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的韓百川從初一起,離開學校,回家學習。
韓百川喜歡畫畫,這是他剛完成的作品。
韓百川在家學習的書桌。
于笑笑的家裏很亂,爸爸于建軍在房間的不同角落放了好多筐子甚至盆子用來盛書,14歲的女兒到哪手邊都可以拿到中外名著或者名作家全集。墻面幾乎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上面畫滿了數字和幾何圖形。
17歲男生韓百川的房間也差不多,大約一米五見方的學習桌像一個小型實驗室:兩台電腦、一台ipad、一個畫畫用的數位板、攝像頭、耳機、麥克風、漫畫草稿、幾本書,還有拆開的電器組件。
與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往學校趕的大多數中國孩子不同,他們“在家上學”。一年級退學,除了中間短暫復課,于笑笑已經在家學習7年。韓百川初一離校,也已回家自學5年。
對他們和他們的父母而言,家的意義遠遠不只是休憩的港灣,更是一個探索新教育方法的烏托邦。這批特立獨行的小眾家庭,在通往各自理想教育的道路上艱難前行,儘管他們奮力掙扎,但大多數不得不接受“失敗”的結局。于笑笑和韓百川是其中難得的堅持者。
“就像賭博一樣”
韓百川的決定很突然,剛上初一不久,他就向家人提出想要回家學習。他的理由只有一句話:“學校作業太多,我沒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喜歡的事是中學教育中沒有、高考也不會涉及的繪畫和編程。
母親聽到以後的第一反應是反對,“學習好好的,為什麼要退學?”韓百川從小成績優異,小學三四年級曾考過年級第一名,所以即使身處高考大省山東,媽媽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兒子能夠考進一所不錯的大學。
韓百川的媽媽由爺爺奶奶帶大,嬌生慣養,從戲曲中學畢業以後就進入社會工作。她對兒子的管束一向寬鬆,韓百川從小都是自己挑衣服。“父母有了孩子其實就是大孩子帶著小孩子一起過日子,都要成長。”她談吐溫文爾雅,語氣謙和。
基於這樣的教育理念,一家人心平氣和地討論了幾天,雖然有種種擔心,看到兒子意見堅定,她同意試試。“既然他已經不想上學了,逼著他去學校也不會有好的結果,乾脆冒一次險,就像賭博一樣。”
比韓百川退學更早兩年,安徽省一年級小學生於笑笑被爸爸領回了家。于建軍是大學老師,他所理解的少兒教育是健康、自然、快樂的,所以小學之前他沒有讓女兒學過任何書本知識。
然而大環境殘酷,升學競爭激烈,孩子的起跑線越劃越早,于笑笑一上小學發現班上同學大多早就補習過數學和英語,她成了“學渣”,在第一學期末的考試中,數學成績年級倒數第一。
老師把于建軍叫到學校,臉色難看,數落他作為家長不負責任。于建軍很氣憤,“現在的老師怎麼這樣?”因為成績不好,擁有幸福童年的于笑笑上學以後變得自卑、壓抑,承受著老師的訓斥諷刺和同學的瞧不起。
于建軍記得女兒那段時間情緒很差,經常哭鬧不想上學。“學生好像成了老師的奴隸!”于建軍説,他決定讓女兒回家上學。
2006年前後,作家鄭淵潔在家教育兒子鄭亞旗、上海讀經私塾“孟母堂”被官方取締等新聞引起輿論關注,在家上學進入公眾視線。經過幾年醞釀發展,越來越多中國家庭開始嘗試這種“不可思議”的教育方法。2013年,民辦非營利機構21世紀教育研究院發佈《中國在家上學研究報告》:中國大陸約有1.8萬名學生在家接受教育。
