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身體逐漸衰老的陳德才來説,花甲之年落葉歸根並不是太高興的事情。兩年前,老闆對他扔下一句,“把工資算好,回家吧”,他第三次從異鄉回到這個藏在貴州西南喀斯特山群的村莊。
只是這一次他很清楚,他再也不可能出去了。
這個64歲的老人在28年的時間裏3次外出務工:小兒子出生,他離開揭不開鍋的老屋外出打工;小兒子上中學,方圓幾裏的親友借不出一分錢了,他再次外出謀生;妻子精神病發作,幾個兒子要成家立業蓋房子,他鎖上大門,把地租出去,帶著妻子離開村莊一同務工。
多年的打工經歷讓他認清了一個道理,自己就像被趕來趕去的羊,生活的皮鞭落下,他就得四處奔波。
皮鞭大多數時候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全村400個年輕人陸續來到深圳,褲包還沒捂熱就趕上深圳轉型,密密麻麻的工廠消失,他們跟著工廠騰挪轉移,有人去了東莞和惠州,有人奔赴浙江掘金,還有人回到家鄉做生意或種地。
有時,抽人生疼的皮鞭還來自最親近的人。有人因為孩子出生放棄原本蒸蒸日上的工作;有人被一場疾病拽回村莊學會認命;有人因為忍受不了兩代人的分離,被困在欠債蓋的新房;還有人無法接受親人的意外,從此把生活的半徑一點點縮小。
在400個人生路口前,很多人急剎車,或掉頭或轉向,離最初的目標越來越遠。曾經抱團的老鄉四散分離,如今,他們中還留在深圳的不過10余人,真正在當地“買了房”站穩腳跟的,不過個位數。
當年那批意氣風發的小夥子,大多已拖著疲憊衰老的身體回到了這個3388人的村莊——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興仁縣塘山村。
陳德才偶爾會在割草犁地的間隙,瞥到那些彎曲的身影,他還隱約記得,最初剛到深圳,大家還不時聚會吃飯,在深圳灣大酒店、世界之窗的工地都留下了合照。有老鄉打趣,説他們是一個帶一個、為了“好生活”集體遷徙的“群居動物”。
可後來的20多年,他搖搖頭,表示再也想不起什麼交集的畫面了。
一
28年的歲月似乎只停留在陳德才日漸衰老的身體裏,他再也扛不起七八十斤的水泥了,幹農活間隙休息的時間越來越長。可一説起最初奔赴深圳的經歷,這個滿臉皺紋的老人會一下子露出懊惱的神情,感嘆自己“浪費了十幾年”。
他在深圳停留了短短幾年,每日埋頭在蔬菜基地,一心一意想掙錢。那時,深圳常有人因“三證”不全被送進收容所,甚至被遣送回家,他聽説後就不怎麼愛出廠了。害怕再生小孩拖累家庭,他讓待在老家的妻子做了絕育手術。
這個男人不想出現一點點閃失。
在陳德才的回憶裏,那段日子“太好掙錢了”。那是1990年前後,家鄉村子約400個青壯勞力一個接一個地來到深圳,遍地的工廠像是會結出鈔票的樹。數據顯示,1989年,農村外出務工勞動力由改革開放初期不到200萬人驟增到3000萬人。
當年頂著36歲“高齡”外出的他,工資8塊錢一天,“一個月就能掙一頭大肥豬”——在當時的塘山村,一頭大肥豬的價格不過200來塊錢。
“好日子”沒過多久,變故就毫無徵兆地來了。一封電報催促他即刻回家,信裏説,他的妻子“瘋了”,大冬天的往外亂跑,在別人家的田地撒潑打滾。
陳德才火急火燎地回到村子,等待他的,是妻子罹患間歇性精神分裂的診斷書。
他被這場疾病整整困住15年。每天照顧兒子、妻子,負責所有農活。揮舞鋤頭犁地時,他總會想,如果自己還在深圳該多好,那樣,小兒子就能吃上幾頓豬肉了。
