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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種地、養豬、放羊的生活……農民在短視頻平臺上寫詩

2021-04-28 09:22:00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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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際網路上,農民開始寫詩

  淩晨5點,這幾乎是一個約定俗成的時間——他們要發一首新詩出來。

  詩在前一天夜裏寫好,他們斟酌,修改,發佈。之後,河北省唐山市的岳懷蓮開始給丈夫做飯,給去年秋收的1萬多斤玉米脫粒,或者去花生地裏除草;山東省濟寧市的王篤臣給事先粉碎好的飼料添上玉米麵、麩皮和水,倒在飼槽裏喂羊,40多只羊吃飽之後,他還要把羊攆出來,拾掇羊圈。河南省南陽市淅川縣薛崗村的韓仕梅則要騎上電動車,去兩公里外一家工廠的食堂做早飯,她負責在這家工廠給管理人員做一日三餐。

  往往,要到夜幕再次降臨,他們才會有大把時間重新回到這些詩上。

  這是一群在短視頻平臺上寫詩的農民,年齡多在50歲以上。接觸網際網路之前,他們中的有些人從未寫過詩,有的只是在作業本、在醫院的清單紙上零星地寫過。他們身處天南海北,説著彼此聽不懂的方言,在過去的生活裏毫無交集。其實直到現在,他們也沒見過面。

  由於貧窮,這群人在小學或初中就輟學。從此,半輩子都生活在自己的村莊,出苦力,謀生活,再沒讀過什麼書,“撂了”對語文的愛好。短視頻平臺成了他們和外界交流的一個途徑。他們的古體詩裏夾雜著現代詞語,格律也亂,偶爾還有錯別字。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在詩裏寫種地、養豬、放羊的生活,也寫孤獨、思念、婚姻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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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1月,有記者偶然在短視頻平臺上發現了韓仕梅——一個掙紮在包辦婚姻中,愛寫詩的農婦。一篇報道發表了,接著是第二篇、第三篇。這個春天,韓仕梅家門口這片油菜花地前,來自十幾家媒體的客人來來往往。

  記者們總對她提到余秀華,那個才華橫溢的農民詩人,但其實在今年2月前,韓仕梅從沒讀過現代詩。有記者給她寄來三本書,《歷代女性詩詞鑒賞辭典》《讀宋詩隨筆》《唐詩鑒賞辭典》,很厚,她放在床頭的桌子上。“沒時間看,靜不下心來。”

  來自記者、詩友的書還在源源不斷地寄過來,但其實她沒有那麼多精力花在詩詞歌賦上,寫詩只是她生活中的一角。婚姻、家務活兒、兒女、賺錢,才是她説得最多,也想得最多的。

  她今年50歲,一直生活在薛崗村。初中二年級沒上完,她就因為交不起18元學費而輟學。後來,母親讓她嫁到能出3000元彩禮的婆家。韓仕梅家裏窮,住過草房,草房塌了,又住村裏的倉庫,倉庫也要塌。這份彩禮,意味著蓋房子有了希望。

  丈夫是鄰村人,木訥,不太能交流。結婚後,韓仕梅發現那3000元全是婆家借來的,丈夫還沉迷賭博。韓仕梅的婚姻從還債開始,她一筆筆還上4800元外債,“自己把自己買了回來”。

  最近幾年,韓仕梅在附近的工廠食堂打工,一日三餐把她的時間切碎。早上6點出發去做早飯,上午10點半準備午飯,下午4點半做晚飯。飯後洗碗、收拾廚房、剝蔥,這些事忙完,天就黑了。兩頓飯的間隙,她會在工廠的宿舍裏坐會兒,拉上窗簾,寫寫詩。用的是從廠子抽屜裏找到的中性筆芯,沒有筆桿。她在廚房也放著一個本,有時正做著飯,想到一句話就寫下來,一頓飯做完了,一首詩也寫成了。

  韓仕梅從去年4月開始在短視頻平臺上發表詩歌,用的手機是兒子淘汰下來的,她以前用的是價值500元的手機,記憶體很小,錄不了視頻。到現在,她已經在網上發佈了157個視頻。

  她的賬號有3492個粉絲,她關注了3042個人。粉絲多是像她一樣寫詩的普通人,他們以“詩友”相稱。他們用自拍照、路邊的野花、當地的名勝古跡當做頭像,粉絲數量和關注數相近。點開他們的主頁,能看到冰凍的河流、河邊的枯草、在地裏挖土的挖掘機、綠油油的莊稼地、齊整的麥穗、葡萄園、新蓋的磚房。

