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
【個人簡介】
吳念真,1952年生於臺灣,父親是礦工。1973年開始從事小説創作,曾連續三年獲得聯合報小説獎。1981年起,陸續寫了《戀戀風塵》《老莫的第二個春天》《悲情城市》等75部電影劇本,曾獲五次金馬獎最佳劇本獎、兩次亞太影展最佳編劇獎。主持TVBS“臺灣念真情”節目三年,舞臺劇代表作有《人間條件》系列等。作品《這些人,那些事》2011年9月由譯林出版社出版。
【先鋒語錄】
我覺得不一定要為死者悲哀,但會為生者流淚。
八十年代的臺灣給我的感受太強了,現在怎樣都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好了。
我的家鄉在山坳坳裏,很窮困,以前在這個地方還是可以活下來,現在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了。
白襯衫、牛仔褲、帆布鞋,圓圓的黑框眼鏡,吳念真看上去始終是《一一》中那個NJ的形象,一個內斂細膩誠實的好人,就像你我身邊的每一個ta。
北京的秋天裏,讀者見面會現場,他坐在人群中談笑著,帶著濃濃的臺灣本省人口音。過道裏擠滿了來聽故事的人,人群中不時地爆出一片笑聲。
人們都是奔著這個“臺灣最會講故事的人”而來。年近花甲,吳念真覺得自己似乎只剩下奇美的回憶,而“在幾乎無聲也無觀眾的演出過程裏,和‘自己’對戲的另一個唯一的角色就叫‘回憶’”。那些發生在自己或旁人身上的往事,最終都被他變成文字、音樂、影像……向人們傳遞著一種能量和養分。
在“中影”老同事、作家小野的眼中,吳念真“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很好玩的人……在一群朋友面前吹噓那些我聽過N次的笑話還能口沫橫飛面紅耳赤”。而他自己從不忌諱“講故事是被訓練出來的”,更多時候是出於工作的需要。生活中的他不像人們看到的那樣喧鬧和風趣,常常願意在安靜中思考。最感激的事是“書寫和閱讀”,而未來最想做的事是賣拉麵和旅行。
我已經沒有故鄉了
吳念真從小生活在九份礦區的侯硐村,那裏是一個金礦,村子裏四百戶人家懷著同一個夢想去挖金子。那時候的四百戶就像一戶人家,不是叔叔就是伯伯、阿姨,每個人都是長輩,小孩子可以端一碗飯,從自己家吃到別人家,他們會把整塊魚放在你碗裏,彼此之間沒有陌生。當時最恐怖的事是村里拉響警報,廣播上播放哪個井發生礦難,隨後教室門口就會出現一個穿得像“死神”一樣的人,叫著死難家屬的孩子,“XXX,來送送你的爸爸。”
他是村子裏唯一念過初中的人。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幫鄰居讀信、寫信,不知不覺收集了很多故事和秘密,所以他的故事總比別人多。由於家境貧困,15歲那年他離開家鄉去臺北打工並在工作之餘讀完高中。自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寫小説,講述礦工的故事,很單純地希望“政府能夠看到,來改變他們的生活”。後來開始創作劇本、寫歌詞,拍電影、廣告,做主持,演話劇……臺前幕後都是他的身影,唯一不變的是講“真實的故事”。
《國際先驅導報》:在寫《這些人,那些事》時是怎樣的感受?
吳念真:書裏的那些故事都是生命的記憶。當時就想把生命的一點點記憶和人分享,通過書寫這個過程來抒發掉那些情感。
我很感激上帝給我兩樣東西讓我不會發瘋,一個是書寫,一個是閱讀。比如這段時間精神狀況不是太好,太忙了,忙到有些厭倦、憂鬱這樣子,我整天會抱著王安憶的《天香》,思緒就會進入早期的上海,可以暫時脫離某些不舒服的狀態。
Q:你多次在不同場合講同樣的故事,比如計程車司機,比如初戀的故事,是否意味著這些故事有著特別的地位?
A:老是有人説我很會講故事,其實我不是很會講。這可能是在很小的時候不經意被訓練出來的,就不得不去講。有些人的某些工作並不是天生就會的,是在溝通中不斷鍛鍊出來的。
Q:在你的回憶裏最難割捨的是什麼?
A:我覺得還是最親近的兄弟姐妹吧。到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五六十歲,就會覺得如果兄弟姐妹都在,那種感覺不一樣。除了親情之外還有屬於我們的共同的生命記憶嘛。可以互相安慰互相回憶,可是他們現在不在了,那部分的缺憾就很重。
Q:很多故事都發生在故鄉,現在還經常回去嗎?
