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國會議員、奧巴馬行政當局正在與華爾街的金融高管們進行一場道德與法律之戰。後者宣稱,他們有權獲得合同所規定的薪酬;前者則認為,既然他們已經給國家經濟帶來那麼大麻煩,公司現在獲得的資金又是政府提供的,他們就沒有資格再拿合同規定的薪酬。當然,更有很多本來就厭惡資本主義的人則不假思索地抨擊華爾街與資本主義的貪婪。
但是,“貪婪”一詞真的準確描述了這個群體的狀態嗎?恐怕無人可以否認,嚴格執行合同乃是法治的基本原則,而堅守法治對於一個共同體的繁榮,乃是最高的道德。按照這一原則,一個人當然有權利主張闔同所保證的利益。所以,究竟誰更道德,不是那麼顯而易見的。
毫無疑問,這些金融高管們闖下了大禍,但是,把這僅僅歸咎於貪婪,不過表明論者之思想偷懶、情感過剩。要知道,這些金融高管們活動於一個自由交易的市場網路中,他們之間的利益也完全可能是衝突的,基本沒有人可以一直欺騙跟他一樣聰明的他人。因此,市場內在地會發育出一種利益平衡機制,也即,人人會掏錢建立一套風險控制機制,防止這個讓大家獲利的市場某一天突然崩潰。
高管們的薪酬合同也是這一機制的組成部分。金融企業聘用一位高管,自然要在雙方之間簽訂一份合同,明確雙方的權利、義務。可以推想,雙方的博弈會使該合同大體上實現雙方權利義務的平衡。
當然,進行博弈的雙方的知識都有其局限性——任何人的知識都是不完備的。也就是説,人們永遠不可能充分地計算當事人的行為的全部後果,因而,也就無法將其完備地寫入合同中,讓高管承擔全部責任。這樣,就可能出現企業與高管之間的權利與責任不對稱,進而出現企業與整個金融系統之間的權利-義務不對稱。比如,高管們只要略做努力,就可以獲得鉅額獎金,但即使他的行為對本機構、也對整個金融系統、經濟系統造成巨大危害,也不用承擔責任。因為,當初在訂立合同的時候,雙方及整個社會都沒有充分意識到,高管們的冒險行為會具有如此巨大的外部性。
隨著金融工具、金融産品不斷衍生,“無知”問題會越來越突出。企業之間、企業與高管之間訂立的合同偏離理論上的完美狀態的程度越來越嚴重,風險持續積累,最終在某個時間點上引發動蕩與危機。過去幾年人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過程:金融企業家的錯誤不斷積累,最終以次貸危機為導火索引發金融危機。
不過,市場具有自我矯正機制。危機的本質就是市場參與者的錯誤遭到系統的懲罰和清算。蒙受了巨大損失的市場參與者被迫改變行為模式,重新評估各種金融産品、金融工具對個人、對企業、乃至對社會的風險,並將這種風險計入合同之中。因此,危機爆發後,金融企業家會趨向審慎,發展出種種回避、分散、控制風險的制度安排,整個金融系統看起來會更“道德”一些。
市場的演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將企業家活動的外部性內部化,把可能的全部後果計算到各類合同之中的過程,使之能被具體的個人分散地承擔。可以設想,危機之後訂立合同的時候,高管們的薪酬會被控制,而他們的責任將會加重。甚至,金融企業也完全有可能要求修訂原來與高管簽訂的合同。高管如果不同意,雙方可以打官司。也就是説,即便政府不介入,華爾街金融市場和整個經濟系統也會自發地進入風險控制與監管強化週期。
但現在,政府卻介入了。人們可以承認,政府有必要介入,因為,大型金融機構倒閉可能對金融系統、對經濟體系造成巨大衝擊。不過,不管政府援助有多少好處,這一做法至少阻礙了市場內在的矯正機制自發地發揮作用。首先,政府現在拯救的企業必然是犯錯誤最嚴重的企業,它們本來最應當倒閉,現在反而得到政府廉價資金最多。這會給市場發出錯誤的信號,華爾街系統地矯正自身認知錯誤,並同時修正由此導致的錯誤的激勵制度的機會將會部分地流失。
當然,政府現在代替市場對企業和高管施加壓力,通過監管、援助的附加條款,要求企業改變風險控制機制。只是,這種外部施加的制度的效力,恐怕不如市場內生的制度。另一方面,政府也總是傾向於濫用自己的權力,比如,美國政府要求企業撕毀原有的高管薪酬合同。其實,不少國會議員、包括行政當局也意識到這種做法有悖于法治精神,但因涉及公共資金,不得不涉入道德批判的雷區。
問題是,政府在高喊道德的時候,可能抑制了市場自發地重整道德的趨勢。 ★
作者為本刊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