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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軍興奮劑事件全文披露

2016年02月04日 06:29:58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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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一為馬俊仁

  對於馬家軍使用興奮劑這檔子事兒,我起先並不太重視,甚至有些想回避之意,這是因為,一者馬家軍的榮譽非一般運動隊可比,國際間、民族間、人種間的影響都比較大,弄不好我又得挨批;

  二者覺得了解起來彎彎太多,太費事兒,不容易用充分的事實和論據報告清楚,擔心當事人不願意提起這個有苦説不出的傷心事。

  而 在採訪開始以後,情況越來越引起了我的重視,興奮劑陰影像一個驅不散的幽靈,籠罩在遊蕩在每一個馬家軍成員的心頭,想躲也躲不開。長期使用禁藥,給這批優 秀的同時是弱小的運動員帶來相當持久相當深刻的傷害。生理上的,精神上的都有。後來的事態發展直至兵變,均與此事密切相關,給老馬帶來的煩惱也不少。

  無論是我還是被採訪者,都無法回避這個可怕的幽靈。我必須嚴肅起來深沉一把。採訪中,馬家軍從工作人員到助教到運動員,幾乎全部傷感地談到了這個問題。教訓是十分沉痛的。我心裏非常難過。

  據我的調查,國際田聯藥檢官採用飛行藥檢的辦法“突襲”馬家軍,大的行動應是四次。能否查出服用禁藥,關鍵環節在於:這時候的隊伍是處在調整準備階段呢,還是處在積極備戰階段。

  如在調整階段,隊員們前番大戰業已結束,訓練無需強化,藥物來源有限,通常情況下沒有禁藥,自然查不出來。

  如在積極備戰階段,訓練進入倒記時,各種手段都用上,有的運動隊日日夜夜都在用藥,這時候一查一個準兒,驗尿驗血都能逮住藥魔。

  對於馬家軍,經歷飛檢四次,時間是:第一次,1993年12月15日,馬家軍高峰年的結尾,隊伍進入幾年來最大的一次調整期,馬俊仁正在享受榮譽,一週後鬧起辭職風波,注意力集中在官場和商場,受檢地點是瀋陽。

  第二次還在瀋陽,距首次藥檢兩個半月,即1994年3月8日,隊伍推卻了所有賽事仍在調整,老馬正忙於大連方面的基地籌建。

  在兩次藥檢之間,老馬率部進京在2月20日打過一場馬拉松接力賽,全程速度比上年慢了兩分鐘。藥檢官兩次飛來瀋陽,全隊都處在停藥當口,馬家軍安然無恙,媒體報道正常。

  此後,馬家軍七月下旬搬家到大連,當年的重頭賽事是廣島亞運會,八月下旬積極備戰,到雲南進入高原訓練,準備十月份出征廣島。

  這時候,確是各種手段一起上,日日夜夜在用藥。一個月以後,即9月21日,老馬率部下山,乘火車從昆明赴北京。就在這萬分緊要關頭,國際田聯第三次飛行藥檢馬家軍,可怕的局面就要來臨!

  此時此刻接受檢查,一查一個準兒。而萬分危急中又有萬分幸運,巧的是藥檢官于9月22日飛向了瀋陽,南轅北轍,撲了個空。馬家軍的位置正在疾風北行的漫漫鐵道線上。後面我將寫到這次藥檢的曆險經過。

  當藥檢官最終在北京查到馬家軍時,時間已是9月28日,即老馬得知消息4天以後了。這4天中,老馬抓緊機會採取了相應的補救措施。對於此次藥檢,事發前後未見任何報道。這第三次最為驚險。

  第四次飛檢這支隊伍,時間就到了1995年的春天,兵變已經發生,昔日馬家軍全體老隊員已經拒絕用藥很久,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我覺得基本上回答了讀者的提問,後面尚有詳述補充。回顧1993年底到1994年的三次飛行藥檢,前兩次本來就沒有服藥,但查無妨,第三次地點陰差陽錯,有驚無險。

  但是,這三次藥檢卻給老馬和全體隊員的心頭蒙上了無法排遣的陰影,冷汗也沒少出,對老馬和隊員們的打擊異常沉重。

  通過國際田聯對馬家軍的前兩次檢查,許多中國人才知道飛行藥檢這個新鮮詞語。飛行藥檢與賽場藥檢的不同之處在於,國際體育組織沒有事先通知任何人,藥檢官就突然出現在某國運動隊的駐地。

  他 們避開該國體育當局,或持旅遊護照以遊客身份入境,或持商務護照以商人形象出現,或隨同某個與體育不搭界的代表團雲遊,然後突然如天兵天將一般,冷不丁就 站在了你的面前,亮出個人身份證,拿出了權威性的授權書和獨立取集尿樣證書,同時拿出被檢國體育組織早已簽署的合同函件。

  例如飛來中國檢查,他就要出示中英文原件,要求你立即履行合約接受檢查。此項國際措施,是所有會員國必須遵守並積極配合的。

  合約規定,運動隊接到通知後,必須在規定時間之內接受檢查,否則將取消該隊今後一年內的參賽資格。藥檢官按照抽查計劃,點誰查誰,缺一補四,毫不留情。

  我們接著講馬家軍的故事。

  第 一次和第二次飛行藥檢馬家軍之後,很長時間沒有準確音訊,遲遲不見結果出來。國內反映亦不明朗,人們既不敢亂猜測,又不敢下斷言,筆不敢亂寫,話不敢亂 説。我查了一下那時的報紙,多以馬俊仁打頭炮指摘懷疑者開道,反正老馬那陣子沒有退路,他只能那麼説了。《工人日報》一篇文章,筆法有趣,署名張力平,被 多方轉載,讀罷令人聯想不少:

  …… 馬家軍隊員尿樣的小瓶,很快就被帶回國際奧會設在挪威的實驗室,之後便杳無音訊。許多人在焦慮中默默地等待,而遲遲不見消息過來,十有八九沒有事了。中 國體育官員私下裏如此推測,希望最終就是這般結局。沒有人敢公開下斷言,都怕栽了大面兒。還是瑞典的一家報紙最先捅破了窗戶紙,它告訴讀者,中國女子中長 跑運動員在最近的賽外檢查中,沒有出現陽性。

  二月初,中國田徑協會負責人在綜合了各方面跡象之後,小心謹慎地告訴新聞界:馬家軍通過了這次藥檢。……許多人懸在心頭的石頭落地,以為一切都過去了。

  可是,反興奮劑的行家卻不這麼看。一次通過藥檢,不等於一生通過藥檢。那麼位杜尼克醫生説:“我們必須調查在游泳和田徑方面成績突然提高的原因。我認為,多喝狗肉湯和蛇血還有多吃鱉肉,不能説明這些成績。”

  (見1994年2月23日《工人日報》)

  讀罷這篇文章,讓人心裏更不踏實了。再查《中國體育報》,見到鄧學政的報道,筆端也不氣粗,小鄧寫道:“記者多方了解有了眉目,馬家軍藥檢——從理論上講,應無問題。”

  你 看,所謂有了眉目,還是從理論上講的,連最了解馬家軍的記者都不氣粗,誰還敢理直氣壯?接著查報紙,遼寧記者吉明剛轉述了馬俊仁的幾段硬氣話,吉明剛問: “馬教練,由於國際田聯對馬家軍的飛行藥檢結果尚未公佈,人們猜測不已,很多讀者多次來電或來信詢問,有的讀者還稱,上海某家報紙公開登出馬家軍此次飛行 藥檢準出問題的消息,請問馬教練,本報應怎樣答覆讀者?”