落日後,他習慣坐在破舊老屋的門口,望望遠處的田地和歪歪扭扭的土路。那條通向村外的路上,拖著蛇皮口袋回鄉的人影逐漸多了起來。19歲的丁成松出現在了土路上,他匆匆結束了自己一年的深圳之行。
一年前,18歲的他跟著同鄉跳上火車,奔向收音機裏那個“遍地高樓大廈”的深圳。老闆看中了這個年輕健壯的小夥子,派他爬電線塔做線路維修的工作。丁成松興奮極了,從幾十米高的電線塔看過去,是一棟棟“特別大的工廠”和“滿街的卡車”,他從沒見過那麼多房子和車,更重要的是,這份工作一個月的收入,足足有500元。
可沒多久,爬上高空時,他的心臟會一抽一抽地疼,頭暈目眩,身體不停“打轉轉”。
丁成松在宿舍躺了整整兩個月。他沒錢也不敢去看病,胡亂吃了一堆藥,可第二天醒過來,心臟還是疼。
回到塘山村時,這個近170公分的少年兩手空空,除了一個裝著破爛衣服的蛇皮袋。 原本,這個少年數著自己爬過的電線塔,一個個記錄下位置,“還有點自豪”,回鄉時,這些紙張不知道被他扔哪去了,口袋裏從此塞進了一沓厚厚的病歷。
在通向夢想的路口,他生生地轉了個彎。
15年的時間裏,這樣的故事陳德才聽了太多,生活的變故似乎很輕易就能擊中他們的人生。
同村的李偉一度在浙江的炊具廠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機遇。主管推薦他去上海的總廠學習,學成歸來就是班長,還能得到他盼了三四年的加薪機會。可臨行前,老家打來電話,父親病了,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家裏沒錢沒人,等著他回去。李偉錯過了這次機會。
還有老鄉在傢具廠工作,送料時拿木條的手指不小心被捲進了機器,小拇指的一半被瞬間打飛。醫生看到他血糊糊的手,使勁搖頭,“小拇指另一半斷得齊刷刷,找不到了,也沒機會再接上了”。那幾個月,工廠斷指的員工有好幾個。
休養幾個月後,這個老鄉回到了原來的工廠,重復著此前的工作。
“你瘋了!那種地方還待?你就不怕嗎?”有村民問。
“換個地方,工資給不了那麼多啊。”他自嘲地笑了笑,“等不起啊,供完一個娃娃又是下一個。”早些時候,他在電路板廠工作,污染嚴重,每天工作口袋裏必定揣著烏黑色的解毒丸。因為實在不願忍受才換了傢具廠這份工作,好不容易工作幾年加了薪,“沒有成本再讓你換了”。
折返的老鄉帶回來一個又一個悲傷的故事,陳德才聽得心惶惶。小兒子一天天大了,眼看要上學花錢了,陳德才咬著牙又一次出發了,只是深圳已不是他的目的地。他覺察出深圳的工廠開始外遷,工人要求學歷。“那裏不是過去的深圳了,去浙江吧。”有人勸他。
在浙江,大大小小的家庭工廠給了他棲息之地。他還挂心著老家的妻子和孩子,沒事就找老闆問,“能給我老婆一個工作嗎?掃地、保潔都可以的。”
有老闆真的同意接收這對夫妻。他鎖上大門,下狠心把地一口氣租了出去,出來了。
大兒子大女兒都在深圳打工,當年自己被迫回村,他給兩個大點的孩子都下了命令,“都去深圳,那裏機會多!”活潑懂事的大女兒很受老闆和老鄉喜歡,快提拔當秘書了。小兒子則留在老家唸書,陳德才痛快地作出了安排,“週末不回家,放寒暑假直接來浙江”。
一家人從此四散遠離,可興奮的他覺得,“不會有更好的選擇了”。
二
在浙江東陽的工具廠,陳德才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工廠提供一個大蒸櫃,一到飯點,各家各戶把米淘好再放進去,米熟了,宿舍樓香氣四溢。