“黑暗中摸索前行”
退學以後,韓百川很興奮,不用再應付作業和考試,所有時間都可以自由支配。他丟掉學校的教材,為了學習編程,擁有了第一台屬於自己的電腦。爸爸送他一本關於電腦語言的書,他一點一點自學,起初不懂的地方還會問爸爸,後來就完全利用網路論壇向達人請教。不多久,他就學會了用編程列數字列表、畫幾何圖形。“每次用電腦完成一項工作的時候都伴隨著成就感。”
韓百川剛回家的時候,媽媽對他自學的效率和成果持觀望態度,會規定他每天的學習時間,根據他的興趣幫他安排學習內容。經過半年左右的嘗試,看到兒子很充實,“一直都有長進”,她的顧慮逐漸打消。
韓百川喜歡畫畫,從幼兒園開始每天都畫,畫完工整地寫上名字和日期。退學以後,他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畫畫中,媽媽被他的專注打動,相信他能夠掌握自己的方向。韓百川在《同意放棄學籍》的文件上簽了字。
于建軍帶領女兒選擇的是另一條路,依然學習教材上的內容,只是自己來教,用完全不同的方法。他今年46歲,農村家庭出身,讀書的時候還沒有學習壓力的概念,他記得小學時每個學期末,老師都是在黑板上出幾道題作為考試,沒有統考,更沒有排名。
對比女兒遇到的問題,他覺得“現在的孩子身心俱疲,沒有學習的興趣”。
于建軍説話聲音不大,性格內向,不善社交,但是一講起教育方法就會滔滔不絕。他從師範大學讀研開始關注教育,認為“階段性考試割裂了知識點的內在連接,一步到位的學習法剝奪了孩子探索的權利”,學生都是被動學習,所以效率低下。
把女兒帶回家以後,他把考試卷和習題冊都收起來,“語文和英語就讓她自己讀書,讀她喜歡的,一開始媽媽陪著她,告訴她不認識的字詞什麼意思,等她會查字典了就自己看。”
于建軍每天花一個小時給於笑笑講數學,不是正襟危坐的課堂形式,而是一起靠在沙發上或者躺在床上講故事。“你今天出門遇到一隻小花狗,狗狗一直跟著你讓你給它買吃的,你只有十塊錢,一個燒餅兩塊錢,能買幾個燒餅啊?”他把四則運算編進天南海北的故事裏,“孩子是很單純的,她聽故事聽得開心,很願意動腦子想。”需要演示計算的時候,父女倆隨手就在墻上畫。
韓百川和于笑笑的兩種學習路徑遠不足以反映在家上學家庭的選擇。離開體制,孩子回家以後學什麼、怎麼學、未來發展等關鍵問題取決於家長的價值觀和知識水準,因此千差萬別。
石磊是江南大學設計學院研究生,正在主導進行一項關於中國“在家上學”現狀的科研項目。通過中外數據對比和案例分析,他認為中國的在家上學還處於“啟蒙前階段”。美國的在家教育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目前在各州均已合法,逐漸建立起了與之相匹配的社會認可度、社區支援和資源共用體系等。相比之下,中國在家上學的孩子和家長還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你是在發泄自己的情緒嗎?”
韓百川剛回家的時候,同學常來家裏找他玩。有一次他嚴肅地和朋友談到理想,“你將來想做什麼?”韓百川問。
“搶銀行。”對方卻完全當作一個笑話。他覺得自己和同學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同學們的父母知道韓百川退學,也讓孩子遠離他,不要被他影響學習。
“你覺得孤單嗎?”