  馬俊仁答:“請貴報轉告讀者,我們馬家軍的成績是由多年的刻苦訓練而來,我們從未服過任何違禁藥物,因此我們堅信此次飛行檢查的結果肯定沒有問題,也不可能出現問題。當然,我們非常理解人們的心情,我們自己也一樣期盼藥檢結果早日公佈。”

  許多人讀了老馬這般説法,也就不願再想別的,寧可認為馬家軍什麼藥也沒有吃。過了一星期,吉明剛又發表對老馬的訪問,馬俊仁説:“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因此,我們此次飛行檢查的結果沒問題是我預料的事。”

  吉又問:“有人説,這次飛行藥檢只能表明馬家軍這一天沒有問題,你怎麼看?”老馬答道:“是的,懷疑者肯定還有,這都是正常的,我們希望國際田聯隨時隨地再來馬家軍大本營檢查,直至全世界的懷疑都消除為止。”

  對馬家軍的前兩次飛行藥檢,就這麼平安無事過去了。

  一部分中國人認為,對馬家軍搞飛行藥檢,是老外心理不平衡,變著法兒整我們,應當表示義憤!還有人認為,就是馬家軍吃了藥,只要老外查不出來,就是咱中國人的本事!

  另一部分人憂心忡忡,明知馬家軍裏頭有問題,暗中希望老馬謹慎點兒,千萬別讓查出來。更多的中國人乾脆對此沒有標準,掩耳盜鈴,老馬説沒吃就沒吃唄,管它呢!

  魯迅先生早在1925年就説:“中國人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跑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條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

  馬家軍姑娘們被罪惡的藥魔深深地傷害,她們是我們的同胞姐妹。中國奧委會反對興奮劑的嚴正立場,正是保護優秀兒女不被繼續傷害,弘揚人類真正的體育精神,有了這樣一個強有力的保障,馬家軍的姐妹們和工作人員,不再隱瞞事實真相,勇敢地訴説了她們的苦難。

  先後向我反映和證實此事的有關人員,有王軍霞、張林麗、劉東、劉莉、張麗榮、馬寧寧、王曉霞、呂億、呂歐、王媛等老隊員,另外,後來在馬家軍任教不到半年的年輕教練李衛民先生,也談了一些情況。隊醫張琦女士則表達了她不盡的苦惱。

  現在,我根據錄音和筆記,先把隊員們講述的主要內容梳理出一個梗概,綜合報告給讀者們。

  九位老隊員共同回憶了事件發展概況:早些年我們在體校訓練,並沒有服用過那些藥,那時候只聽説過興奮劑這個詞兒,據説國外運動員用的賊多。

  大 概是八八年、八九年吧,就知道國內也有運動員開始用了,全國各地都有遼寧的隊友,她們回來説,有利無害就能用,老多隊伍都在用,不用不好使。我們心裏就覺 得人家都在用,咱們再練不也是白練嗎?覺得太不公平,心裏特恨別人使用興奮劑。趕後來,選拔到馬指導這個組,沒來前兒就聽説這個組用藥比較多。我們年齡 小,為了出成績,又不懂什麼危害,就跟著用。

  頭幾年,馬導也沒整來什麼好藥,就是大力補啦那些個玩意兒,數量也不多,效果並不明顯。那東西負作用可不小,但是,如果吃不著用的少,還得不公平呢。

  到了九一年以後吧,馬導手上的藥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高級,有口服的,也有針劑,那陣子查的也不緊,就大量地用。

  往後長大點兒了,知道這些藥挺害人的,尤其對女孩子危害更大,好些隊員説話聲音越來越粗,大多數隊員還得了肝病,有時疼的不能訓練,睡不著覺,就産生了抵觸情緒,只要馬導不監督,一部分隊員就把口服的藥偷偷扔掉,不吃,但馬導打針還是躲不過去。

  有時候想,幹一回體育,用就用吧,早點兒出了成績就不幹了,又想用又怕用,心裏特別矛盾。再往後就麻木了,出不了成績,馬導又打又罵的,還不如瞎用呢。平時打針發藥都是正常程式,咱組可用老了,提回來一提兜一提兜的,稀裏糊塗過日子。

  到了九二年以後,情況發展到痛苦階段,隊友的身體都變化了,説話嗓子老粗,有的也不來例假了。肝病越來越多,各種毛病都出來了,又聽説往後可能不會生孩子,或者生畸型兒,笑話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別説沒有男朋友,有男朋友人家也動搖了,咱心裏難過的要死要活的。

  興奮劑就像一塊大石頭,整天壓在心頭,憋的人喘不過氣來,覺得沒人理解我們這些苦孩子。馬導變態上火,我們也快變態了神經了,大夥兒都到了崩潰的邊緣!有時候又想,吃就吃!猛吃猛跑,哪天突然死在跑道上算了!

  九 三年那年剛出了成績,馬上有不少人要回家不幹,倒不是不想掙錢出成績,主要是不想再吃藥,再幹下去,還得吃那些害人玩意兒,可是不吃又不好使,真跑不動。 不少隊員怕家裏大人不理解,怕父母逼著自己練下去,就有把過去不敢説的真相,陸續告訴了家裏,想讓家裏大人同情理解咱。

  九三年榮譽那麼高,還覺得這事關係到國家利益,有委屈擱在心裏頭,哪敢對人説? 結果,飛行藥檢一來,雖然沒有查出什麼,但對咱組隊員的情緒影響可不小。

  廣島亞運會前躲檢藥,那是第三次飛行檢查,我們像賊一樣從火車上下來,躲到八一隊,那次真挺玄的。

  馬導這時候也發慌,總跟我們説,查出誰來誰自己負責,他和組織上都不負這個責任。這不是坑人嗎?大夥兒就寒了心。

  這樣堅持了不到一年,突然聽説游泳隊出事,大面積給查出來,一下子給我們嚇懵了,心想這下可完了,多高明的藥都能查出來呀。

  馬導聽説以後受到不小打擊,他自己就不想幹了,他想退想的發愁,不敢再幹下去,害怕發現用藥前功盡棄,就越來越不想管我們。

  到 九四年底亂了套。隊員們最終集體出走,當然原因很多,但其中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藥的壓力太大,游泳隊暴露,這事太可怕了。出了成績的隊友直後 怕,當時只會説一句話,説見好就收吧!沒出成績的隊友想,今後不敢用藥,反正也出不了成績,沒希望了,苦也受夠了,不幹就不幹吧。要不然全體隊員怎麼會那 麼心齊?對不?當時我們集體簽名辭退報告,別的沒寫,就寫了這麼一條。

  再往後您都知道了,我們跑出來,又從大連集體回到瀋陽。組織上一直做工作,好些事情也沒解決,想退退不下來,只好繼續在隊裏呆一段。

  不過,我們既然爭取了自由,沒有馬導逼著,就再也不會用那害人的藥,這樣就發生了敗在北京的事。那是頭一次不用藥參賽,打馬拉松接力,誰也跑不動,兩條腿那個沉呀!輸到第五名。輸到底我們也不吃!