A:那裏現在沒有人了,我已經沒有故鄉了,這是最悲哀的。當年生活的村子已經變成了廢墟、一片荒草,只有兩棟房子的框架在那邊,其他什麼都沒有了。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經常回去看一看,小時候的那些快樂,那些和你相處的朋友都跟著回憶回來了。另外一個意義是,我的家鄉在山坳坳裏,以前很窮困,我就告訴自己説,以前在這個地方還是可以活下來,現在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了。
父親一代是“歷史的孤兒”
“是日,東京初雪,多桑無語。”當這些字幕靜靜地流過畫面時,人們都止不住流淚。這是電影《多桑》的片尾,兒子出差去日本,帶上父親的骨灰。
這個故事吳念真也常常講起。父親從小受到日本的殖民教育,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要去日本的皇宮和富士山。在他死後多年,一次吳念真出差去日本,帶了他的骨灰,碰巧飛機快降落時,看到夕陽西下的富士山,吳念真就拿出骨灰,讓父親看一眼。
在過安檢的時候,吳念真向日本機場安檢人員解釋盒子裏裝的是父親的靈魂,講了整個日據史和他爸爸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結。後面等安檢的隊伍一直等了很久,最後安檢人員弄明白了怎麼回事,向吳念真深深鞠了一躬。
Q:為什麼會拍《多桑》?
A:在我小的時候有這樣一個畫面,父親抽著煙望著遠處發呆。忽然,我聽見他喃喃地説,“就像一隻鳥仔飛入籠……!”然後沒有下文,直到下山回家也沒有第二句話。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子裏,我拍《多桑》也不是單單為了紀念死去的父親,是要拍那一代人,不被理解的、沉默的一代人。
Q:父親一代給你什麼樣的印象?
A:你們可能不太懂,那一代人出生就是日本佔領臺灣的時候,從小受日本的教育,根深蒂固。他們經歷的人生轉折是從“aeuio”變“bo po mo fo”。可是他的兒子念的書卻告訴他日本是侵略者,所以只要聽到爸爸講日本的好話就會覺得很討厭。有時候想父親那一代人真的好可憐,他們是臺灣的“歷史孤兒”,沒有歸屬感,不曉得歸屬到哪去。
Q:你在書中説和父親的關係不是很親近?
A:可能是受日本教育的緣故,父親很嚴肅,跟子女之間不親密,好像是很近的人其實好遠。你沒辦法知道父親的故事,他不會告訴你的,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姐姐妹妹間接告訴我。
Q:父親、弟弟、妹妹都是自殺的方式離開的,這裡面有沒有內在的聯繫?
A:彼此沒有關係。我爸爸是礦工的職業病,他當時是沒辦法呼吸,很不舒服受不了了,他不要那種樣子很難看,所以蠻像日本人的,不要拖累小孩子,就這樣過去了。弟弟妹妹不一樣,妹妹是憂鬱症,弟弟是自己的生活遇到太多問題了,他已經沒辦法解決了。
Q:他們這種方式離開對你看待生命或世界有沒有影響?
A:當然會有。我小時候就是在礦區的,礦區平常就有很多意外的死亡,對死亡這件事就會有另外一種看法了,我覺得不一定要為死者悲哀,但會為生者流淚。
最難忘八十年代的臺灣
1985年,在東京的PIA雜誌影展上,放映了《兒子的大玩偶》(1983)一片,講述了三部關於60年代初期臺灣尚未進入經濟高速成長期之前的貧民生活的故事。這部好評如潮的作品,改編自黃春明的三部短篇小説。後來,因這部作品中的三個短篇而初次登場的三位新導演——侯孝賢、萬仁、曾壯祥等人,領頭引發了臺灣電影的新潮流。
而在那場紅紅烈烈的浪潮背後,靈魂人物就是年輕的作家吳念真。他和侯孝賢、楊德昌等大師合作,陸續寫了《戀戀風塵》、《老莫的第二個春天》、《悲情城市》等75部電影劇本,透過他的作品我們能看到臺灣的地方史、一些生活瑣事和各種各樣的面孔。
Q:作為臺灣電影新浪潮的推手之一,80年代對你來説意味著什麼?
A:那是一段很難忘的歲月。那時候的臺灣,已經慢慢開始民主化,整個的思潮都已經在希望突破獨裁政治,不管是音樂、舞蹈還是文學,都好像在有一種新的力量在動,想要衝出去。各種各樣的力量匯聚在一起,最棒的一群人都朝著一個信念努力:希望把電影做好,希望臺灣電影可以讓全世界都看到。
在一個蠻美好的時代,可以碰到一些蠻美好的人。他們有已經在臺灣拍電影的,你看出來那種聰明跟人家不一樣,像侯孝賢;還有剛從國外回來的人,像楊德昌、柯一正他們,後來越回來越多。
Q:現在和當時的人漸行漸遠,會不會有一種失落感?
A:當然會有。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的風景,都有每一個時代的看法。
Q:很留戀那個時代的臺灣嗎?
A:當然。因為那個年代人和人之間比較單純,親密,沒有算計。到長大之後,城市已經都是工商業了嘛,感覺是有唸書的在掠奪那些沒有唸書的,人跟人之間充滿了算計。不應該説我特別懷念那個年代,而應該説那個年代給我的感受太強了,它那個模型、那個樣子太美好了,而現在怎樣都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好了,所以會有一個落差。對那個東西有留戀,並不是説我一定要活在那個年代。
Q:你覺得自己最艱難的時光是什麼時候?
A:現在。最艱難的時光就是現在啊。年輕的時候覺得什麼事情都還有機會,即便要改變也都還有機會,做錯了也還有機會。到年紀大了負擔也大了,要再改變什麼就要考慮得比較多一點。(《國際先驅導報》 記者 陳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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