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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士保安張永輝:不是説讀了書就一定能改變命運

2016年07月22日 06:59:01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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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9日,張永輝參加碩士學位授予典禮。

  張永輝在電子科技大學當保安已有17年。

  電子科技大學的一名普通保安,原本是高中學歷,任職期間,一路從專科讀到了碩士。

  但他現在仍然在做保安。他覺得,有知識才可能改變命運,但這兩者沒有必然的關係。

  碩士保安張永輝:

  不是説讀了書就一定能改變命運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周甜

  本文首發于2016年7月21日總第765期《中國新聞週刊》

  2016年6月29日,早上7點,電子科技大學(以下簡稱電子科大)的保安張永輝向領導請了假。他坐上了最早的校車,從他所在的沙河校區出發,一個小時後,到達清水河校區。9點,他要參加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2016級碩士學位授予典禮。典禮剛開始沒一會,張永輝的電話就開始響個不停。

  這是43歲的張永輝第一次穿上學位服,參加典禮。2009年,他獲得學士學位的時候,因為時間關係,並沒能穿上學士服。

  早上10點半典禮結束,他原本打算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和同學老師挨個好好合個影,但媒體記者突然造訪,他不得不匆忙結束拍照環節,以至於現在他翻遍手機相冊,都找不到幾張滿意的畢業照。

  張永輝不是不知道,當“保安”和“碩士”這兩種看似完全不搭邊的身份同時出現在他一個人身上,是件挺新鮮的事。但他也確實沒料到會有那麼多人對他感興趣。很快,他就被貼上了“勵志哥”和“掃地僧”的標簽。聽到這些説法,他也就是憨厚地笑笑。他説,自己沒有什麼學者夢,也沒有期待靠讀書去改變當下的生活,他甚至沒有想過不做保安。他讀書的動機,聽起來和這個實用主義的時代有些格格不入,“就只是為了提升自己。”這讓人很難相信,但是看看他讀書前後的狀態,似乎又無法反駁。

  “感覺沒什麼用,又不會漲工資”

  在電子科技大學南門,張永輝正在值班。他身穿淺藍色的保安工作服,戴著帽子。正值暑假期間,張永輝的工作稍微輕鬆些。

  他現在的職務是校衛隊隊長助理兼門衛分隊長,屬於工人序列中的高級工,已經不在門口站崗了,做起了管理工作。“以前站崗,工作比較單一,算是體力活。相比之下,現在的工作複雜了許多,人員招聘、離職人員手續辦理、隊員工資上報、隊伍的訓練與管理、隊員服裝管理和發放等,都是我的工作範疇。”張永輝向《中國新聞週刊》(微信ID:china-newsweek)介紹説。

  現在,他擁有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值班室,陳設簡單,一張1980年代的舊沙發和茶几,一張辦公桌,桌上擺放著他的研究生導師、電子科大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院長劉智勇的著作,非常顯眼。旁邊的一個透明文件夾裏,整齊地收錄著他在電子科大校報上發表過的文章、校報對他的報道,以及這些年他陸續發表的學術論文。

  這一陣,他聽到的最多的話就是“祝賀你”。聽到這些,這個身高不到一米七,留著圓寸頭,有著啤酒肚的保安就會憨厚地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

  張永輝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勵志,然而他也承認,這個碩士學位,確實拿得不怎麼輕鬆。

  妻子的不理解是他面臨的第一道坎。此前他讀專科和本科,妻子都沒什麼意見。2013年,他決定報考研究生,妻子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感覺沒什麼用,又不會漲工資。現在的社會都講關係,學歷好像沒多大用處。”從實用主義出發,妻子反對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另外,在職研究生上課時間全在週末,他們的兒子正在讀寄宿高中,只有週末回家,張永輝一旦選擇讀研,孩子、老人以及家裏其他的大小事情,全都要落在妻子一個人的肩上。讀研兩年,需要兩萬八千元學費,而那會家裏因為買房子,欠了不少債,經濟條件並不寬鬆。妻子在學校做保潔,為了儘快還清債務,總是盡可能多接活。這筆學費開支顯然是個沉重的負擔。

  但妻子説不過他,最後也只好順著他。“我做什麼事情,都離不開她的支援。”在畢業論文的致謝中,張永輝提到了學校、領導、導師、同事,唯獨忘記了妻子的名字。後來,提起這些,他的保安同事都在一旁起鬨,張永輝的妻子在一旁,沒説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2013年,張永輝第一次報考了電子科大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的MPA(公共管理碩士),英語成了他的最大難題,他下了很大的功夫,最後考了35分,離研究生入學考試英語單科分數線差了五分。

  十個月之後,他第二次走進考場,在200多名考生裏,他的筆試成績排在了前30名,當年該學院計劃招生75人,筆試成績出來後,張永輝總算松了一口氣。面試順利通過後,他成了電子科大政治與公共學院的一名在職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公共服務和公共醫療衛生管理研究。而且,他的身份更加特殊,他是班裏唯一一名以保安職業在讀的研究生。