“孤單啊,”他一邊笑一邊回答記者的提問,顯得這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但是因為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所以也很充實。”
媽媽擔心同齡人交往的缺失會給他的性格造成影響,鼓勵他多參加社會活動,與人交往。他曾經在一個自駕遊營地實習,幫忙管理網站,設計logo。這一個月的實習對他意義非凡,看到了一個公司是怎麼組織和運營的,“真正打開眼界了”。
2013年底,14歲的韓百川到上海參加同濟大學Fablab(開放實驗室,類似創業孵化器)實習生計劃,他跟大學生一起做産品、組建團隊,上海豐富的資源和開放的氛圍令他興奮。回到濟南,他想把Fablab模式引進山東,聯繫山東大學老師、尋找眾籌團隊,還在2015年參加“首屆泉城創客路演”,得分在8個創業團隊中位列前三。
韓百川説他想創辦Fablab很大的動因是能夠在那認識朋友。路演之後,Fablab項目拿到濟南市科技局投資,目前空間已經佈置好。但是因為與各方合作,有條條框框的限制,沒有達到韓百川最初想像的熱火朝天的效果。
在社會活動中,韓百川認識了很多大學生甚至企業家,因為志趣相投總能相談甚歡,活動一旦結束回到家中,他又只剩下一個人。他加了一個全國在家上學孩子的群,提出線下聚聚的提議,響應者寥寥。“他們雖然在家上學,但大多數還是會參加高考或者出國考試,沒有時間。”
“那你現在最好的朋友是誰?”
“知心朋友的話,暫時還沒有。”韓百川憨憨地笑。
于笑笑從六年級開始覺得自己有點奇怪,她住在大學裏的家屬院,一起玩的小朋友都要上學,讓她對曾經討厭的學校也生出了嚮往。她不知道學校是什麼樣的,她想跟同學們一起學習,她想試試爸爸教給她的知識在學校能考多少分。
于建軍清楚沒有玩伴是孩子在家上學沒法避免的問題,他同意讓于笑笑初一復課。回到學校的第一次考試,于笑笑的分數讓周圍人震驚,年級四百多人中排前三十。
但是于建軍依然無法認同學校的教育方式。有一次聽寫,于笑笑錯了幾個單詞,老師讓把每個寫錯的單詞抄一百遍。看到女兒本來作業就很多,還要熬夜抄單詞,于建軍給英語老師發了一條短信:“你是在發泄自己的情緒嗎?”
“都説百年樹人,學東西哪能每天考核,把人逼瘋了。”平時于建軍看到女兒寫了錯別字,都很少指出來,“她慢慢地看書多了自然就寫對了。”于笑笑在家上學的時候,每天晚上十點睡覺早上八點起床,睡眠充足一整個白天都精力旺盛,于建軍最見不得小小年紀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初中二年級,他再次以病假的名義把于笑笑帶回家。
“主觀想像與現實路徑”
于建軍對自己的教育方法充滿自信,于笑笑的思考習慣和自學能力已經培養出來,初中加上物理和化學也不覺得吃力,他先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課本串講一遍,然後每個科目選一本練習冊讓女兒慢慢做,有問題再問再講。
語文和英語仍然依靠讀書,“文學是關乎人格人性的,不該去做那些割裂的習題。”同時于建軍想利用這些名著為女兒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如爸爸期待的一樣,于笑笑正直、是非分明。
然而在為數不多的社會經驗中,這套價值體系反而帶給她困惑。在與同齡人的交往中,她顯得不太合群。最極端的一次,學校為了全市排名在統考中縱容了作弊行為,同學們不以為意,只有于笑笑難以理解。于建軍也沒法給出很好的解釋,“社會不是完全理想化的,別的孩子每天湊在一起玩兒,更世俗一點。”于笑笑的是非觀從書本中來,難免受到現實的挑戰。
于建軍能體會女兒的困惑,他本人同樣無法理解現實中的某些現象,因為這種焦慮感,甚至常常失眠。他也擔心女兒不懂人情世故,長大走向社會會不會碰壁,“但是我相信隨著法制的健全,應該不會有大的問題。”
在他的預想中,于笑笑會順利通過高考進入一所好大學,學一個實用一點的專業,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但是他從來不輕易向人推廣在家上學,“在學校還有很多老師、同學可以作為緩衝,回家以後家長是教育的唯一決定因素,如果家庭不和睦或者父母三觀不正,孩子就徹底毀了。”在於建軍看來,在家上學只是一個替代手段,“關鍵還是要解決學校教育中存在的問題。”
