偉岸的身影。
(一)
遊覽黃山,不應該忘記先行者徐霞客。
西元1616年、1618年,徐霞客兩次遊歷黃山。是他最早發現並記錄了光明頂、鰲魚背等處是黃山最高處的古夷平地,考證出黃山是長江水系和錢塘江水系的分水嶺;是他第一個詳細、系統勘測並記錄下天都峰、蓮花峰、光明頂、飛來峰等諸多標誌點的地形地貌。登頂天都峰,徐霞客感覺“萬峰無不下伏,獨蓮花與抗耳”,再爬上蓮花峰頂,果真發現“其巔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峰居黃山之中,獨出諸峰上”,因而得出蓮花峰是黃山最高峰的結論。這一偉大發現令今天的測繪專家們都嘖嘖稱奇,因為現代化技術測定,蓮花峰海拔為1864米、天都峰海拔為1810米,兩峰高度相差54米,而兩者相距1100米,一般人是很難通過目測發現這一差距的。
他是中外歷史上第一個系統考察丹霞地貌的專家。他深入考察湖南茶陵“靈岩八景”、浙江天臺赤城山、福建武夷山接筍峰、江西余江馬祖岩層、廣西容縣都嶠山等25處紅層盆地丹霞地貌,對山川地貌、火山溶洞、動植物生長、村落形成及變遷等作了詳細記錄;他深入考察喀斯特地貌的成因、特徵、分佈等,發現岩洞是由於“水沖刷侵蝕”而成,洞中的鐘乳石是由含鈣質高的水滴蒸發凝聚而成,等等。外國學者認為,徐霞客關於岩溶地貌的考察,比歐洲科學家要早150到200年;法國洞穴聯盟專家讓 皮埃爾 巴赫巴瑞説,“徐霞客是早期真正的喀斯特學家和洞穴學家”,美國科學家甚至以“近代岩溶地貌之父”“最卓越的地理地質學奠基者”來讚譽徐霞客。
徐霞客通過實地考察,證明長江的源頭是金沙江,而不是《尚書 禹貢》中記載的岷江;辨明瞭左江、右江、大盈江、瀾滄江等多條水道的源流;他對沿途有詳盡的生態記錄,如“崖南峽中,箐木森鬱,微霜乍染,標黃疊紫,錯翠鋪丹,令人恍然置身丹碧中”。閱讀《遊記》,如研讀國土資源調查報告、百科全書。梁啟超説,中國實地調查的地理書當以《徐霞客遊記》為第一部。
如果屈原的《天問》是對神秘世界的叩問,柳宗元的《天對》是試圖對《天問》的哲學回答,徐霞客則力圖在自然世界裏尋找實證解答。實證要求親眼所見、現場目擊,需要積累直接經驗、第一手材料。他每到一地,名山必登,名川必訪,無論是目測山的高度、丈量洞的深度,還是探究江河的源頭、地形的走勢,他都是登就登頂,“從石萼叢錯中攀躋山頂”;到就到底,“直迸東底,深峻不可下”。追本溯源,腳踏實地,徐霞客三十年一以貫之。
求是態度是科學精神的內涵。徐霞客治學態度嚴謹,線路選擇正確,求證方法細緻,分析判斷準確。從最初的風光旅行到向科學考察轉變,徐霞客的實踐主題不斷昇華、與時俱進。他通過實地比較兩條溪流的速度,得出“程愈迫則流愈急”的結論,符合流體力學原理;他通過週密實測,得出桂林七星岩“一山凡得十五洞雲”的結論,與今天實地勘測結果一致。科考探險需要技巧,徐霞客發明製作了布帶、鐵杖等登山器材。他的考察日記嚴、細、深、實,堪稱科學方法的寶典、科學態度的典範。
批判思維是科學精神的品質。沒有批判思想的武器缺乏力量,沒有批判能力的學科不是科學。徐霞客走出書齋,選擇了反叛傳統的人生道路,就是批判精神的初顯。他尊重經典,但不迷信于典籍,敢於訂正《大明一統志》等權威典籍;他尊重事實,但不滿足於定論,認為“山川面目多為圖經志籍所蒙”;他尊重權威,但不屈從權勢,對官方結論敢於質疑;他敬畏生靈,但不迷信神靈,敢於登山入洞驚動“神龍精怪”。他把科學、哲學、文學有機融合在一起,又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把自然科學研究從社會科學研究中分離出來,形成獨立學科體系。考證意味勘正,確定亦是否定,重構必先解構,先行者往往是犧牲者,徐霞客的精神不亞於伽利略、哥白尼、布魯諾等科學先烈。
(二)
徐霞客的科學思想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個年代?他的科學精神緣何而來?