  接著到五月份,去太原參加全國錦標賽,輸的更徹底,趙老師你都看見了,還是跑不動,不用藥都不會跑了。乾脆全軍覆沒拉倒!王軍霞堅持跑完五千,接著一萬就不想跑了。

  輿 論界不明白隊裏的內幕,光説我們離開馬導不行啦,背叛了老師啦,給國家造成了損失啦,誰能想到我們的更大痛苦呢?我們知道,談這事兒挺可怕的,我們跑出來 這麼長時間,誰都沒敢向記者們講,所以輿論界都不清楚底細,有些記者知道一點,也不敢寫,就是敢寫,報紙也肯定不會發表,可苦了我們了!這是一個總的情況 吧。

  我沉沉相問:為什麼你們就敢跟我講呢?我不是同樣會寫出來嗎?

  她們説:我們合計過,這事兒特別嚴重,要講就跟一個人好好講,講的細一點兒,啥也不保留地講,東講幾句西講幾句説不明白,還不如不説,省的小報亂炒煩死人, 最好寫的真實全面點兒。

  在馬家軍的苦難太多了,我們願意最終告訴祖國,告訴社會,以後不要再犯。趙老師您是作家,我們相信作家,我們永遠做您的後盾!願意給您提供一切資料,您可別辜負了我們的期望,寫成一本書留給後人吧……

  我的心情無比沉重。如今商潮滾滾,多軌多元,陰謀險惡,拜金至上,作家很難擔當起社會良知的角色,我們還有那麼神聖的責任嗎?我們還能肩得起如此嚴肅的主題嗎?我們仍然認同作家職業的崇高嗎?很可惜,我們搖搖擺擺總犯迷糊,自輕自賤自娛的時候多。

  一 句你是作家,使我出了一身冷汗,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理當對人類基本價值履行維護義務,理當有勇氣在一切公共事務上堅守理性,馬家軍的女娃兒們給我上了一 堂苦澀的訓練課。是作家就是要挑起若干責任,這不是別的什麼,而是對祖國的忠誠,對人的尊重,對真理的服從。興奮劑是人間的毒瘤,人類的發展其實就是一個 不斷完善自身,不斷剷除毒瘤,不斷拋棄蒙昧和野蠻的過程。

  古往今來的作家們,不論是顯赫還是弱微,不論居住何地屬於何種民族使用何種語言,都應當集合在一面共同的旗幟下,那迎風飄揚著的大旗上寫著“為了人類的日臻完美”,而那旗桿,就是我們的筆呀!

  我不能辜負馬家軍的姑娘們。

  按著以上大的線索,我們往下走細節。姑娘們談到興奮劑,痛苦不堪,有的嘆息生不逢時,有的咒怨馬俊仁。

  我 則對她們説,老馬當然有他的責任,但興奮劑不是一個孤立現象,不要單純怨恨哪一個人,更不要把怨恨簡單地發泄在你們馬老師身上,老馬在這場世界性的興奮劑 大污染當中,同樣是一個苦不堪言的受害者,他並不懼怕公平競賽。每一位對自己的學生使用興奮劑的教練員,都一定受到過良心的譴責,他們也在愧疚不安呢。

  善 于思考的老隊員王軍霞嚴肅地説:我們把這些醜事説清楚,是每一個正直的運動員應該做的,我們吃夠了興奮劑的苦,揭露它,並不是針對馬導這個人, 而是為了 今後的同伴少受這種苦,不受這種苦。今後我們個人更是發誓不用了,比賽打不上去不要緊,只要我們盡了全力,心裏乾乾淨淨就行。

  有 一次,王軍霞回到家中,對父親母親沉痛交底,她説:哥哥去世了,我很悲傷。我更傷心的是,由於大量用藥,將來,擔心我們這群苦孩子不能為爹媽生孩子, 那 該怎樣孝敬老人啊? 她悲傷地説,如果真的不能生育,我就去領養孤兒,不知道大連有沒有孤兒院?我退役後領養五個八個, 十幾個也沒關係。我養活他們,撫 養他們長大後上大學,他們都是我爸媽的好孩子,咱家孩子更多啦!——説著説著,她掉下了眼淚。

  老人王有馥也對我講起過這一段,兩個眼圈也是紅紅的……

  在瀋陽採訪的一個夜晚,整個田徑隊大樓已經入睡。我和張林麗當時的男朋友小耿仍在訴説心曲。

  小耿昨天從某大學趕來探望張林麗,帶來很多盛開的鮮花,那些鮮花在張林麗和王軍霞的宿舍裏,被插放在一個大獎盃當中,多日久開不謝,香氣濃濃。獎盃可做如此之用,令人感動。孫玉森安排小耿,與我臨時住在一間房。夜深了,小耿輾轉不眠。他和張林麗從體校開始相戀,風雨同舟。

  他深切地表達了對張林麗的愛心,又對她們將來的女性命運表示出無限惆悵。他説,馬導用藥, 劑量比較大,張林麗曾多次將可能影響生育這一點同小耿交換意見。

  因為長期服藥,姑娘們性情變的焦躁不安,常常為一點小事著急生氣,動不動就發火。小耿説,越是這樣,我越要理解她,相信我父母也會理解的。

  這是一種多麼淒楚的愛情,我聽著很有一些悲劇感,於是安慰小耿説,及早停用還不要緊,相信你們的好運。小耿説,現在她們已經堅決不用了,成績會下降,我們很痛苦,但我們都不在乎。

  他漸漸睡去。想想興奮劑這個惡魔,給體壇善男善女的心靈帶來了多麼巨大的侵害。燈下,我做採訪筆記,聽見了小耿熟睡後的呢喃私語,不知他夢見了什麼?讓我們祝福這些苦難中的人吧……

  老隊員張林麗回憶:那時候太小,聽憑教練指揮,許多事情都不往心裏記,印象最深的就是馬導常説這樣的話,他説嘛,不打針你是一匹好馬,打了這針,你就更成了一匹烈馬啦,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呱嘰呱嘰光知道往前衝啊!

  呂億很文靜,平時話語不多,她對我回憶:馬導在給我們打針時還説,這種藥, 是給前線打仗的戰士用的,槍子把肚子打個洞,都不知道疼,還要往前衝鋒啊!這玩意兒打上不知道累,你們比賽跑到終點, 可要給我站住,可不能跑起來沒完吶!他説的真嚇人。

  是馬導親自打針嗎?我問。

  姑娘們説:他誰也不會相信,幾年來都是他親自打,使用那種一次性的針管。他總跟我們誇,説這種藥是好東西,太好使了, 他指的是EPO,他説誰要不聽話, 跟我耍小心眼子,那吃虧的可是你們,我這裡手指頭動一動,多推點少推點,你們要吃多大的虧?

