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時期,文藝批評都須恪守客觀公正的最高原則。作家張煒曾説:“我們對一部作品可以不談,但不能把糟糕的作品説成好的作品,這是我們的基本底線”。然而今天,最高原則的退據失守一定令他失望,準確地説,文藝批評也許忘記用最後的沉默來表達拒絕的尊嚴。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是一個誠信的時代,這是一個欺騙的時代;這是一個光明的時代,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這是狄更斯在《雙城記》開篇所寫的話,用它來描述當下文藝批評的狀況,並不為過。
在文藝界,這樣的場景似乎並不陌生:一齣劇作問世,一些觀摩會、座談會便接踵而至,“大師”、“絕唱”、“高山仰止”、“輝煌史詩”的溢美之詞撲面而來。對文藝家,這樣的景象幾乎見怪不怪:一部新作出爐,一批充滿阿諛、奉承的評論文章便蜂擁而上,“力作”、“經典”、“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重磅評語數不勝數。
創作與批評儼然成為孿生兄弟、雙子星座。在新書的腰封上,我們看得到文藝批評的深度闡釋;在新片的花絮裏,我們聽得到文藝批評的賣力唱和;在新劇的發佈會中,我們看得到文藝批評的躲閃騰挪;在新戲的研討會上,我們聽得到文藝批評的巧舌如簧——在大大小小的文藝創作中,我們都不難發現文藝批評如影隨形般地鼓噪喧囂,從難點答疑到熱點聚焦,從審美感悟到學科建設,文藝批評無所不能、無孔不入,“走穴”的文藝批評越來越多,“趕場”的文藝批評越來越濫,誇誇其談、言之無物的溢美現象洶湧成災。不知從何時開始,文藝批評演變為文藝表揚,文藝表揚退化為文藝吆喝,文藝吆喝淪落為文藝交易。狄更斯譏諷的那個場景,正在幻化為真——在一個無法分辨好壞的語境下,“最壞”遮蔽了“最好”的存在;在一個儼然誠信掃地的氛圍裏,“欺騙”取代了“誠信”的面孔;在一個價值已經迷失的時代中,“黑暗”吞噬了“光明”的氣息——一種新型的文化貧困正籠罩在文藝批評之上。
文藝批評緣何變成文藝表揚?答案也許並不複雜,人情的傳統、權力的尋租、價值的迷失、心態的失衡、利益的綁架、原創的不足……這些造就了文化建設的好大喜功,也造就了文藝批評的虛假繁榮。在各種文藝創作現場,我們不難看到這樣的現象:文藝批評不再是在相互辯詰中彼此促進,而是借助肉麻吹捧,自説自話;文藝批評不再是在相互交鋒中認識真理,而是撈取名聲資本,嘩眾取寵;文藝批評不再是在相互砥礪中辨別是非,而是變得顧影自憐、故步自封。文藝批評的時尚化、邊緣化、口語化、散文化、紀實化、低俗化,批評家對於重大文化現象的缺席、缺位、失語、亂語、無序膨脹,使批評載體滑向媒體化、口號化、紅包化、核心刊物化,這些是文藝批評喪失生命力、降低文化品位的重要原因。大大小小的文藝圈子不僅在分割領地,更在瓜分利益;愈來愈狹隘的文藝批評正在變成少數人的交易專利和交際工具。
文藝批評本是一種文化活動,是一種借助文藝學剖析文藝或借助文本探討文藝的研究方法。從漢語的使用習慣上來看,“批評”包含著最基本的兩個要素:“批”與“評”。創作與批評,歸根結底是一種架構于相互信任之上的價值判斷,文藝家因為信任建立了與批評家的闡釋關係,受眾因為信任建立了與文藝家和批評家的鑒賞關係。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文藝批評已經喪失了這種基本的文化自覺和道德自律,從狹隘的個人需要和利益驅動出發,表現為一種熱熱鬧鬧的膚淺,創作、受眾、批評之間由此出現嚴重的信任危機。
“人類文化上的每一小步,都是通向自由的一大步。”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歷史上文化的昌盛也總是伴隨著批評的活躍。批評的繁榮會將社會引向光明,批評的蕭條則會讓社會滑向黑暗。曾有學者反思,何以20世紀早期文藝界出現了大師輩出、群星璀璨的生動局面?應歸功於當時尖銳的文藝批評、激烈的文藝爭鳴。正是在這種批評和爭鳴中,一個又一個新學説紛紛涌現,一個又一個文藝家亮麗登場。然而今天,我們的文藝批評,不再有循循善誘的耐心、拾遺補缺的寬厚,更不再有秉燭觀幽的洞徹、怒劍出鞘的鋒芒,文藝創作的勇氣和風骨,正在文藝表揚的溫柔鄉里慢慢消融。
其實,文藝批評不僅是一種人文學科,更是一種人生哲學,是對於天地生死的追問和呈現,關乎命運,關乎心靈,關乎情感,關乎希望,更關乎民族和未來。也許很多人並不知道,剛剛過去的這個秋天,在遙遠的德意志聯邦,93歲的文學批評家馬塞爾 賴希—拉尼茨基辭別塵世。他的離去讓整個德國唏噓不已,包括德國總統在內的數百名社會政要、文化名流自發為他送行。在德國,這位挂滿勳章的批評家是德國文化的“孤本”,他的名字家喻戶曉,他的面孔眾所週知,一位小説家甚至用一句笛卡爾式的話來讚譽賴希—拉尼茨基的地位:“他評論我,所以我存在。”可以説,對於德國來説,賴希—拉尼茨基的存在,不僅是文學的一面旗幟,更是文化的一顆良心。
期待我們的文藝批評,葆有更多這樣的旗幟和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