首先,讓我們從幾千年的中國科技史中來尋找歷史的縱坐標——
中國是一個科技成果豐富、科學巨擘眾多的國度。古代四大發明無疑是世界科技和人類文明的高峰,除此之外,先秦以來的古籍經典中保有大量科技知識、科學思想,許多科技成果世界領先。
中國古代自然科學發展形成過三次高峰。第一次高峰出現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第二次高峰出現在宋元時期;最後一個高峰則出現在晚明,以李時珍、徐光啟、宋應星、徐霞客等四位最偉大科學家的出現為標誌。
讓我們再回到徐霞客所處的晚明社會,聚焦現實的橫坐標——
中國晚明社會有過開放的萌動,西學東漸有過短暫的風景。1598年6月,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到達南京,他發現中國有豐富的自然科學知識和科學思想,而且中國人渴望與西方人交流,於是他找到兩個打開中國的突破口,一個是與中國思想家、科學家徐光啟合作翻譯出版歐幾裏得的《幾何原本》,另一個是與南京大報恩寺的大和尚僧雪浪展開了一場關於科學思想的辯論,一時間影響力大增。與此同時,利瑪竇向人們廣泛展示他帶來的自鳴鐘、三棱鏡、地球儀、日晷、《坤輿萬國全圖》等,介紹西方的天文、地理、歷算、建築、造船、機械原理和地圖測繪等知識,引起了中國社會的關注,也激活了晚明社會的科學思想。這一年,徐霞客12歲。
徐霞客成長時期,程朱理學已顯陳腐僵化之勢,距徐霞客家鄉一箭之遙的東林書院十分活躍,東林黨人所倡導經世致用的求實學風、崇實黜虛的實證思想、知行合一的哲學理念,追求理想、敢於犧牲的精神深深地影響著徐霞客。
歷史的雲卷雲舒,現實的忽明忽暗,為英雄的出場鋪設場景,徐霞客科學精神的崛起,是歷史的必然。
(三)
徐霞客科學精神的豐碑有三個支撐:奮鬥意志、人文情懷和哲學實踐。
頑強的奮鬥意志鑄造了徐霞客科學精神的本質——
徐霞客幼讀詩書、飽覽史志,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染。他立足於格物、致知,專注于誠意、正心,有志於修身、齊家,雖然沒有治國之心,卻有走天下之志。20歲左右開啟探險之旅,26歲到46歲完成第二階段跋涉;49歲開始人生的最後一次出發,直到4年後因“兩足俱廢”而東歸,回家一年後去世。他一輩子只做一件事,而且是特立獨行的事情。
實現理想需要堅強信念,戰勝困難需要堅定意志。徐霞客是一位野外地質調查科學家,但是他沒有必要的安全保障、作業條件,缺乏足夠的自救能力、避險知識。他遭遇過“路棘雪迷,行甚艱”;攀登過“闊僅尺余,鑿級其中,仰之直若天梯倒”的懸崖;潛入過“陷身沒頂,手足莫施”的深澗。電閃雷鳴的雨夜叢林中,衣衫襤褸的他靠野果充腹,盼風歇雨停;風雨如磐的斷路絕壁前,瘦骨嶙峋的他咬緊牙關,胼手胝足而行。他逢險必探,遇洞必入。在株洲探險,洞深水湍,“歸途莫辨”,當地人“無敢導者”“無肯為前驅者”,但徐霞客毅然“解衣伏水,蛇行以進。”他到過老虎“月傷數人”的梁隍山;深入過“豺虎晝遊,山田盡蕪”“俱不敢入”的雲嶁山“虎窟”;在河南嵩山“忽見虎跡大如升”、湖北武當山“且聞虎暴”;闖蕩過“十人去,九不還”的廣西北流“鬼門關”;穿越過“瘴癘甚毒”的雲南瀾滄江畔;舉燭進入柳州真仙洞,猛然發現“石下有巨蛇橫臥,以火燭之,不見首尾”,何等驚悚!他五次遇劫,在湘江水面被盜賊“刀戟亂戳”,但僥倖跳水逃命,而隨行的靜聞和尚為了保護經書和徐霞客的手稿等,受了兩處致命傷。
徐霞客科考的成果,是生命的代價。無數次履險臨危,一路上窮困潦倒,甚至“臥處與豬畜同穢”,但他只留下“無可奈何”寥寥幾字便不再糾結。他長期過著“足泥衣垢”“煨濕薪,臥濕草”的生活,受到“足痛未痊”“膝腫痛不能升”的折磨;在過箐篁瘴地時不幸皮膚中毒,苦不堪言,“久涉瘴地,頭面四肢俱發疹塊,纍纍叢膚理間,左耳左足,時時有蠕動狀。而苦於無藥”,切身之痛,彰然紙面,讀來令人心痛。