  1995 年5月,我和這批姑娘重逢于太原。她們的教練換成了年輕的李衛民。在太原,打全國錦標賽,張林麗沒有服用興奮劑,她在5000公尺預賽中僅僅跑了一個第 九,慘遭淘汰。事後, 張林麗痛苦地對我嘆息:自從幹運動員以來, 我沒有這樣輸過,沒有丟過這樣的人,連小組出線都出不去? 最後一圈, 我眼瞅著人家 往前超,兩條腿不聽指揮就是上不去,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也不知道了。都是過去用藥害的,後遺症,要是乾脆從來不用藥,也不會是這樣!——興奮劑這東西就 這麼壞,你用時它給你無限的痛苦,你停用了它仍然給你無限的痛苦!我説,停藥以後身體內部不適應,這跟戒毒一樣,肯定有個艱難的過程。你要堅強些,可以挺 過去的。

  她默默地點點頭。

  這次比賽前,教練李衛民安排訓練失去把握,他可能誤以為這幫世界級強手, 賽前訓練不在乎一點兒強度吧?所以在比賽前兩天,李教練給張林麗安排了一個8000米強度測檢,狀態和成績都挺好,呈現高峰。

  沒想到兩天后,一上場就降到低潮,根本跑不動,水深水淺給估量失誤了。

  放在過去, 張林麗當然不在乎,一邊超量訓練一邊比賽, 也是常事,仍水準很高。可嘆現在不同了,她們早就拒絕用藥,賽前需要一點一點往高峰推動。

  停藥許久以後,運動員不是鳥槍換炮而是炮換鳥槍,賽時又不願使用雙氫睪酮9303、9421等速效藥,這樣張林麗就落到了最低點。

  李教練的悲劇幾乎無可逃避,那次比賽的大面積失敗,對他的打擊相當沉重,賽後, 他很快離開了這支隊伍。

  服用興奮劑害死人,而停用興奮劑也能把人害死。他默默地吞下苦果,任由世人的評説和遺忘。

  馬家軍兵變後,之所以讓李衛民執教這個隊,是因為他曾經給馬俊仁當過一段助教, 過去就跟著老馬打過交道。

  李 衛民回憶説:我從瀋陽體院畢業,回到朝陽市體校當中長跑教練,我出生在軍人家庭,我愛人學醫,搞藥理,懂得這些東西,也有點路子。老馬選中我當他的助理教 練,跟這一點有關。再説我從朝陽來,在瀋陽沒啥背景,人際關係簡單,不會壞他的事。以前在高原遇到一塊,搞過合練,路子也差不多。

  有一次,我領著小隊員跟老馬一塊兒集訓,準備出國打中學生國際比賽。那時候藥比較缺,經費不足,隊員也比較小,輕易不用藥。

  老馬要打針,我的隊員也到他宿舍去,他有意不讓我看,避開我,這倒不是要對我保密,而是怕我説他用量偏心眼兒,回來我一問,小隊員説果然是這麼回事,他給我的隊員兩人合打一支,一人打一半,給他的隊員一人打一支,怕我有意見。

  那 時候他也在摸索,我們都沒經驗,結果那次效果相反,他給隊員打過量了, 反而跑不動,有的高燒不退,臨到出國還跑不上去,只好臨時換人。所以説, 老馬也 有一個積累經驗的摸索過程。隊員不到相當承受水準,一般只能兩人用一支。後來的隊員強了,才發展到一人一支也照用沒事兒。

  老馬用藥一慣比別人重視,劑量也偏大。他正式到省裏帶隊以後,首先爭取一個項目,就是爭當科研先導運動隊,這樣在用藥待遇上可以優厚一些,他是很重視這方面的。後來眼看要出成績,上邊的“照顧”當然更多啦!

  九三年經老馬提名,在七運會以前的省長現場辦公會上定下來,專門把我調到了瀋陽。這以前我在朝陽當教練幹了十年。 我和老馬, 就是這種説好不好,説近不近的關係吧……

  李衛民的心情異常沉重。他又來到了人生的路口,今後怎麼辦?這一行還幹的下去嗎?

  話説到這一步,理當更加深入。

  我向多名運動員以及知情人調查“躲藥檢躲到八一隊”這件事。也就是1994年9月下旬國際田聯第三次飛行藥檢馬家軍始末。這些當事人戰勝了怯懦,勇敢地講出了事件真相,現綜述如下:

  那是1994年9月份,那次藥檢對我們的打擊最大。當時我們正在雲南高原備戰亞運會,大概是9月22號吧,國際田聯可能也在分析,備戰亞運會,馬家軍肯定會服用禁藥,因此突然派人飛來中國,情況沒整明白就上了瀋陽!

  這太驚險了,因為前幾次飛行藥檢,咱們正好都是調整期,本身基本沒有用藥,所以並不太擔心,這次壞了,如果隊伍仍在瀋陽,那肯定完蛋了。咱們不僅正在使用EPO,也正在配合使用別的藥,驗尿也完全可能被查出來。

  當時, 國際藥檢的人一齣現,留守瀋陽的孫隊長等人倒抽一口涼氣,緊張了個夠嗆,幸虧這時候隊伍恰在雲南,説隊伍不在瀋陽,這就好辦多了。老外還是老外, 不太了解咱們國家訓練的規律,撲了個空,無形中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其實, 這一天隊伍正在火車上,好像是9月21日上的火車吧,從高原下山,北上北京。瀋陽方面告訴老外説, 隊伍正在高原訓練,不敢講正在火車上,擔心老外掉頭直奔火車上查, 或者直接去北京堵住查,那就又壞了大事了。

  老 外就説, 他們要去高原找隊伍,咱們趕緊説飛機票有困難,一下子去不了高原,就是到了高原也不好找,連電話也不通,路不好, 還得騎毛驢才能進山等等,最 好的辦法是, 我們設法通知馬家軍立即動身到北京去,再接受你們的藥檢吧。中國這麼大,老外東南西北他弄不清。要從東北到大西南,哪那麼容易?

  老外懵了,他沒辦法了,只好同意回北京等候。這時, 瀋陽方面趕緊動作起來,生怕老馬象往常那樣, 一到北京就亮相,正好撞上藥檢官,還是能查出來呀!

  應該火速通知老馬,到北京千萬別露面,對運動員體內的藥物抓緊稀釋處理,隔幾天再見老外,這樣就查不出來了。

  可是, 老馬他們正在火車上,那時也沒有用上手機, 時間緊急怎麼通知呢?人急了還真有辦法,瀋陽方面算計好列車運作時間,先選擇一個可靠的大站,最後認為鄭州站比較合適,也來得及。

  做了決定後,瀋陽方面緊急求援瀋陽鐵路局, 電話打給管事兒的,要求立即設法, 跟火車上的馬俊仁取得聯繫,説事關國家利益,切盼通力協作。

  瀋陽鐵路局的人一聽, 馬上就明白了,他們抓緊時間, 通過鐵路專線,先通知北京鐵道部,轉接鄭州鐵路局, 很快與關鍵人取得了聯繫,那是太緊張了!

  鄭州局的人接到電告,剛剛趕上那趟列車通過本站,一個頭頭火速登車,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老馬,告知老外藥檢飛到了瀋陽等情況,並轉告他立即採取措施。

  本來,老馬在火車上也會正常用藥的,這下趕緊給隊員停藥,用稀釋利尿手段加緊排泄,同時服用干擾藥物。

  一到北京, 全隊下車, 悄悄的誰也沒敢見,跟間諜一樣,讓車接上, 人不知鬼不覺到了黃寺, 住進了八一隊一個小樓。

  你看,從瀋陽站到北京鐵道部再到鄭州站,從地方到軍隊,經過一連串的動作,總算為老馬爭取了時間!