  導師劉智勇的課每週四節,在週末連著上半天。在劉智勇的印象裏,張永輝從未缺過一節課。在職研究生,能做到這一點,在劉智勇看來,實屬罕見。張永輝經常會在課間找他交流畢業論文寫作的問題。

  劉智勇那時候就預料到了,張永輝接下來的論文應該不會讓他擔心。

  最初,張永輝選擇的論文題目是,高效安全保衛體系專題研究,這也是他最熟悉的領域。他上半年開始寫,寫到一半時,突然得知,全國取消專題研究。他便將這個選題改成案例研究,“要不之前的就全部白寫了。”他找來了一大堆參考書籍,準備動手寫作,這個題目卻在開題環節不幸被取消。

  這讓張永輝多少有點“惱火”,不過,很快他就不糾結了,論文沒寫成,但在這過程中,他發現高校安全體系存在很多問題。

  和導師商量之後,張永輝確定了最終的論文題目——成都市政府公務員職業倦怠調查研究。他的電腦是外網,上知網下載資料要花錢,導師送他了一張300元的知網充值卡,他用這張卡在知網下載了200多篇論文作為參考資料。

  為了完成這篇論文,他總共發出了520份調查問卷,最終回收了491份有效問卷。“問卷調查最容易弄虛作假,他的問卷,真實性我是相信的。”劉智勇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微信ID:china-newsweek),學校對論文字數的要求是不低於三萬字,大部分同學會寫三萬五千字到四萬字不等。張永輝交上來的論文初稿,足足九萬多字。文字中夾雜這各種柱狀圖和餅狀圖,除了文字上的紮實,張永輝的製圖水準也讓劉智勇頗為驚訝。

  在職研究生,只要在四年內順利通過論文答辯,就可以順利畢業。兩年就順利畢業的人不到總數的一半。如果第一次順利開題,張永輝極有可能在半年前就能順利畢業。

  “一個保安,需要讀那麼多書嗎?”

  其實,早在2002年,學校就曾動員保安增強學習。張永輝是高中文憑,他覺得,做保安,自己的文化程度也夠了;加上他只是一名臨時工,隨時可能走掉,讀書對他而言,沒有多大意義,就放棄了。

  張永輝是四川資陽人,高中畢業後曾到河北邢臺當了三年兵,期間當過戰士、通信員、班長和文書以及新聞報道員。退伍後他被安排到河北邢臺鋼鐵總公司當工人,在當時看來,這份工作相當於鐵飯碗。但因為已經在老家結婚,張永輝最終還是回到了家鄉,重新開始找工作。

  因為在部隊當過新聞報道員,他試著找過記者的工作,去成都幾家報紙打聽後得知,大專文憑是最低要求,而他只有高中文憑,只能失望而歸。後經親戚介紹,他先後去了四川一所專科學校和一所大學當保安。後因生病住院,不得不主動辭職。

  身體康復之後,他再次面臨找工作的問題。那會兒沒有網上投簡歷的概念,他騎著自行車,到處打聽。1999年9月的一天,他來到電子科大。

  “請問招不招保安?”他走進辦公室,見到了負責的副處長,開口就問。

  “不招,保安不缺人。”他轉身準備走掉。

  “還差一個,你停下。”就這樣,張永輝留了下來。

  他清楚地記得,剛來電子科大當保安那會兒,他一個月工資只有126元,補貼和獎金全部加起來,不到300元。工作沒多久,廣東的朋友給他介紹了新工作,一個月1200元,工資足足是這邊的四倍。“我肯定有點心動嘛。”他不好意思直接辭職,便以修房子作為藉口向領導請假。保安請假很難,但領導卻給了他足足一個月的假,衝著這一點,張永輝謝絕了朋友的好意,留在了電子科大。

  就這樣,張永輝在門衛的崗位上一站七年,每天執勤八小時以上。他始終抬頭挺胸,衝著每一個進出校門的人微笑和敬禮。而學校對保安並沒有提出這些要求。很快,張永輝成了電子科大的明星保安,學校裏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他也曾經在這裡抓賊,和小偷搏鬥。

  2004年,電子科大校報刊登了一篇名為“張永輝的微笑”的文章,對這位不太一樣的保安做了一次報道。從這篇文章開始,張永輝的榮譽接踵而來。學校組織了第一屆“三育人(教書育人、管理育人和服務育人)先進個人評選”,全校只有20個指標,而且針對的對像是正式員工。張永輝作為一名臨時工入選。他並不知道,在那之後,還有一個更大的驚喜。

  他至今清楚地記得,那是2005年3月22日,他接到人事處的電話。過去之後得知自己被破格轉正。當時家裏遇到些困難,一團糟,他一直沒敢跟家裏人分享這個好消息。後來,他接父親到成都來散心,跟父親一起散步時,跟父親提起自己轉正的事情,父親當時就愣住了。