他和妻子住7平方米的宿舍,就著玉米吃飯。一個月能掙3000多塊,“再撐幾年,等到小兒子讀完大學,日子就好過了。”他總這樣想。
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打碎了他的設想。電話那頭是女婿顫抖的聲音,陳德才在注塑機嗞啦嗞啦的轟鳴聲裏聽到了噩耗,38歲的女兒沒了。
他和老伴坐了20多個小時的火車趕到貴陽,一路坐腫了腿、哭腫了眼睛。老兩口説不清女兒是怎麼死的,只知道是意外中毒。到了停屍房,陳德才才想起來,自己有好多年沒見過這個懂事的大女兒了,她的臉還是胖胖的,皮膚黃了,身體有些部位腐爛了,眼睛閉著,永遠也睜不開了。
因為結婚,女兒前些年放棄了深圳的工作,去了丈夫的老家。可生下孩子後,迫於生計,夫妻倆又齊刷刷跑到貴陽,女兒在一家酒店洗床單被套,女婿在幾十公里外的工地上班,幾個孫子留在女婿老家。
想到這些,陳德才突然很心疼女兒,他説,他分明在女兒身上看到了昔日的自己,看到了曾經那個為了生計四散分離的家。
他想恨女婿,為什麼要把女兒帶到貴陽,留在深圳也許女兒早就當上白領了。可他恨不起來,女兒女婿的每一步都迫於無奈。身為父親,他不能勸女兒不要回老家結婚,他更不能勸女兒不去貴陽打工,從始至終,他“幫不上一點忙”。
失魂落魄的夫妻倆回到浙江。他的假期有限,再不回去工作也要丟了。只是妻子的狀態實在糟糕,自從看到女兒火化前的樣子,就一直神神叨叨,陳德才沒辦法,只能盼著醫生開的“那種最便宜的藥”,藥效能好一點。
他的願望落空了。一個午後,宿捨得工友找到他,説妻子發瘋了。他順著指引,跑到後山去找,發現披頭散發的妻子在樹林裏亂竄,毛毛蟲、飛蟲還有叫不出來名的蟲爬滿手臂,妻子齜牙咧嘴地對他笑著。
陳德才哭了。打工這麼多年,這個老人第一次哭得那麼傷心。
那一年,倫敦奧運會成功舉辦,神舟九號一飛沖天。可這些熱鬧都與他無關,也與丁成松無關。從深圳回來後,丁成松生活的半徑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村裏的房子和三畝多的土地。
心臟的疾病有所好轉後,他迫不及待地跑到縣城,重操舊業。可才登了幾次電線塔,他的腰部就開始絞痛,尿出血,還時不時發燒。去醫院一檢查,他兩眼一抹黑——腎結石。
妻子前些年患上了嚴重的乳腺增生,幹活成了難題。有時候早上,躺在床上的兩個人身子都痛,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破洞的天花板,沉默良久,丁成松起身,慢慢走出去幹活。
拿到診斷書的那天,他忘了參加孩子的家長會,老師打電話問,他一股腦兒説了。結果第二天,本該在學校待著的老大跑回家了,對躺在床上的丁成松説,“爸爸你沒事吧。”説完,拿出80多塊錢,説是找全班同學借的,死死塞給丁成松,要他拿去看病。
對著天花板,丁成松無聲地哭了。
他開始徹底地害怕變故。一場持續的咳嗽、一次鑽心的胃絞痛都讓他擔心得整宿睡不著覺,他不敢出去打工,可守著這塊土地也掙不到錢,擺在他面前的,是無解的命題。
越來越多的人從各地返回。丁成松才意識到,原來老鄉和自己一樣脆弱,“一個變故也承受不起。”
有個老鄉被騙去了新疆打黑工,每天天不亮打著手電就去種棉花。當初,來招工的老闆在塘山村信誓旦旦,“一個月3500元”。可真到了那裏,一分錢不給,十幾個老鄉被分到了好幾個組,周圍都是説方言的外地人,互不認識,“謹防造反”。
他不服氣跑去理論,“為啥不發工資啊!”