  岳懷蓮、李樹雲都是這樣和韓仕梅認識的。李樹雲和韓仕梅經常互動,她是河北省廊坊市人,今年74歲了。她在大隊做了一輩子會計,寫“草書”寫習慣了。跟網友熟悉後,有人説看不清她寫的字,她就改變了風格,一筆一劃地寫。她身邊老擱著筆、紙和手機,睡覺的時候也放在床頭,為的是隨時給人評論。

  在詩友中,韓仕梅的粉絲量算是中上水準,李樹雲有709個粉絲,而和韓仕梅同歲的岳懷蓮有1.4萬多粉絲了。她是河北省唐山市灤南縣岳莊村人,兩個人加了微信,岳懷蓮對智慧手機操作更熟練些,最近在教韓仕梅怎麼製作美圖。

  沒有人制訂規則,但淩晨5點是一個合適的時間。接下來的一整天,岳懷蓮都不再有大塊的時間拿起手機,她要把發作品作為一天裏的第一件事,以免詩友催促。李樹雲睡眠時間比較少,淩晨4點半醒來是常事,看到不少詩友在5點發,她也就這樣要求自己。在外工作的兒女們,逐漸把5點的這條動態,當做母親的“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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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際網路之外,他們的生活和詩的交集不多。岳懷蓮從今年1月開始寫詩,但自認為寫得不好,很快打算放棄。一位任教40年的語文教師給她評論説:“你不能不寫,不但要寫,還要堅持,寫完以後用本子把自己的詩編寫成冊,抄錄下來,説不定以後你也是詩人。”她把這條評論截圖保存了。2月17日,這成了她認真寫詩的起點。

  對韓仕梅的另一個詩友——河南省安陽市滑縣的劉相省來説,寫詩的閥門則是在2013年打開的。當時他陪伴父親在縣醫院住院,從鄉下帶來零零碎碎的行李,他感覺到護士有些嫌棄、反感,心裏不是滋味,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掂著筆,在醫院的清單紙背面,一口氣寫了20多首藏頭詩。

  山東省濟寧市的農民王篤臣12歲時失去了父親,家裏缺乏勞動力,年年欠生産隊糧款。每到春節,他們總要跟著母親去鄰村到府乞討。他害怕狗,乞討時就躲在人家大門外。那些年,他看了形形色色的春聯,喜歡上這種對仗工整的字句。

  他從小自卑、內向,“不吱聲”。現在,“壓抑了快一輩子了,我個人也是發揮發揮,該説的説説吧。”4個閨女都長大後,王篤臣生出寫詩的愛好。

  岳懷蓮的前半生也是自卑和膽怯的。兒子小學時患病,需要多次做手術。丈夫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連醫院科室的名字都認不清。岳懷蓮帶著兒子,縣城、唐山、北京,都走遍了,她過去沒出過遠門,每一次去看病都特別困難,她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岳懷蓮生性敏感,她曾拍自己唱歌跳舞的視頻上傳短視頻平臺,但總是“躲躲藏藏”,去下地幹活兒時,她把三腳架藏在三輪車座底下。在地裏拍視頻,一旦有人經過,她就立刻把設備藏起來。

  但在詩詞中,過往壓抑的東西仿佛全都消散了。

  王篤臣愛李白。他説,李白一輩子仕途不順,過的是流浪生活,“他的詩浪漫、豪邁”。

  他寫了600多首作品,大都是每天放羊途中的見聞。跟記者説話時,趕羊的鞭子挂在他脖子上,羊群在他腳邊吃草。他在詩裏寫道,“腳踩地球頭頂天,風雨四季戰霜寒。”“問君能有何所懼,林間夫婦肩並肩。”

  王篤臣馬上60歲了,家裏的地承包出去了,放羊是他和妻子的主要工作。每天下午2點他們出發,沿河道來回走20里地,在傍晚時分回家。這條路線上的風景,王篤臣已經太熟悉了。

  他用74首小詩,寫了春夏秋冬牧羊四部曲。春天是“堤外林間路,春來景色新。羊兒樹下過,調皮牧羊人。”夏天則用“半晴半雨半風雲”來描述一天中天氣的幾度轉變。秋天,他又寫“深秋涼雨打桂花,羊兒欲吃響鞭打。要知桂花誰人載,荒郊野外有人家。”冬天,他看到“風吹水面起波浪,半邊粼光半邊冰”。 夏天晝長夜短,他總會帶著本和筆出來,在橋洞底下坐著寫詩,“比空調屋還涼快”。

  岳懷蓮也在詩詞裏表現過以往少見的氣魄。4月13日,她發了一首名為“戀春”的詩,其中有一句是“春風沐柳結新籽,垂釣漁翁最先知”。用“新籽”來描述柳絮的早期狀態,岳懷蓮從沒見人這樣寫過,發佈這首作品前,她猶豫了很久,擔心被人笑話。