  也就是這一年,32歲的張永輝重新拾起課本。他報考了電子科大繼續教育學院的專科課程,開始從專科學起。在他看來,一方面是因為轉正之後,真正有了歸屬感;另一方面,是他覺得轉正後所遇到的同事們,學歷大都相對高了一些,對自己有些壓力。

  “一個保安,需要讀那麼多書嗎?”有人支援,也免不了有人嘲諷。張永輝的領導、電子科大保衛處處長張琦就曾從側面聽説過,有人覺得張永輝有點“假兮兮的”。

  張琦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微信ID:china-newsweek),學校一線保安的流動性非常大,每個月都有人進進出出。穩定的雖説也有一批,但像張永輝這樣,在穩定中想再進一步的人非常少。

  在張琦看來,張永輝之所以選擇讀研,可能源於他的危機感。“在985高校的服務崗位工作,大部分人會有種潛在的自卑感。張永輝不一樣,他做得很好,他內心是尊重老師的,覺得老師有魅力,希望向他們靠近。”張琦對《中國新聞週刊》(微信ID:china-newsweek)説。

  “喜歡學習,追求上進。”在導師劉智勇看來,這一點很明確,“否則他不會有長時間持續學習的動力。如果出於功利而讀研,考上之後極有可能選擇混日子。而他的表現,進一步證明了,他學習的動機很淳樸,絕不只是為了文憑。”

  在職研究生平時的工作都比較忙,劉智勇經常需要發郵件或打電話提醒學生們寫論文,這是常態,而到了張永輝這兒,正好反過來了,“他往往就走到我前面了,主動發論文給我,我就得儘快給他反饋,常常弄得我很被動。”劉智勇笑著對《中國新聞週刊》(微信ID:china-newsweek)回憶。

  “我們對讀書的期望值不應該太高”

  軍人出身的張永輝,習慣了發號施令式的硬性管理。當班長期間,安排大家打掃衛生,別人都開始幹活,有個小夥子就是不動,他氣急了,推了那個小夥子一下,結果被告到了領導那裏,挨了一頓批。現在,他説自己學會了柔性管理,他把這歸功於讀書的收穫。

  和同事們在一起的時候,張永輝往往是主導談話的那個人,他在講,其他人在一旁聽,偶爾插幾句話。同事們喊他“張隊”。

  張永輝清楚地知道幾乎大多數老師所在的學院以及研究的領域。他經常在招生錄取現場負責保安工作,有家長跟他打聽學校的情況,他總能提供超出家長意料的詳細解答。

  沒有人要求保安要懂這些。就像沒有人覺得,做一名保安,需要讀研。

  他對來往的師生們微笑和敬禮,老師們給他還禮,這當中,有教授,也有院長、校領導。教師節有老師專程送鮮花給他。一位副院長專程帶他的博士兒子跟張永輝合影。“我算個什麼身份呢,一個保安。”張永輝自嘲。

  “你是農村來的,你就是個保安,保安就是看門狗。”做保安17年,張永輝沒少受人嘲諷。但對於這些看法,他自己並不認同。“保安,不只是站在那裏,看大門就行。”張永輝曾在一篇論文中呼籲高校設置保安專業,“保安職業化,就會得到大家的認可,保安群體的自卑心理就會減輕。”

  幾年前,他開始動筆,寫一部反映保安群體的小説。因為還未發表,他有些羞于提及。

  對於張永輝畢業後選擇繼續留在電子科大做保安的決定,很多人表示不解。“這往往是因為他們有一定假設,好像保安就等同於文化程度低,能力差。好像文化程度高的人就不應該做保安,其實未必。”對於張永輝的選擇,導師劉智勇一點也不驚訝。

  如今,電子科大馬列學院的老師已經向張永輝發出了讀博邀約。但張永輝坦言,兒子即將高考,他暫時沒有讀博的計劃。同時,他也在思考一個問題,“提升自己,是不是只有讀書這一種渠道?”

  在兒子的學習問題上,張永輝的態度一直是“順其自然”。但如果可能,他希望兒子將來能去考軍校、當兵,像他當年那樣。

  前幾年,他在學校附近的小區買了房,在成都也算安了家。工作之餘,他喜歡寫文章,經常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熬夜寫,第二天六點鐘準時起床開始一天的工作。這些年,他陸續在《電子科大報》和《成電網》上發表了20多篇文章。

  “電子科大對我太好了。”張永輝在採訪中多次這樣感嘆。對於未來,張永輝沒有太多設想,他打算在電子科大做保安,一直到退休。“有知識才可能改變命運,但這兩者沒有必然的關係,不是説讀了書就一定能改變命運。我們對讀書的期望值不應該太高。”

[責任編輯:郭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