“你要錢還是要命?”對方直接掏出了刀子。
一年後,他坐上了返鄉的火車,手裏被塞了幾個硬如磚頭的饃。他吃不下,餓著肚子到了家,把饃扔給狗,發現連狗也不吃。
這個老鄉後來幾乎再沒出過遠門了。他説,“我只相信我自己。”
他的弟弟隨産業轉移到了浙江。有一年,突遭母親去世,弟弟去找老闆商量,想結清這幾個月工資,回家奔喪。但老闆拒絕了他,“要麼幹滿一年,現在走一分錢沒有。”
他快給老闆跪下了,假期還是沒有請下來。車間裏的工友默默地聚在一起,你給一點,我湊一點,這個中年漢子的路費和喪葬費就這麼湊了出來。回去的路上,他發誓,“一定要離家近一點,最好早上知道事,下午就能回來的那種”。
可奔完喪,他還是回了浙江,離家近又合適的工作他沒有找到。
陳德才覺得,自己的性子在外面的幾十年被一點點改變了。他看到了太多無奈、太多心酸,看到了太多農民工的默默隱忍和麻木悲傷。
最早在深圳時,曾有一個同鄉得了重病,幾乎所有貴州籍的工友都發動了捐款,最後,他們湊了8000多塊錢醫藥費。可人終究沒留住。
塘山村村民楊錦雲在各個工地幹了好幾年,他印象最深的,莫過於每次出了事故,附近的民工總會很快聚起來。關係好點的,商量著買點水果去醫院看看,不熟的,就抓緊時間問問出事是咋搞的,哪個步驟弄錯了。
交流結束,總有人補上一句,“要小心”。
第二天,這些民工都不會出現在工地了。大家已經養成習慣,出了事,一定會有調查取證商量賠付一堆事兒,工地的活兒一停就是好幾天。
沒有人等得起,過了一夜,還要重新去尋找新的工地,直到出事的工地再次召喚。
那時手機還沒有流行起來,很多老鄉遭遇了變故或者産業轉移,前後腳離開了所在的城市和成群的老鄉,卻沒留下聯繫方式。人一走,線也就斷了,400人四散在全國各地,好多人幾十年間再也沒見過了。
他記得,電視裏有人説過,“農民工在大城市裏打工,幹的是工人的工作,過的卻是流浪漢的生活。”
三
生活已經開始偏航。60多歲的陳德才越來越力不從心,有時候是作為搬運工的自己,對著幾十斤的貨物束手無策;有時候是妻子的突然病發,他只能默默祈禱妻子“別去搞破壞”;還有時候,是老闆辭退的通知,理由很簡單,“你不值這個價”。
他習慣了被趕來趕去,並且從不據理力爭,“跟老闆爭沒意思,又不會多給你工資,趕緊去找別的工作才重要”。
步履蹣跚的陳德才一直覺得,自己是因為錯過了最初在深圳的十幾年才落得“賣體力”的下場,可他那400名同鄉,兜兜轉轉20來年,也只有幾個人真正在深圳紮根落腳。
實現命運逆轉的村民楊劍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在深圳擁有自己的房子、車子和店面。這個生活體面的中年人認為,自己之所以能在深圳站穩腳跟,靠的是“背靠懸崖、無路可退、了無牽掛”。
跟隨村裏的大部隊去深圳打工時,他的父親極力地反對。離開那天,父親是拿著菜刀“送”他的。
這個20歲出頭的小夥子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和包裝廠的流水線有關,一個月賺100多塊錢。有老鄉叫他出去搞珍珠棉的生意,他二話沒説就辭職了。那時通訊不發達,他就每天坐公交車到各個工業區,企圖混進去,找各家企業談生意。
門衛攔住他,他説自己是有預約的李先生。一查,沒這個人。出去繞個半天,再回來,門衛換班了,這次他成了有預約的王先生。
他就這樣“用雙腳幾乎走完了珠三角所有的工廠”,以一個月穿破一雙皮鞋的代價,打開了銷路。
回頭看,這個從塘山村走出來的漢子説,自己毫無退路,“幾個月沒工資了,再打不開銷路我就只能餓死。”
楊劍覺得慶倖,那時自己剛結婚,妻子通情達理,父親和自己斷絕關係,也沒生孩子,可以説是“了無牽掛”。
可他的400個同鄉,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李偉安置好病重的父親,從老家再次回到了浙江,還是去了原來的炊具廠,儘管失去了上升的機會,可他看中領導對他的重視,還偷偷想,賣力點多幹幾年,也許還能有一次這樣的機會。
生活的皮鞭又一次不經意落下。先來的不是機會,而是孩子。妻子懷孕了。李偉慌了,炊具廠的工資偏低,無法再負擔一個孩子了。他心裏糾結,一直拖著沒去辭職。
孩子出生後,他去超市買奶粉,走到貨架的邊邊角角,他覺得那些奶粉太貴太貴了。動輒幾百元的奶粉他拿起又放下。最後,這個年輕人把工作辭了。
一家人搬到了浙江另一座城市,李偉進了收入高幾百塊的傢具廠,開始賣苦力。
楊錦雲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受家庭的影響,能在浙江的工地好好幹活,把家裏修房子欠下的十幾萬元還清。他在當地人緣不錯,找他幹活的工地不少。
最值得他高興的是,女兒成績優秀,獎狀擠滿了還顯得有些空蕩蕩的新房墻壁一角。
直到今年春天,老家父母來電話,一向懂事的孫女突然不願意去上學了。他才想起來,好多個疲憊的深夜,他都接到了女兒的電話。那時,他困得昏昏欲睡,電話那頭,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告訴她,自己被同住的女生欺負,“如果不給錢就打我”。
女兒的話沒有太放在這個年輕父親的心上,他找到班主任,兩個大人一致認為:“六七歲的孩子,能欺負個啥?”
