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中
壹、前言:
南臺耆儒連橫先生撰有巨著《臺灣通史》,其自序文且收錄于臺灣地區編譯館版高中國文教科書內。推敲編者本意,選取《臺灣通史序》為範文,或欲藉此使學子一窺臺灣歷史斑豹,並進而激發其愛鄉護國之精神。然而,教科書卻對該篇作者簡介如次:
連橫,字武公,號雅堂,又號劍花,臺灣省臺南縣人。
此其中文辭明顯乖謬錯植。個人世居府城,實不忍鄉賢事跡無端失真,故不忖疏陋,試代為厘清,冀求還其原貌。
貳、連橫切確之裏籍:
稽考《臺南市誌 連橫傳》,可知連橫乃是:“光緒四年正月十六日,生於臺灣府臺灣縣寧南坊馬兵營。”(注一)。若據連橫年少時所書自身譜係(如附照),其家﹁係出連山氏,望出上黨。先世有居於福建省漳州府龍溪縣萬松關馬崎社二十七都,至大清康熙間,來臺居於臺灣府城內淩南坊馬兵營境。(按:“淩”當為“寧”之誤書)。此外,連橫中年親作之《過故居記》亦申言説:“寧南門之內有馬兵營者,鄭氏駐師之地也。附城而居,境絕幽靜。自我始祖即處於是(注二),及余已七世矣。”從上述三條史料分析:連氏自其開臺始祖登陸府城後,即卜居馬兵營,六傳至連橫,代代未遷,連橫誠可謂生於斯、長于斯矣。且馬兵營遺跡,業經官、學考正立碑,確認其位於今臺南市府前路一段,地方法院基址上故連橫自當是臺南市人氏,而臺南縣絕非其籍貫。
試反轉思索之,以連氏一門德秀文英,光耀鄉梓,而現刊《臺南縣誌》內,竟無連橫父祖兄晚之傳,假設彼等果真籍隸該縣,豈有方志文獻只字不語之理?如再玩味《臺南市誌 連城璧傳》文:“連城璧幼名德裕,譜名重裕,字荊玉,號城璧,臺南市人,清同治十二年二月初三日,生於府治寧南坊大南門馬兵營,為雅堂先生(連橫)之胞兄也。”(注三)。更可説是鐵證如山,當下便可斷定連橫真為臺灣省臺南市人。
至於民國八十五年九月十七日,連橫裔孫連戰(注四)巡訪台南縣境,應前縣議會議長連清泰之邀,親蒞縣轄柳營鄉連氏祠堂拜祖。據實而論,連戰斯時所禮祭者,與之並無出從之親(注五),其間,唯有同姓關係而已!而連戰非其鬼而祭之之行止,只可視為政治人物廣結善緣之舉,個中義蘊,當不得真,自不能作為連橫裏籍之左證。
參、連橫譜名重送、號曰武公之原委:
察覽《臺南市誌 連橫傳》,其辭曰:
連橫初名允斌,譜名重送,字雅堂,號慕陶。及長,改名橫,字天縱,一字武公,又號劍花。喜自署雅堂,亦署雅棠。
上述字句,除“一字武公”四字不合史實外,其餘涉及連橫名字之敘述,語多可信。
連橫譜名之為“重送”,“重”乃其行輩字,此對照其昆仲初名,即可明瞭。然而,譜名“重送”,其中尚有本事。據連橫外孫女林文月教授所撰《青山青史——連雅堂傳》稱,光緒三年,連橫母劉氏妙娘有身,夜夢吉兆,見使者贈來靈龜;待明年,麟兒出世,連府遂呼之“天送”,復譜其名為“重送”,以志祥瑞。
至於﹁武公﹂之稱,實為連橫之號,並非其字;而“武公”之號,亦有其典故。光緒廿六年,連橫廿三歲,任職“臺南新報”漢文部主筆;是時,國父孫文先生抵臺,棲止臺北,隔海指揮惠州起義。連橫心儀之(注六),遂自號武公。其自言:“孫中山名‘文’,我連橫便叫做‘武公’。一文一武,各在南北。”如此豪語,橫之長女連順治(夏甸)謂其親聞之於乃父雲。職是之故,稱“武公”為連橫之字,實屬不然之論。
肆、連橫命名取字用意之揣測:
搜訪古籍,確知古人弱冠而于名外有字(注七),其名字之間,則多有意義的聯繫。東漢班固在《白虎通義 姓氏》裏説:“或傍其名而為之字者,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至清代,王引之苦心研究先秦人物名字,著有《春秋名字解詁》,更是強而有力地證明了古人名字多有依存的意義關聯。(注八)。且國史上,以號自勵之例不論,則除西漢盛世謀爵求功風氣飆漲外,為免遺人託大貪祿之譏,士人罕有以公、卿、君、孺為字者。
承上述,加之連氏開臺祖興位公一生自誓漢民,終囑子孫以大明衣冠殮服,故其後輩多貨殖營商,無緣公侯高宦,而連橫曉通詩禮,更非狂妄踞傲之徒,彼豈敢有以“公”為字、冀人相喚之理?凡此種種,皆可旁證連橫之字絕非“武公”。
此外,經查年譜,連橫八歲拜宿儒魏一經為師,學名允斌。稍長,字取雅堂(注九),號慕陶。徵考“斌”之本意,《説文解字》曰:“份,文質備也。”段玉裁注:“俗‘份’作‘斌’,取文武相半意。”可知“斌”乃文質兼備之意,故《史記 儒林傳》言:“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至於“雅”,《廣韻》則訓釋曰:“正也,嫻雅也。”也就是説,“雅”有不同流俗之意,富弼《定州閱古堂詩序》:“公雅文傑武,自當視乎古人。”便可為證。參較“斌”、“雅”二字,其字義似有因性指實之關係,可謂完全符合古人名字互有依存之法。
至於連氏改名為橫,據“青山青史——連雅堂傳”判稱,大概為光緒廿二、三年間事。
在光緒廿一年,雅堂命運乖舛,八月,丁父憂,十月,倭寇陷臺,家國淒涼,百感襲身。為遣悲懷,其遂銜哀手抄杜少陵全集。唯居喪未期年,雅堂“走番仔反”(注十),內渡上海,進入聖約翰大學攻讀俄文。林文月教授琢磨時空條件,大膽地認定其祖父應是此刻易名橫,而字雅堂。(按:“雅堂”當換作“天縱”)。
其實,連雅堂,改名橫,字天縱,是極有可能為光緒廿二、三年間事;最遲,也該在光緒廿九年(注十一)。當時,雅堂已橫渡海峽,入中土深造;而其守制之初,也已吟咏過杜甫《戲為六絕詩》句:“淩雲健筆意縱橫。”故其名橫,而字天縱,本意或寄寓於此。審思“縱”、“橫”二字,反義相應,兩相對立。《集韻》詁釋:“東西曰衡(橫),南北曰從(縱)。”且《論語 子罕篇》:“故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連橫以此新名抒發抱負,亦頗見其閎偉氣象。
伍、連橫慕陶、劍花二號之命義:
連橫少時嘗自擬譜係,謂其字雅堂,號慕陶。日後,連氏哲嗣震東題注譜末,稱之為乃父二十歲左右筆墨。觀覽橫之年譜,若年約弱冠,其時正逢父亡國敗之慟,當日署用“慕陶”,殆為心慕陶潛避世全生之意也。唯不旋踵,連橫負笈申滬,思欲學成而膺大任,故其遂棄舍“慕陶”之號,束而不用。
而“劍花”之號,據連橫詩友胡殿鵬《南溟隨筆》言:“(雅堂)先生嘗蓄一劍,故有是號。”若檢閱連橫《劍花室詩集》,其中更確實屢現“劍”字,如:“拔劍狂歌試鹿泉”、“舉杯看劍快論文”、“且提長劍倚崆峒”、“漂泊風塵看劍老”、“邊塞徵夫彈劍鋏”、“孤館吹簫,長空看劍,此意知誰是”等,則連橫蓄劍好劍之事,當非虛言。
至若“花”之著落,連橫于《雅言》第二三八則書錄:“余素好種花,尤善養水仙。”而彼之《過故居記》亦言:“吾家固多花卉。抹麗(茉莉)盛時,每日可採一籃以餉親友。而余又愛花,庭隅路畔,植之幾無隙地。”甚且,其《種花》七絕詩,句雲:“一年無事祇種花,萬紫千紅自足誇。”
綜合上述諸證,則“劍花”之號,來歷已明。莫怪乎連橫于自號之餘,尚要更進一步,榜其書齋為“劍花室”了!