  四天以後,大概是28號吧,停藥四天了, 馬家軍才在北京正面接受老外藥檢,這當然沒事兒了,就這樣渡過了這道難關,救了馬家軍。

  這一次對馬家軍驚嚇不小,整個破壞了老馬的程式,所以不過幾天打亞運會,打得那麼艱難,張林麗只差半步就輸了!這就進一步引起了老馬的思想波動。

  亞運會以後,突然傳來消息,説游泳隊出事了,老馬是在一次飯局上得知的。飯前,老馬情緒飽滿興高采烈,吃到半截,有人告了他這件事,他頓時愁眉緊鎖情緒低落,飯局很沉重。此後, 老馬很快提出來身體不好,要求離隊住院治療。不久後又提出, 先把男隊交回瀋陽,他不想帶了。

  從一次飯局發展到整個時局的變化,老隊員人心惶惶。男隊員説走就走,有的不辭而別,人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思緒萬千又很疑慮,不敢相信這一切果真發生過。經過對多方面多人反覆調查,此事還是確證不偽,我唯余驚悸不已。

  瀋陽雖是春暖花開,我卻覺得天寒地凍,這黑土地凍的好厚實啊。

  後來, 我與馬俊仁先生多次交談,他並不正面否定這一切,他苦於尋找問題的癥結和解決的辦法。

  一提用藥艱難,他就時時發出沉重的嘆息。當弟子們終於造反之際,論打論罵論經濟糾紛,老馬尚能對弟子們做出若干辯解,唯獨大家提出今後堅決不再用藥, 因害怕發生游泳隊的悲劇而要求回家離隊,老馬就語言無力,思想工作實在做不下去。

  他反覆念叨著一句話:這個事你們説的有道理啊,有道理啊!他同樣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他的悲苦之心,比人們更加無奈。

  藥 魔曾經給馬家軍帶來輝煌,卻最終給馬家軍造成了重創。想一想,究竟是誰把老馬推到這一步的?是誰?是他獨家要這麼幹嗎?不,各級領導都有責任,我們海內外 十幾億華人也有責任,是我們過分企盼體壇多打金牌,只允許輝煌而容不得失利,人們共同把馬家軍送上了一條無比艱難的道路,你我他,咱們都有責任。

  這支隊伍兵變之後,1995年3月下旬的一天,第一次出門,從瀋陽大院外出訓練。汽車賓士在漫漫沈大高速, 我隨隊同行。

  北京馬拉松沒有打好,現在,誰都想轉赴大連水上運動基地,封閉一段,恢復正規訓練,然後再上高原進行強化,好在五月裏下山,奔赴太原完成全國錦標賽。

  孫玉森、李衛民、張琦帶隊,我繼續推進採訪。跟隨馬家軍多年的孟會全師傅駕車前進,部分隊員同車而行。

  一路上,大夥兒因為成績太差而少言寡語,鬱悶不樂。連日來持續低溫天氣,車窗外風聲呼嘯,原野上蒼天低垂,村莊農舍一片灰濛濛的。

  呂億和王媛開始吃東西,嘴裏發出水津津的聲音。這兩位姑娘加開工寧寧,是馬家軍中三位大個子,馬導説她們是亞洲最珍貴的中長跑材料,並時常把呂億和王媛領到專家跟前顯示誇耀。説她們明年的前程不可限量,後年的前程大放光芒。

  而今,她倆卻迷惘不知何去何從,令人惋惜。她們必須在即將開始的訓練面前,在禁藥面前,做出抉擇。蘋果吃完,車中復歸沉寂。

  突然,呂億説話了,王媛也跟上問話,她倆的聲帶已明顯變異:趙老師你説, 今後再用那些個藥吧,查出來到底誰負責?出了事,將來還有人管咱嗎?這一問把我給問住了,我很難用語言告訴她們事情的複雜性。

  按 説, 是領導、領隊、教練、隊員四方都有責任。而從國際國內看,受罰的、曝光的往住是運動員。可是, 中國運動員包括教練員都是普通國家幹部,他們哪有錢 買那麼貴重的藥?她倆分明在為自己的前程憂慮著,過早地結束運動生命,她們不甘心,練下去, 又怕不用藥難以打出高成績,倘繼續用藥, 又怕徹底毀了自 己。

  興奮劑魔爪還在襲攪著她們的心靈,使她們對於下一步該往哪兒走無法抉擇, 陷入了困境。我不好回答得那麼複雜,便沉沉地對她倆説:只要你們不再吃用,就誰也不用負責了。

  至於國家和社會如何對待被查出的運動員,從各國看,啥情況都有。咱們國家目前反興奮劑是很堅決的。聽説這一條馬上要寫入體育法,與過去將有質的區別。

  姑娘們沉默了。

  我在想,昔日鐵軍,卻在小小的興奮劑面前如此軟弱,這樣一支愁腸百結的隊伍,終究會垮掉的。藥魔不僅給運動員的人生造成悲苦傷害,更對中國的體育事業造成重創。

  呂億憂憂地説:不用藥真的跑不動,稍微一跑就累的不行。我説, 再堅持一段試一試,看看能不能頂上去!她慘然一笑説:我又想起了馬導那些嚇人的話,吃上藥,槍子把肚子打個血窟窿還要跑!

  隨隊醫生張琦, 日子也熬得挺苦。在以往的歲月裏,每當隊員們心中苦惱悲痛之際,便依偎在張琦身旁,從她那絮絮叨叨中尋找一點安慰。她們親切地管她叫張姨。

  其實, 張琦也是一個瘦弱女性,大眼鏡佔了半個臉,面色永遠是蒼白的。她畢竟是過來人,還做了母親,丈夫是國家射擊隊的名將,後來留在國家隊當教練。

  張 琦最早在丹東學醫、工作,馬俊仁通過省裏領導, 把她選到隊裏來做保健醫生。但是, 平日裏給隊員用藥,老馬並不靠她,那一套用藥法因人而異,也只有與訓 練相結合才能奏效。就是説, 張琦對於興奮劑的使用實際上沒有把握。她主要在隊員和老馬之間起調節緩衝作用,後來從感情上逐漸傾向於苦難的姑娘們。

  偏偏在1994年7月,隊伍上大連時候,老馬並沒有帶著張琦同去大連,張琦被迫與朝夕相處的隊員們分手了。

  那一次,張琦就與隊員們生離死別了一回。老馬帶著張琦藥單換來的1000萬元,揚長而去。我的分折,如果大連那半年間,張琦女士仍在隊中,馬家軍很可能不會發生兵變。

  現在,姑娘們跑回瀋陽,重新投入了張琦懷抱。張琦歸隊, 夫婦兩地分居,於是這群女性更是相依為命在一起,就像一隻母兔領著一群小兔,老的小的屢受驚嚇,它們對自然界的食肉動物沒有抵抗能力,一有動靜馬上支楞起耳朵,驚慌不已倉皇奔命。