工作忙碌,他很快忘記了這件事。直到幾個月後,女兒在電話裏哭喊,“為什麼她還要欺負我?”女兒抽泣著説,欺負她的女生不僅沒有收斂,還變本加厲,繼續要錢。
他匆匆忙忙趕回貴州山區,看到女兒,好説歹説哄著到了學校門口。可女兒死活不願意下車,哇哇大哭,抱著他不松手。
他覺得自己也快哭了。最後,這個原本打算“把女兒哄進學校就走”的父親,允諾每天接送孩子上學。幾個月過去,他依然留在老家,每天送走女兒後,再騎著摩托車到縣城做零工。
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家裏的兩層小樓,他給三個孩子一人留了一間房,為的就是讓每個人都有一個獨立的空間。他年輕時在廣東打工,曾住過臭烘烘的集體宿舍,“沒有隱私”,他不想孩子也過那樣的生活。
咬著牙,楊錦雲把房子多加了幾十平方米,代價則是多出來的十余萬元成本。
這個父親吐著煙圈,眼睛紅紅的,他説自己也不知道還要在家鄉等多久,不過,他很確定一件事,“女兒不恢復過來,我是不會走的。”
四
兩年前,被藤椅廠老闆趕出來時,陳德才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在廠裏慢吞吞地搬東西時,老闆衝他喊,“沒用”。
他和老婆在工業區轉了一圈又一圈,沒有工廠再願意收留這對年過花甲的打工夫妻了。前年,老兩口終於回到了落滿灰塵的老屋。
陳德才在村裏遇到了很多返鄉的中老年人,人數一年比一年多。國家統計局公佈的《2016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稱,2016年農民工總量達到28171萬人。其中,在外出農民工中,進城農民工13585萬人,比上年減少157萬人,下降1.1%。
這些中老年返鄉農民工最常説的詞是迷茫,“回到村裏不知道能幹什麼。”
“搞養殖?你有經驗嗎?”
“賣蔬菜水果?你了解市場嗎?有技術嗎?土地流轉有資源嗎?”
李偉也加入了這些討論,他最終選擇重操舊業——屠夫。
“我真的很怕很怕風險。”這個30多歲的中年男人一臉憂愁地説,“如果養豬養牛市場不好呢?如果搞種植天氣不好影響收成呢?”他説,自己每想到一個念頭,就會迅速打消,思來想去,他挑了所謂“最穩當的工作”。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陌生,十幾年前出門時,他滿心壯志,他想著乾大事,學技術,掙大錢。如今回來時,這些豪氣萬丈的聲音仿佛跟假話似的。
一直到前些日子,縣裏組織的扶貧培訓項目才讓他重新得到機遇,他放下屠夫的工作,去學習電路知識,預備學成後換個收入更高的工作。每天夜裏他從不遲到,聽課的人中,塘山村的這批中年人佔了快三分之一。
同村的徐建峰很早就意識到打工並不長久,10多年前,早早學會了開卡車。一度,在工地開車的他以為自己觸摸到了機會。當地招聘公交車司機,關鍵要求寫得很醒目,駕齡超過20年。
可應聘時,對方只説了一句,“外地駕駛員不要”。
他開始攢錢,打算湊夠了錢就買輛車回到黔西南州跑運輸生意。幾年後,他的車有了,高速公路上的貨車越來越多,油價也漲起來了,運輸生鮮的生意越來越難做。
徐建峰把車從市裏開回了縣城,發現還是沒有太多可幹的活兒,滿城都是搞運輸的農民工,“在外面打過工還有駕照的,幾乎都在幹這個”。最終,這輛車被開回了塘山村空蕩蕩的新房。
他還聽説,有同村的人昔日在深圳的製鞋廠幹了幾年,回來後在隔壁鎮上開了鞋店,十幾年間生意火爆。可最近幾年,網際網路席捲而來,實體店舖生意越來越難做。
“兜兜轉轉還是這樣,改變命運真的那麼難嗎?”徐建峰喃喃道。
這句話,楊劍深有同感。他在深圳做生意破産後,帶著僅剩的積蓄回到老婆家,試圖在當地開辦廣告公司,可真當他進入市場才發現,凱里市在2000年就有了大大小小60多家廣告公司,市場競爭激烈,他在本地無依無靠,支撐了三年,還是關門了。
他覺得自己在凱里被打回了原形,“你以為自己懂了很多,積累了很多,其實你還是一無所有。”
只有丁成松的生活看起來穩當得一成不變。他牢牢地守著那3畝租來的土地。儘管,剔除掉成本和租金,他幾乎一年剩不下什麼錢,可他還是覺得,“至少一家人不會餓死”。
這個居住在村裏最偏僻一隅的男人拒絕異地扶貧搬遷。面對扶貧幹部多次勸説,他態度堅決,“去了城市,你連蔥蔥蒜蒜都要買,説是可以打工,可身體不好打什麼工,做不了工,只能在床上等著餓死嗎?”