陸、連橫雅堂、雅棠二字並用:
連橫字雅堂,自不待贅言;然其亦時署雅棠,並用不悖。此則可申證如下:
光緒卅四年,連橫著成《埔裏社志》,未幾,府城“南社”副長趙雲石為之序,文稱:
“連子雅棠,吾鄉之聞人也。”足見而立之年,連橫早以“雅堂”、“雅棠”二字並用行世。至民國三年,連橫遊歷神洲,訪北京,見大儒章炳麟、王闿運、胡適諸人,辭行返臺日,各每人平均題字相贈,章氏款曰“書贈雅棠”,王氏款曰“雅堂先生雅鑒”,此則連橫“雅堂”、“雅棠”二字並使之另證。
而民國八年,連橫應華南銀行發起人林熊徵之聘,遷居臺北大稻埕,橫妻沈氏璈,字筱雲,又字少雲,偕行。時橫作《圓山雜詩》,其第十首雲:“此間福地亦瑯嬛,著得無愁便是仙,他日棠雲添一閣,圓山山上夢同圓。”末注:內人擬於此處築一別墅棠雲閣,為余與內人同棲之室。(按:棠雲乃並連氏伉儷之字而名。)是又證連橫于“雅棠”之字,終身用之不墜。
柒、末記:
連橫以畢生精力勒成《臺灣通史》名山之作,文直事賅,無愧馬班。追念一代大師,吟咏其篇,本是美事,然孟子言:“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今教科書魯魚豕亥,混亂學子清明耳目,其雖或是受連子震東所撰《連雅堂傳》之誤導,(注十二),因而以訛傳訛,然史家求真精神已受斲傷,故余不敢不為之辯。惟論議是否得宜,還望方家斧正為荷。
注一:清臺灣府臺灣縣即現在之臺南市,而馬兵營境遺址大抵在臺南市永福路一段以東,南門路以西,府前路一段以南,樹林街二段以北地帶。連氏馬兵營故宅位置,約在今日臺南地方法院範圍內,舊居大門原本面西。
注二:連氏開臺始祖連興位,興位生吉,吉生卿,卿生齊全,齊全生維禎,維禎生永昌,永昌生橫。自興位公傳至橫,正好七代。
注三:連橫之父永昌公,名得政,娶劉氏,育有五子。長子重承為螟蛉子;次子重裕,號城璧,為邑庠生,有學藝;四子重送,即橫;而三子重國、五子重廷皆殤。
注四:連橫生震東,震東生戰,皆單傳。彌留之際,連橫諭子曰:“今寇焰迫人,中日終必一戰,光復臺灣即其時也,汝其勉之!”並遺命孫名為戰,戰之母則字之永平。震東曾獲選國大代表,出膺國府內政部長;戰則歷任外交部長、臺灣省主席、行政院長、副總統諸要職。
注五:臺南縣柳營鄉重溪村小腳腿部落有連氏聚居,宗親會副會長連水雄長老言:“村之開基祖連鵬,源自福建泉州府南安縣大潭鄉。連戰為連鵬公第九代子孫。”語見民國八十五年九月十八日中央日報臺南縣版。按:連水雄氏漳泉不辨,有強攀親貴之嫌。
注六:《臺南市誌》載,光緒卅一年,連橫于廈門創辦《福建日日新報》,鼓吹排滿,加入同盟會。國民黨大老馮自由亦曾言:連雅堂為我黨最早之報人。又,光緒廿九年,連橫序蘇寶玉《惜別吟詩集》雲:“嗚呼!中原板蕩,國權廢失,欲求國之平等,先求君民之平等,欲求君民之平等,先求男女之平等。”連橫革命思想實早有以也。
注七:《禮記 曲禮上》:“男子二十冠而字。”《儀禮 士冠禮》:“冠而字之,敬其名也。”探究禮之精神,人之初名,乃親長命起,用於幼年之時,待之弱冠昂立,各方便不宜再直呼其名,否則,即為不敬遜。因此,成年後,自身當另于名外取字,以利社交處世。而《左傳 桓公六年》載:“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足見禮俗於人仙逝後,為示尊敬,大家也不能直稱死者之名,所以,為百年計,士人于長成後,就必須敬名稱字。
注八:依名取字之法,約有十二,其類如下:同義相協、反義相應、連類相及、因性指實、辨物統類、景仰前賢、記實志盛、概括經義、使典用事、崇奉宗教、採擷警策、離析名字。
注九:古禮弱冠而字,唯清以外族入關,不重冠禮,冠禮于斯時亡,漢人男子取字不再限于二十之年。
注十:所謂“走番仔反”,番指日寇。甲午戰敗,乙末割臺,臺民抗爭激烈,仕紳為避禍難,多內渡閩粵,俗稱“走番仔反”。
注十一:光緒廿九年,連橫序蘇寶玉《惜別吟詩集》,文末署名臺南連橫天縱。
注十二:連震東所撰《連雅堂傳》言:“連橫,字武公,號雅堂。”該文今收入國史館編印《國史館現藏民國人物傳記史料彙編》。
(來源:臺灣文獻叢刊)
編輯:齊曉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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