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們終於懂了他——追尋已故海歸戰略科學家黃大年
采寫已故海歸戰略科學家黃大年事跡,是一次難忘的過程。
初次接觸他的生平簡介,我們感到:在當下我們慣見的世俗中,他的很多做法太過“高大上”,近乎“不真實”。
他為什麼要放棄英國的高薪洋房,回到祖國重新開始?
他為什麼不求院士頭銜、行政職務,一心只埋頭研究?
他為什麼非得忙到回不了家,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
……
我們一直在追問,尋找一個可以為他的人生軌跡、為他的不同尋常作出合理解釋的答案。
我們一次次走近他的團隊、朋友和學生,我們漸漸有了嘆服,有了敬仰,有了瞬間迸發的淚水,有了長留心間的感動。
1
愛國,是我們能找到的唯一答案
當我們走進吉林大學地質宮這棟始建於上世紀50年代的教學樓,看到那斑駁的墻壁、老舊的樓梯,我們立刻就理解了當初很多人對他的不解:“人到中年,功成名就,你還要折騰什麼?”
“如果不回國,他們一家人在英國應該會工作、生活得很好。”當我們去採訪他的好友、國土資源部科技與國際合作司副司長高平時,她剛剛開口,就用紙巾掩住了眼睛。
很多人都提起他那句“高調”的表達:“國家在召喚我們,我應該回去!”坦率地講,我們最初的反應是:年過半百,這麼熱血沸騰的激情從哪兒來?
在常人看來,如果他想為國效力,完全可以定期回國、兩邊兼顧,在吉林大學做一個“流動編”教授。
可是,他不願意。
整整一個月,從長春到北京,從他生前同事、學生採訪到他的同行、好友,涉及相關人士30多人,形成近20萬字的採訪筆記……
夜深人靜,我們整理筆記,從入黨誓言到畢業贈言,從為了學校科研放棄出國,到完成留學任務立刻返回,從聽到國歌會流淚,到主動去當北京申奧志願者,不同的人在不同場合、不同時間講述的相似情節,讓我們漸漸感到,對於愛國這件事,黃大年絕不是應景式錶態。
海漂多年,他心底積存的愛太熾熱、太強烈,所以他無法含蓄,也無需掩飾。
吉林大學黨委統戰部副部長任波講的一個故事,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黃大年回國後,統戰部組織了一次留學人員的藝術沙龍。那是黃大年回國後第一次進KTV,組織者要求每個人都要唱一首。
“黃老師當時很謙虛,他説:‘哎呀我特別喜歡唱,可就是一到高音就跑調。’在大家的鼓動下,他上去唱了:《壟上行》《我的中國心》《我愛你中國》《祖國,慈祥的母親》《我的祖國》……不斷地唱,不斷地唱。”
結果,大家一致認為,當天的“麥霸”是黃老師。
“你知道‘麥霸’是什麼意思嗎?”
他像個孩子似的興奮地説:“麥霸?那是一種榮譽吧!?”
那一天,結束採訪,已是夜晚。我們走在吉林大學的校園裏,內心因為任波的講述震蕩著,我們似乎距離他的內心更近了一步。
他的回國,捧回了一顆赤子之心。
這顆心,支撐著他的付出與疲倦、奮鬥與信念,熔鑄成他生命的內核,散發著無盡的光與熱,讓那麼多人眾口一詞、久久難忘。
回到住地,我們兩人一個一遍遍聽著《我愛你中國》,一個看著《我的祖國》視頻中《上甘嶺》的黑白電影畫面……熱淚盈眶。
越了解,越痛惜,越無法釋然他當初的決定——即使在今天,海外留學者人才濟濟,我們翻看他的履歷,仍覺走進一段傳奇:1996年,一個名叫黃大年的中國人,刷新了英國利茲大學的歷史——以排名第一的成績獲得地球物理學博士學位。在導師的惋惜、同學們的驚異中,他一天沒有耽擱,踏上歸程,返回祖國。
而正是他的歸來,讓某國當年的航母演習整個艦隊後退100海裏。
為什麼?