  她在那條動態裏寫到,“我想了很多,自古詩人都在寫柳絮,我生在農村,很清楚柳絮就是柳樹的種子,今天大膽創新一下,柳絮沒成熟前就寫成籽。”她眼前浮現的,是童年時經歷一個柳絮飄揚的春天后,第二年在池塘邊密密麻麻長出的、一米多高的小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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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詩上傳到網際網路後,查看和回復評論對他們來説是一件重要的事。

  他們作品的評論區充滿讚美和鼓勵的話。韓仕梅最近的作品下,有人評論道“才友士梅點墨香,金榜題名換春裝。夏季臨前賞春末,三五成群賞花忙”。韓仕梅回復對方:“才華橫溢”“謝謝老師,留墨添香”。她整整齊齊碼上5個大拇指,4個“666”。

  這是他們自己的社交貨幣:“大拇指”“火”“666”以及“玫瑰”和“福”的表情。不管是什麼,都要3個起步,連成一排。

  韓仕梅曾獨自坐在工廠宿舍裏,用河南話向記者讀起她剛寫的詩:“我每天生活在陰暗潮濕的地方,你是一道道微弱的燭光,指引我前進的方向。”“你”是指鼓勵她的網友們,“陰暗潮濕的地方”,是形容自己的家。“討厭這種生活,討厭現在這個家庭。”説到這個,她又要流眼淚了。

  丈夫不希望她寫詩、結識網友、接受採訪。在一次接受採訪時,韓仕梅的丈夫突然挂斷了記者的電話,還過去捂住她的嘴。韓仕梅説,今年正月初六,丈夫還曾突然揪著她的衣領,把她摁倒在床上,説“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在幹啥”。

  有一次,丈夫説她“不要臉”,她傷心地喝了半斤52度的白酒。第二天早晨6點,她掙扎著起來去廠裏,四肢癱軟,不斷嘔吐,後來喝葡萄糖緩了過來。説起這件事,韓仕梅説,“我早就該死了,我活著是個無用之才。感覺自己廢了,沒有啥意義了。”

  20歲左右,她也這樣大醉過一場。當時她為了反抗這門親事,找來父親的白酒喝,“哭啊哭”,“就是不想醒過來”。母親怕她死了,説“要不算了,我們給(親事)退了”。但韓仕梅反倒弱下來,她知道親事退不了,家裏房子已經蓋了,花了一部分彩禮錢,弟弟只比她小3歲,馬上要説媳婦。

  村裏曾有幾個年齡相倣的女孩勸她,婚姻也就幾十年就了結了。那一刻她決定忍耐、認命。

  作為這個家的支柱,她不光要賺錢,還要照顧老小。掃地、洗衣、做飯,丈夫什麼都不幹。拌嘴了,她放下他的衣服不洗,他就會把衣服放一個月,直到“長毛了”,還是她上手。最累的時候一天她睡三四個小時,瘦得只有80多斤。

  韓仕梅讀書時是班裏的“起歌委員”,每天上課前帶大家唱歌,唱得最多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現在,她的家門口,有金黃的油菜花地,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但在韓仕梅眼中,“到處都是一片黃土”。

  結婚後,她沒再正兒八經唱過歌了,只是偶爾“不開心了,自己吼兩句”。有人在她會拘束,唱不出來。看到詩友發佈的一張籠中鳥的圖片,她寫下評論:“誰人能懂囚鳥哭,歲月載人兩鬢霜”“我也像那樣被家庭困住了”。

  韓仕梅和她的詩友們在生活中有著不同程度的孤獨。劉相省身邊,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知道他在網上寫詩的事。岳懷蓮的丈夫知道她寫詩,但他每天早出晚歸地在工地上幹活,從來不看。

  每天,岳懷蓮都自己待在家裏,為了不耽誤丈夫在工地上的活兒,她幾乎承包家裏所有勞動。她身高只有1.5米,秋收時,她每天頂著露水出發,掰玉米,放秸稈,“一天至少能收一畝半”。

  岳懷蓮的兒子在縣醫院工作,愛好文藝,會參加一些文藝工作。她有次提到,“能不能拿著詩,找人看能不能發表”。兒子平日孝順、體貼,但這次表示了反對:“媽,咱又不是真的詩人,萬一人家看不上怎麼辦?”