  我在隊裏的那些日子,正逢隊員們何去何從難以抉擇心中苦不堪言的關頭,她們依偎著張琦,對興奮劑共同發愁,悲苦氣氛濃的化不開。

  張琦內心也厭惡興奮劑,她覺得如果再用下去,這幫孩子就會連她張姨一塊兒恨,她怕,她怕傷害彼此的真情。

  可是,如果一點兒不用,這幫孩子照樣會毀掉前程,從群眾到領導都在向她們要成績,她們的價值同運動成績緊密相連分不開。

  張琦比她們多懂一點中國社會,所以同時陷入了兩難境地,整日痛苦不堪,母兔小兔相對垂淚。

  近日在瀋陽恢復訓練,張琦早晚不離醫務室。守著一口大鍋,為孩子們熬中草藥,然後舀到一個個茶缸裏晾好,等待著孩子們訓練歸來,親自看著她們不涼不燙地喝下去。

  每當這時,我就從張琦身上看到了中國女性足夠的堅強和韌性。她希望通過這些古老的蟲蟲草草能起到少許彌補作用,她認為靠隊員們的老底子加上這些野果苦根,能給全隊帶來一點歡笑。

  日子一天一天艱難渡過,外面的輿論久不平息,爆炒馬家軍持續升溫,隊員們的思想幾度反覆。母兔和小兔從瀋陽到大連水上基地,好不容易熬到五月份,開赴太原一亮相,還是一場慘敗,唯有王軍霞一人奮勇奪取了5000公尺一塊金牌。

  當 時,我和張琦在看臺上坐在一起,她先是扯著尖利的嗓子給王軍霞加油,那聲音像尖刀在玻璃上刺啦刺啦地劃,撕心裂肺。直到王軍霞衝刺奪冠,張琦的喊聲就沒有 斷過。繼而以手捂臉,眼淚汪汪的,她哽咽著對我説:這塊金牌太不容易了,趙老師,我指天保證,王軍霞真正沒有用藥,半點兒沒用,我們太難了!

  説著突然又笑:這次比賽證明,王軍霞不用藥也能行!説完又哭。興奮劑啊興奮劑,它把這支隊伍的每一個人都整瘋了。儘管她們有著足夠的堅強。

  在 瀋陽,在大連水上基地,姑娘們拼著老本訓練,非常痛楚,但一致拒絕服用任何涉嫌藥物。她們寧可不要成績不再出名,也不願再受藥魔摧殘。斷斷續續之間,她們 對我的回憶訴説, 悽婉悲涼,同時有一種長期憋屈一朝釋放的感覺,仿佛她們從地獄裏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了人間。請注意她們悲切恐怖的訴説:

  “想 想馬導帶隊那陣兒,真是太悲慘了,一個正常人哪能用那麼多藥?一把一把的。我們的內臟都得過病,主要是肝上受藥物影響太大。白天訓練累得要死,晚上睡著 後, 還讓肝疼把人疼的醒過來,剛睡著又疼醒了。馬導為了讓我們的內臟少給他添麻煩,為了保證持續訓練,就讓我們集體去做闌尾切除手術,不管有沒有毛病, 每人都要挨一刀!正常人誰受這個罪?”

  我問:“你們都必須切掉闌尾嗎?”

  答:“都切了!誰能躲過去?時間是九四年六月,準備往大連搬家的時候。隊裏人人擔心,説不定哪天哪個內臟就要出大毛病,就要心臟爆炸,就要肝壞死!馬導的辦法就是哄著瞞著,能哄一天算一天,只要你還能訓練還能跑, 就成。他決不允許我們上醫院檢查身體,誰提出來誰倒楣。”

  我説:“你們是人,為什麼不讓檢查身體?”

  答:“那還用問吶?對外界來説,醫生檢查身體,容易發現隊裏大量用藥,馬指導最怕泄密!對我們來説,一旦你知道自己的內臟出毛病,就會抗拒用藥,輕的鬧情緒,重的就不再練啦,所以對內對外都要保守秘密。”

  問:“能談的具體一點嗎?”

  答: “有一次,呂億的肝疼的厲害,整晚上都睡不著,馬導不管,還説是呂億自己吃零嘴吃的。接著呂歐、劉麗、王媛、馬寧寧,好幾個人鬧肝疼。我們都長大了,誰不 明白咋回事兒啊?實在疼的沒辦法了,大夥兒合計著,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還是應該去醫院檢查。馬導當然不會讓去,我們只有自己偷著去。那天上午,劉麗、馬寧 寧、呂歐、呂億、王媛五個隊員,自己冒險上了醫院,主要是想化驗肝功能。大夥兒心裏頭怕的不行,得了病害怕,讓馬導發現了更害怕。結果,還是讓馬導給發現 了,這下子可闖了大禍!”

  問:“馬導怎麼發現的?”

  答: “用他的話説,我們鬥心眼兒鬥不過他。你尋思吧,如果上午做化驗,早晨最好就不要訓練。這五個大個子沒練,場上少了五個大活人,很明顯, 這還不引起他的 警惕?上午五個人偷偷外出去醫院,下午就給他知道了。晚上,馬導下令開會,他大動肝火,連訓帶打, 那天那通臭打呀,可把我們五個給打壞了!打劉麗,老隊 員,打的最重,耳刮子、大板凳子,把劉麗打的烏眼青,沒法見人,好些天退不下去,家裏人看見問怎麼回事,劉麗只敢説是碰 到桌子上碰的。當時劉麗徹底絕望 了,我們都覺得活在這世上實在沒什麼意思。那一次,劉麗傷心地哭了一晚上,忍著疼, 把行李東西都收拾好了,一天也不想再幹下去!馬導又反過來哄我 們……。後來到了大連,我們都有輕生的想法,想跳大海……”姑娘們哽咽著説不下去了,淚流滿面。

  沉默片刻。我問:“既然不讓檢查身體,你們還照常吃藥嗎?”

  答: “那次上醫院挨打, 是七運會以後的事,大夥兒逐漸産生了抗拒心理。到了亞運會預選賽之後,特別是1994年7月搬到大連,多數人開始偷偷扔掉口服藥。我 們隊裏針劑和口服同時使用,馬導親自打針,誰也別想躲過去,口服藥每天好幾次,他沒法看得住。當著他的面,我們一隻手把營養藥吃下去,另一隻手藏著違禁 藥,他一走就扔,一把一把地扔!馬導平時總説, 這些藥多貴多貴,我們照樣扔。扔的多了!”

  我問:“打針,多長時間一次?”

  答:“主要是備戰階段打的密。每個人具體情況也不一樣。訓練緊張時,差不多隔一天打一次,除了打EPO,還打好幾種別的針。像丙睪酮啊什麼的。到了比賽期間, 主要打雙清睪酮速效9303。”

  我問:“據你們了解,馬導用藥的劑量比別的隊是大還是小?”

  答: “特別大。在我們記憶裏,原先一支EPO應該打三個人,到了馬導手裏,開始兩人打一支,一人半支,那時馬導還在隊員當中回避回避,倆人倆人叫到一塊兒,打 完一對兒再叫一對兒。到了九三年,就是斯圖加特之前, 在青海高原訓練, 乾脆一人打一支。後來他就嫌麻煩,這還回避個啥呀,一人一支,人又多,大夥兒集 中到一個屋裏,一起打就行了。全隊用藥量很大很密, 打針太頻繁了,今天這種藥,明天那種藥。幾乎每人每天要打一支。有時上了火車也打,馬導他真夠累 的!”

  我問:“除了馬導親自動手,還有別人替他打針嗎?”

  答:“沒有別人,全是他親自打。他誰也不相信。”

  我問:“每個隊員的具體情況, 除了馬導別人也難以掌握? ”

  答:“對啊。馬導經常拿著那張計劃表,他要看著表做參考,按表上的時間給我們打針。你剛才問為啥在火車上還打針,就是這個計劃表,起規定作用。比如表上指示今天應該打,今天咱隊正在火車上,在臥鋪上,他就不樂意耽誤,照常注射打針。”

  我問:“打針通常是打臀部吧?”