他已經不再嚮往外面的世界了。“一天都要坐著,要吃好幾次藥,哪要我們?”他默默地説,“只有土地不會離開我。”
五
地處黔西南的塘山村掩映在一片喀斯特山群裏,土地是這裡最珍貴的資源。丁成松租來的土地大多藏在石頭山的邊邊角角,最遠的一處,離他家有一個多小時的步行路程,玉米豐收,要來回走30趟才能收完。家裏的屋子修到一半就停下了,漆也沒刷。蹲在門前,丁成松用刀反覆切割樹的葉子,他和妻子喜歡切細點,這樣牛吃起來好消化。
偶爾孩子也會怯生生地問他,學校要求買雙運動鞋上體育課,該咋辦。那時,丁成松會很難過,他看著大兒子黑黢黢的腳,指了指遠處自家藏在石頭山縫隙的地説:“這地天生就有肥地、瘦地,你看看我們家的地,那就是瘦地,種不出什麼名堂。娃娃啊,你就生在瘦地裏,沒辦法,只能認命啊。”
大兒子眼淚汪汪的,“知道了知道了,爸爸,我不要鞋了,你別説了。”
楊劍一度也認命了。凱里創業失敗後,他回到媳婦的農村老家,整夜整夜地失眠,頭髮一掉一大把,他提不起興趣也沒有信心去工作,每天在家裏“混吃等死”。直到小兒子出生,家裏一下子捉襟見肘,這個父親聽不得兒子的哭聲,他咬咬牙,出發了。
目的地,還是深圳,“又愛又恨的深圳”。
他從超市促銷重新起步,一步步做到了主管、經理,再出走繼續創業。最開始那段日子,他一個人在深圳,嘴皮幹疼,夜裏想家,“不努力孩子就要餓死”,第二天又精神抖擻地去上班了。
楊劍感謝他的兒子,“如果不是他,我不會硬著頭皮再回深圳,也不會再去拼最後一把。”
在如今擁有好幾家店面的楊劍眼中,曾經的自己和400個同鄉,就像是一群跋山涉水的“群居動物”,終於來到深圳,還沒來得及享受陽光和食物,就在變化莫測的自然界前紛紛摔了跟頭。
“我們都以為這裡有最好的條件。卻忘了大自然不會只有風和日麗。”他説,深圳在短短時間內完成了産業轉型,如果自身不跟著調整,等待的命運只會是被淘汰。
不過在他看來,這個過程近乎殘忍。看似400個人擁有400個命運分岔的路口,可大多數人“只有一個出口”,“灰撲撲地回老家了”。
幾年來被生活趕來趕去的陳德才學會了和生活握手言和,他在家養了一些豬和牛,想著多少掙點,也能為兒子娶媳婦出點力。小兒子的婚房還沒著落,大兒子更是連對象都沒有。
唯一能讓他心安的,是兩本朱紅色的臨時居住證。
當年離開浙江時,他把它們帶回了老家,放進了床頭櫃,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看。紅色的印子還清晰可見,那是他眼中官方的“認可”。他等待著哪一天還能拖著衰老的身體回去,自豪地掏出臨時居住證,再豪氣地幹上幾年,把兒子的婚房、車子掙出來,就像當年剛去時那樣,用勤勞的雙手供小兒子讀完大學。
這個滿頭白髮的老人捨不得扔這兩本早已過期的證件。他説,“不會有更好的選擇了。”
(除楊劍外,本文其餘採訪對象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張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