  岳懷蓮的詩句總在描寫小橋流水的江南風景,但她從未去過南方,很多句子都是她看著網路圖片寫出來的。他們中間流傳著這種看圖寫詩的方法,圖片來源於美圖軟體、瀏覽器的搜索框,或自己的相冊。

  如果圖中有荒草環繞的亭臺,就寫“小亭寂靜無一人,荒草隨風掩徑門。似曾與君此中坐,説地談天情也真”。她從未見過這個小亭,也沒曾與什麼人“説地談天”。結婚之前她沒有談過戀愛。這些都來自她的想像。

  李樹雲也沒見過什麼稀奇的風景,她年輕時候,風風火火地幹活兒和算賬,騎著自行車就飛,很少有停下來的時候。現在她74歲了,當了30年隊裏的會計,養大了5個閨女。去年老伴去世後,她不再種田,把家裏的地承包了出去。如今,她一個人住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寬敞院落裏。

  一個四層簡易書架上,擺著女兒們給她買的十幾本書、筆墨紙硯。李樹雲每天就獨自坐在這個書架前,抄抄詩,寫寫詩。她在詩中寄託自己對丈夫的思念:“淚眼朦朧車不見,大院空空淚洗面。君去樓空屋難進,問月與君可團圓。”

  這樣的話,她不會對孩子們説,只寫進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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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韓仕梅覺得實在被家庭壓得喘不過氣了。兒子在今年年初結婚,但這門花了30多萬元彩禮的婚姻很快失敗了,韓仕梅又背負上為兒子下一次婚姻準備彩禮的擔子,這擊垮了她的心理防線:“我太累了。”她甚至因此想到跳河。韓仕梅的家在公路附近,離村莊有500多米,但是她很少回村裏轉悠,因為兒子離婚的事讓她“感到自卑”。

  她的婚姻也讓她感到壓抑,“暗無天日”。兒子結婚前,她曾經對丈夫提出離婚,但被丈夫以“兒子結婚後再離”搪塞。如今兒子離婚了,她也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家庭。她在微博上聯繫到一個年輕的律師,離婚案將在5月19日開庭。知道這件事,丈夫哭了。一提到離婚,韓仕梅的丈夫就哭。她説,“你哭也沒用。”

  韓仕梅覺得,離婚和她寫詩“沒有半毛錢關係”,但寫詩確實給韓仕梅帶來無限的快樂,拿起筆,或者筆芯,她可以什麼都不想了。“有時候寫自己內心的感受,有的時候是瞎編的,是一種期盼,一種渴望。”

  去年12月,她寫了一首《覺醒》:“我已不在(再)沉睡,海浪將我擁起。我奮力走出霧霾,看到清晨的暖陽。”她解釋説,“我以後不再懵懵懂懂地過了。”

  結婚後的十幾年裏,韓仕梅成天做著同一個夢。夢中,她和很多同學一同坐在教室裏,忙活著寫作業,手裏的筆不停,心裏想“下一年就要考大學了”。

  那個夢在孩子長到十幾歲時的某一天不再出現了。讀書時她在班裏擔任學習委員,成績穩定在前三名,每次考試都拿獎。如果有機會上高中,她覺得自己“百分之百”能考上大學,而上了大學,“有可能成為一名了不起的詩人”。但如今,提起對未來的規劃,除了離開丈夫,她想得最多的,是多賺錢,給兒子下一次結婚攢上彩禮。

  她從未因為出名而覺得自己真算是什麼詩人。看到有人評論她説“用詞不當”,她説“謝謝老師指點,我都是胡編亂造的”。廠裏有人誇她會寫詩時,她總會説“我胡亂編嘛,順口溜而已”。

  曾有一個在北京做圖書編輯的淅川縣的女孩聯繫她,説想談談出書的事,她們加了微信,就沒了下文。“她也沒吭,我也沒問。”韓仕梅覺得自己寫的詩出不了書,雖然她有這樣的夢想。弟弟前幾天給她打電話,嫌她愛折騰,“都四五十的人了,成天找那記者來幹啥”。

  現實生活中,劉相省的家庭五口人裏有4個都享受低保,他們去年才脫貧。劉相省熟讀《易經》,空閒時喜歡給人算卦,他相信自己經歷的很多不如意,都是命運使然:“一世為人要明世,因為人與人不同”“自幼立志賽青松,可嘆命運不順通”。他回避掉“沒有把握住哪次機會”的問題,用“沒有用的”解釋人生的種種選擇。

  岳懷蓮也説,她“看淡了生活,所有的不如意都當做了上天的安排”。對她來説,未來應該也會如此平凡下去。但是,燒大炕的時候、打苞米的時候、端著草去喂牛的時候,一些字句會突然冒出來。她會趕緊把草放下,把想到的詩句發在自己另一個微信號上,小心保存著。

  看起來那樣認命的劉相省,曾在作品裏“斗膽問仙”:“雖然奔波在農田,斗膽笑問李杜仙。你們距今有千年,是否農民該平凡?”

  實習生 郭玉潔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