  答:“對呀。”

  我問:“那麼要在火車上打針,人來人往的, 脫褲子多不方便?”

  答:“火車上的臥鋪是一格一格的,要是給一個人注射,別的隊員就自動圍住臥鋪口兒,放點哨,擋著點兒唄,不能讓人看見。對於我們來説,那陣兒打針太正常了,人都給打麻木了。啥也不願多想,何必想一回傷心一回。”

  問:“打針的時間性是相當講究的?”

  答: “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平時訓練要打針,還是按天計算,弄不錯日子就行。一到比賽期間, 打9303,打9421,那就需要按小時計算了,錯半小時也不 好使。馬導特別講究時刻。比如今天下午比賽,把檢錄的時間,把作準備活動的時間, 都計算好,估計打發令槍的時間應該是5點鐘,而速效9303的藥 性, 要在注射後4小時發揮作用,那麼, 就是中午1點鐘必須打針,或者稍稍提前十幾分鐘。記得比賽期間,每次吃中午飯,我們心裏都掐著時間,往往是飯後 過一會兒,就開始打針,一點兒不能耽擱。”

  我的心在顫抖,我的手在顫抖,就像我也被狠狠地打了一針。

  長期使用興奮劑, 使馬家軍隊員們的心靈倍加脆弱。越是缺乏人性的地方,人們對人性的渴盼就越強烈。

  隊員們紛紛給外面的親友發出血淚交流的信件,企盼得到人間的親情和理解。有的隊員給父母兄弟寄上深夜哭訴的錄音磁帶,渴望著有一天回到父母懷抱,能得到家人的寬容。

  這 裏, 有一盤馬寧寧在1994年18歲生日那天,寄給父母親的錄音磁帶。王軍霞曾經説過, 馬寧寧是一位中長跑天才,她17歲在濟南參賽,就打破了 3000米世界青年紀錄,那是張林麗一年前創造的。她倆的姐妹關係也最好。印象中馬寧寧很開朗,有説有笑,這時, 她卻對著小錄音機,哭泣著向爸媽訴説:

  …… 那一年,我剛過了十六歲生日,爹和媽送我到瀋陽訓練,我不願意留在馬導這個組,哭著要跟爹媽回家,媽急了,動手扇了我六個大嘴巴子,嫌我沒有志氣,逼著我 留下來。當時你們走了,我三天三夜沒睡覺。我不怨媽,這輩子我感激還感激不過來。我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練出個樣子,給爹媽爭氣。你們希望哥哥能考上大學, 哥哥沒有考上,你們只有把希望寄託在女兒身上。可是我的壓力太沉重了,兩年來,每晚我都伴著眼淚睡覺,含著眼淚進入夢鄉,盼著明天會好,可是明天更加沉重 啊!我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兩次差點兒自殺。我怕你們承受不了啊。爹!媽!每當你們在電話裏對女兒説,多出成績,多出點兒名,好為家裏多掙點兒錢,我就好 難受,我常常想到媽做機器活兒的時候,累成那個樣子,女兒多麼心疼,我常常想到爹總是悶悶地喝酒,我知道那是愁的,女兒多麼擔心。我要為你們多掙點錢,女 兒不是沒有志氣的人。但是, 出名兒的背後是什麼?過去我不敢告訴你們這裡的真相,每次寫信、每次電話,女兒告訴你們的都是虛偽的話!開始我想,來到這個 組,該是命中註定,我拼命地跑,拼命地練,也拼命地吃他給我的那些藥。可是這些藥對我們女孩兒來説,副作用有多麼的大。時間一長,我們都變了,走在大街 上,一説話,大家都以為我們是男孩子,當人家問起我們是男還是女的時候,我的心都要碎了……。為了報答爹媽的恩情,我還是吃了,還是用了!正因為這些藥, 才使我們姐妹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女兒今天才十八歲,女兒心靈上受的折磨不次於成人啊!(哭泣)爹,媽,我現在還在拼命地練,我明白,只有服用那些藥, 才能超過別人,才能跑出好成績,可是女兒不想背叛自己,我決不再服用那些東西,我要為做一個真正的女人而鬥爭!我好害怕自己退役後成了家,有了孩子是畸形 兒,給孩子帶來先天性的疾病,甚至不會生育!這一切,世上又有誰知道?多少人把我們當明星當偶像,崇拜我們,又有誰了解我們的內心世界?稍微了解一些內幕 的人,又有多少人瞧得起我們,在我們背後指指點點,説我們不男不女,不是個好女人,這是多麼大的恥辱啊!也有男孩子追求過我,因為我的自卑,我拒絕了。 爹,媽,本來女兒不想跟你們説這些,我想了好久好久,但是我害怕女兒有一天做出對不起你們的事情,我怕你們不理解女兒啊!多少次我想逃跑,去四處流浪,是 死是活天註定,每一次,我都説服了自己,留在了隊中……這些事情姐妹們都陸續跟自己的父母説清楚了,想讓自己世上最親最親的人理解我們。我們小小年紀,已 經飽經風霜,我們付出的太多太多……。今天,是女兒十八歲生日,我獨自一個人站在田徑場上,眼望著家鄉的天空,從心裏唱著祝福自己的生日歌(她在哭著 唱):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沒有人為我祝福!媽,記得我小的時候過生日,你拿著雞蛋,在女兒身上滾呀滾或……。(痛哭)。媽啊,女兒想你啊,我 已經失去了多少做人的歡樂,我再也不想做男孩子,我再也不想挨打受罵受侮辱,我再也不想讓人把我們當做賺錢的機器,再也不想讓別人把我們當驢,沒有尾巴的 驢啊!從我十三歲進體校到如今,女兒離開爹媽已經五年多,總有一天,女兒精神上要崩潰的!女兒的心,已經老了……親愛的哥哥,你聽了妹妹的話,你也許會大 哭一場,但是妹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必須説出來啊!我多麼想找個肩頭靠著哭泣。……現在夜已經很深了,我沒有絲毫的困意,今天,我總算是把心底的話説給 了我的親人們。只希望爹媽對女兒不要期望過高,期望越高,女兒害你們越深啊!……

  這盤坦露心懷的錄音磁帶在許多隊友的心中産生了強烈共鳴。當她們稍有空閒的時候,就從馬寧寧那裏悄悄地借來磁帶偷聽,每個人都難以抑制自己的淚水,聽一次痛哭一次,聽一次反省一次。最終,她們要討回人的至尊:“要為做一個真正的女人而鬥爭!”