科學精神不能沒有人文滋養。三十功名,萬里遐徵,廣博而深厚的人文情懷是徐霞客最原始的精神底質、最本真的情感底色,這種情懷體現在他對人與自我、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三大矛盾關係的處理中。
人與自我的關係,是徐霞客人文情懷的起點。他的先祖是東漢高士,北宋末年從開封落戶江陰。南宋覆滅後,徐家拒絕做元朝的官員,歸隱鄉野,保持了“讀書不仕”“不染勢利”“務農為本”“耕讀傳家”的祖風,幾百年來家境平安。徐霞客繼承了父親“志行純潔”和母親“勤勉達觀”的秉性,15歲就藏身書樓,遍覽四書五經,尤好圖經志籍。以高士為伍,與賢德為友,註定了徐霞客的人生不落俗套,這是一種智慧的人生設計。
徐霞客開啟了一場説走就走的人生模式,但他不是煢煢孑立、踽踽獨行,而是志在天下、躊躇滿志,創造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新活法。
人與自然的關係,是徐霞客人文情懷的亮點。翻讀《遊記》,猶如參閱生態樣本。一部遊記,遍地開花,菊花桂花桃花梅花蘭花玉蘭花山茶花山鵑花;滿篇文字,到處生綠,山綠水綠樹綠草綠崖綠山寨綠田野綠青苔綠。他用最精美的文字,描摹最奇妙的世界,表達最深沉的情感。尊重天人關係,追求文化意蘊,崇尚自然法則,遵從客觀規律,成為徐霞客一生的遵循。
人與社會的關係,是徐霞客人文情懷的高點。《遊記》是科學巨著,也是調研筆記,記錄了眾生百相,宛如明朝版的《清明上河圖》。他有佛緣聖心,到過許多佛教聖地、道教名山,入佛出道、出佛入道,一路上與僧侶為伴,以寺、廟、觀、齋、庵為居。《遊記》中敘及的僧侶道人150多位,“寺”一詞出現1100多次,寺名205個、庵名230多個、廟名120多個。無論是風雨孤旅,還是臨危涉險,總有僧侶護佑,總有無需報答的惠贈,使他既有儒家的仁愛,又有釋家的智慧,更有道家的天性。
最讓人動容的是徐霞客與靜聞和尚的友誼。他在《遊記》中240多次寫到靜聞。靜聞一路隨行,既是旅伴、嚮導,也是僕人、保安,佛心相吸,生死相托。湘江遇盜,靜聞和尚挺身而出受了刀傷,到達南寧後一病不起。二人相約,徐公繼續前行,靜聞原地等候。臨行前徐公專往崇善寺惜別,本已十分拮據的他留了些錢,托寺裏僧人照顧靜聞和尚。靜聞自知來日無多,恐一去永訣,便討得徐公的布鞋、茶葉等留作紀念。75天后徐公返回崇善寺,方知就在分別的第二天,靜聞即長辭人世。徐公悲痛難已,“拜而哭之”,一連寫下六首《哭靜聞禪侶》,“含淚痛君仍自痛,存亡分影不分關”“黃菊淚分千里道,白茅魂斷五花煙”,可謂痛斷肝腸。徐公遵從靜聞的遺願,背上他的骨灰匣,歷時一年護送到靜聞生前嚮往的雞足山悉檀寺安放。生死情誼感天動地。
古代科學的最高境界是哲學,科學家往往也是哲學家。讀《遊記》能感受到徐霞客文字背後的思想之重、科學深處的哲學之力。
他的哲學思想體現在實踐中。他試圖在山形地貌的本原中發現特殊的因子、共同的要素,從多樣性中提煉同一性、特殊性中發現普遍性。這些實踐特徵,符合恩格斯對樸素唯物主義的描述。徐霞客的科考成果也是哲學成果,是實踐哲學的生動展示。他與西方“科學和哲學之祖”、西元前7—6世紀古希臘科學家、哲學家泰勒斯一樣,同為鍾情山水的行走者,有著跨越2000年時空的感應,都是古代樸素唯物主義的代表人物。
徐霞客的科考之旅揭示了世界的本原是物質,而非超物質、超自然神力這一真理;揭示了世界是運動的結果、變化的産物,靜止是相對的、運動是絕對的這一規律,具有樸素的辯證法思想。
沒有思想的民族走不遠,沒有精神的民族立不住。歷數先賢,不應該忘記作為科學家的徐霞客。回望430年前的時空,當遙祭萬山叢中那一尊精神的豐碑。讓徐霞客的科學精神霞映古今長天、照耀當今時代,是我們的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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