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研究員儲朝暉説,選擇讓孩子在家上學的家長大多是認為現有教育不能滿足孩子成長的需要,但是僅僅帶回家是不夠的,對教育的不滿和自己能做好教育是有差距的,“怎麼從主觀想像到現實路徑,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不要貿然選擇。”
“打破常規是種有益的嘗試”
剛退學的兩年,韓百川沉浸在自己摸索出的“實驗學習法”中,以實驗需求帶動理論知識。比如想做一個電路或者單片機,就學相應的物理知識,想要順利閱讀英文材料了解機器語言,就學英語。跟學校學習比起來,他覺得自己更有目標。
但是時間久了,問題暴露出來,沒有老師的指導,很難建立起系統的知識和嚴謹的學習體系,他動了回學校的念頭。但他又覺得學校作業壓力大,沒有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試圖通過看基礎科目的網路公開課,來解決知識體系不系統的問題。但沒有老師指導,過程很艱難。
韓百川認為在家上學是個不得已的選擇,“如果有學校支援學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一定會去上學。”他説,因為放棄了國內學籍,他目前沒有上大學的計劃。
儲朝暉調研發現,目前中國在家上學的孩子大多對未來發展沒有明確的規劃。他説,西方國家在家上學的孩子也是相對少數,“不超過10%”,也面臨與大的教育體系順暢連接的問題。“在家上學付出的成本比學校教育要高,現有的公立教育體系雖然單一,但是便捷有效。”
各類討論在家上學的QQ群裏,隨處可見實踐失敗的家長焦急地尋求幫助。東北的一位媽媽孫智瑩在兒子二年級下學期把孩子帶回家,之後嘗試了不同的學習方法,三年後孩子極力要求回學校,説自己不想做與眾不同的孩子。“我也不想讓孩子這麼煎熬,只好同意了,”為了回學校,一家人陪著孩子努力補課。
孫智瑩不認為這是失敗,她覺得打破常規是種有益的嘗試。很多在家上學的孩子和家長在經歷了退學、在各類名目的新學堂試讀、回家自學之後,最終迫於學習效果、缺少同齡人交往或輿論壓力等問題不得不返回學校,真正能堅持下來的只有鳳毛麟角。
這個過程中,家長們勇敢甚至一意孤行,他們想打破現有模式找到新的可能,但又不得不受到自己的能力和觀念的限制。
“目前教育單一是事實,多樣性是一個目標,但並不是説所有存在的就值得追求。”儲朝暉舉例説,十多年前浙江一帶推行國學教育,讀四書五經,現在孩子成人了,不具備在現代社會生活的技能,“他們大多留在當地農村勞動,但是因為農耕技能缺失,體力也跟不上,所以農活也幹不好,那種失敗感是很強的。”
17歲的韓百川還沒有經歷過失敗,因為創建Fablab的經歷,他的創業熱情被點燃了。相比于同齡人喜歡做的事,他更喜歡聊他的項目:人工智慧、網路監測系統、像素風格遊戲。這個即將18周歲的男孩,沉浸在創業夢中。
他勤奮、自律,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學習、運動、畫畫、找項目,他信奉一句話“思想要自由,行為要管制”。
回憶起來,韓百川好像沒有經歷過青春期的叛逆不安,只是前陣子他總是會不自覺地陷入失落的情緒,“可能是對未知有點害怕”。
但是他不願意過多渲染這種困惑,“我覺得還是因為幼稚”,他語氣靦腆,難得的像個小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説,“長大了就好了。”
因讓于笑笑在家上學,于建軍飽受質疑,同事鄰居都不理解,勸他不要耽誤了孩子,單位領導找他談話“你家孩子現在看起來不錯,未必將來就會好”。他至今沒有告訴孩子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他想等女兒考上大學以後再説。某種意義上講,到那時,他就解脫了。
(應採訪者要求,于建軍、于笑笑、孫智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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