  細心的讀者也許能夠想到: 怪不得成績極好的劉東, 剛剛打了800米全國冠軍, 就非要離開馬家軍不可……

  1995年3月底,我仍在這些昔日馬家軍當中採訪生活。一天早晨,王軍霞哀傷地找我,交給了我一封信。我疑惑地望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王軍霞強忍悲痛只説了一句話,淚水就涌了出來,她説:“馬寧寧走了!”我當時一怔,急忙打開這封短信:

  尊敬的趙老師:

  您 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懷著萬分難過的心情,離開了這塊傷心地。我帶著滿心的痛苦和遺憾,只能這樣離去。我別無選擇,這一天我已經祈盼了好久好 久。我將在新的環境裏重新振作起來,完全改變自己,讓時間和苦讀來幫我忘掉過去的一切傷心事,我要去西安工大讀書。此時此刻,我真不知道該説什麼是好,只 有眼淚。出去以後,我會選擇一條自己喜歡的路,重新開始我的人生!我一定會做你最忠實的讀者,有麻煩別忘了來找我,我願意永遠站在正義的一邊。別的我不會 多説什麼了,現在我實在太激動了……。

  馬寧寧敬上1995年3月29日

  天才馬寧寧, 終於和這支隊伍不辭而別。

  在王軍霞將要失聲痛哭的時候,她扭身跑了出去。漫漫跑道上,她們又失去了一個同甘共苦的小姐妹。

  馬寧寧毅然奔向了自己心中的樂園。燦爛陽光和充滿著文明元素的大學校園, 接納了這個苦命的孩子,一個世界中長跑青年紀錄創造者。

  我把這封短信收起來,默默地祝福她,為她的新生長舒了一口氣,誰知前路孰喜孰悲?她離隊時,居然沒有向運動隊提出任何要求,沒有任何條件,也沒有索要一名專業運動員的任何手續,沒有同任何領導者告別——馬寧寧就這樣走了。

  決不僅僅只有老隊員是興奮劑的受害者,我再次想説,馬俊仁同樣也是受害者。老馬不過是一位實用至上、辛辛苦苦、心強手硬的教練員而已。隊員們最終把多年怨氣撒到了他身上,她們似乎也只能向著教練員撒氣或者報復。

  的 確,老馬負有難以推卻的責任,他和國內外許多教練員一樣,是興奮劑在本小組的直接推行者,運動員不衝教練撒氣兒衝誰?但是,老馬的背後是什麼呢?運動隊的 背後是什麼?體壇的背後又是什麼?有民族的自省,始有民族的強大。以往的誤區,沉痛的教訓,當使我們每一個同胞清醒些,再清醒些。

  在 馬家軍全隊出走的前夜,隊員們給自己的教練鄭重地交上了一份《辭職報告》,這個報告比之老馬當初的《辭職報告》要精短的多。隊員們在報告中只談了一個問題 ——還是興奮劑。正是這一點,使老馬萬分苦惱,身心憔悴,卻無從解釋。老馬是一貫炒別人魷魚的人,最終讓興奮劑這個妖魔炒了他的魷魚。這份報告此前從未公 開披露過一字,現在我們亮一亮底細:

  馬導:

  我們大家都苦練了這麼多年了,馬家軍也已經名利雙收。在現在這種形勢下,您的身體不好,我們感覺身體也不好,所以想同您商量,大家都退下來,不希望出現游泳隊的結果。

  簽名:

  王軍霞、曲雲霞、張林麗、劉莉、張麗榮、馬寧寧、

  王小霞、呂億、呂歐、王媛、姜波、董延梅、葛欣、尹莉、

  白雨、胡濱、姚雪梅。

  1994年12月12日

  最後一句話,重如泰山。當時,身在大連基地的17名新老隊員全部簽名, 無一遺漏。基地沒有影印機,在簽名之前,姑娘們一連抄寫了一式五份,以便多人留存。17名隊員, 便把自己的名字在報告上一連簽了五遍。

  當晚, 她們把報告交給老馬,隨即爆發了一場漫長而又激烈的談判。老馬肝膽欲裂,自食其果,他不知道該去罵誰,他解釋不好這個最糟糕的問題。

  所以説,馬家軍兵變的直接原因,並不是長期以來傳説的經濟糾紛。

  報告中“在現在這種形勢下”一句,指的正是國家游泳隊等十一人服用興奮劑被查禁的最壞消息。

  國際國內,四面楚歌。所以大家“不希望出現游泳隊的結果”,也就是不願意被查出來遭到全隊解散。這次兵變的全過程和更多的剖析,我將在後面章節中向讀者報告。

  我也很難,這部報告文學, 不談興奮劑問題,就不夠真實, 也無法解釋馬家軍成敗始末。

  由於馬家軍隊員受到興奮劑毒害尤為深切,所以,她們在揭露和反對興奮劑問題上相當堅決,毫不退卻。

  一方面, 她們決不到處亂説,以免被國內外某些組織和個人所利用,警惕性很高,另一方面,她們又堅決支援自己所信賴的作家,深切期望最終達到全民族吸取教訓的崇高目的。

  是她們在我採訪過程中不斷地給予我信念和力量,我深深地感激她們。生活中的事實教育著我,不容我做出虛妄的避讓。

  她們對馬俊仁多有成見,這一點我能夠理解,尚且難以同誅同討。而從其他方面看,我們這些成年的知識分子,卻遠遠不如她們純潔透明, 真誠自信。

  尤其使我深受感動的,是她們飽含心血,聯名給我寫了一封信,給我以極大支援。現在, 我願意把這封浸蘸血淚的書信,敬獻給親愛的讀者們。原信如下:

  尊敬的趙老師:

  您好!久聞您大名,非常相信您是一個正直的、富有同情心的作家。你來我組搞調察(查)研究,提起了過去。那真是一段血和淚的歷史,我們願意為您提供一切寶貴資料,把事實的真象(相)留給歷史,把我們的冤屈告訴無數正直、善良的讀者。好為我們伸冤平反。

  我 們向您傾訴的,馬教練多年來對我們的打罵虐代(待),都是真實的。多年來引誘、逼迫我們大劑量的服用違禁藥品,也是最真實的。在揭露這些的時候,我們的心 情非常沉痛複雜,還擔心祖國的名譽受到損害。同時對我們流血流汗所獲金牌的“含金量”也很擔憂。但是這些罪行又必須揭露,因為我們不想讓同類事情發生在下 一代人的身上。這些非人的折磨,已經使我們到了崩潰的邊緣。

  同時,我們也考慮到了您在披露事實真象(相)的過程中,也許會遇到阻撓和迫害。(以下為懷疑指責馬俊仁的話,此略。)……但是我們不會讓您孤軍奮戰,在困難時,我們會挺身而出,全力支援您。這是為了祖國的體育事業健康發展,是為了人間的那一份道義和良知。

  我們代表所有身受迫害的隊友們,向您表示最真誠的感謝!

  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還是一群孩子呀,我們是人,不是一個機器,更不是什麼牲畜,我們需要過人的生活,我們有做人的權利,我們需要自由!

  此致

  叩首

  簽名:王軍霞、劉東、張林麗、劉麗、張麗榮、呂億、馬寧寧、呂歐、王小霞、王媛。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瀋陽

  這封信由王軍霞等幾個人討論,由王軍霞親自執筆寫就。她恰恰是隊伍中獲得金牌最多、榮譽最多的人。她毫不顧忌自己的得失,一切為了理想, 為了後人,這需要多麼深沉的思考,需要多麼巨大的勇氣,需要多麼純粹的品格。

  這封信, 促使我在田徑隊大樓的宿舍裏激烈地思考著。我反覆捧讀它,一遍又一遍,我徹夜不眠,我手裏捧著的分明是一顆顆中華兒女鮮活的心。我經歷了一場靈魂的拷問。漸漸地,我冷靜下來,漸漸地,就有了現在這本書。

[責任編輯:郭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