很多人,因為時空的阻隔、境遇的改變,漸行漸遠,不再回頭。
而他,飽嘗了奮鬥的艱辛,一顆心依然滾燙。
再度歸來時,他已經帶領團隊實現了通過快速移動方式實施對地穿透式精確探測的技術突破。
這項技術可以應用於軍事和民用領域,是當今世界各國科技競爭乃至戰略部署的制高點。
一旦離開,他必須承諾不再使用此前的研究。
那是一個科學家多少年奮鬥的心血啊!
為什麼?
他已經站在了人生的巔峰,有多少人望其興嘆、欲求不得,可他卻能當斷即斷、毅然決然!
隨著旁人的講述而心潮澎湃,隨著旁人的淚奔而泣不成聲,我們漸漸明白了高平説的那句話:“即使沒有‘千人計劃’,他也會通過其他方式回來;即使不是做科研,他也會用另外的形式去愛國。”
那一刻,我們可以確信:愛國,早已深深刻進了他的骨子裏。這是他執著認定的、用畢生生命給出的答案。
2
他的本真、他的率性,正是這個社會所呼喚的清流
隨著採訪的深入,我們看到了一個率真的黃大年。
有人説,他在科研項目的分配中不徇私情、“不講情面”;有人説,他在科研項目的管理中,“盯得很緊”、有責必問……
我們問他的生前同事:他有沒有發過脾氣?很多人搖了搖頭,想不起來。
印象中,黃老師總是笑瞇瞇的,謙遜又和善。直到他的秘書王鬱涵講到他因為有些課題組成員的工作態度“摔手機”……
我們又找到和他“惺惺相惜”的中國地質科學院原副院長董樹文,和他“深夜長談”的中科院地質地球物理所副所長楊長春,他們以科學家的實事求是告訴我們黃大年的困惑與焦慮,以及他如何在低谷中調整心態,又如何去積極地改造環境。
有一些細節,哪怕只言片語,卻給了我們無名的感動。
當我們走進地質宮旁的機庫,站在那架試飛成功的樣機前,想像著拆遷隊突然要來拆除機庫時、黃大年情急之下躺在卡車前的情形,隨口就問了句:“黃老師當時躺在哪兒?”
青年教師焦健用手一指門前的那塊水泥地,眼圈紅了:“那兒,黃老師當時就在那兒。”
一瞬間,我們流淚了,怔怔盯著那片空地。
這是怎樣一個為了科學可以舍去自己的人啊!
在這個人們的內心時常被浮躁困擾的時代,他的本真、他的率性,正是這個社會所呼喚的清流,是中國知識分子應該具備的良知與擔當。
我們接觸的人越多,越看到他不同的側面;問的問題越細,越感受到他鮮明的棱角;越是有新的發現,越停不下追尋的腳步……
白天,我們就像“中了魔”,坐進一個受訪者的辦公室,就開始一刻不停地敲擊鍵盤;晚上,又像“失了魂”,腦海中總在回放著那些場景:他在深夜奔波機場、火車站,他在女兒婚禮上疲憊而又幸福的微笑,學生們送走來賓後集體跪倒在他靈前……
這些點滴,聚沙成塔,從模糊變得清晰,真實映射出黃大年的精神世界。腦海中總是迴響黃大年告誡學生的那句話:
“吃東西可以湯湯水水,但做事千萬不能湯湯水水,唯有認真對待每一個細節,才能成就最好的結果……”
黃大年曾説,他的偶像是“兩彈元勳”鄧稼先:“看到他,你會知道怎樣才能一生無悔,什麼才能稱之為中國脊梁。當你面臨同樣選擇時,你是否會像他那樣,義無反顧?”
現在,他做到了。他用同樣的選擇,為人們定義了什麼是高尚的靈魂、什麼是信仰的坐標。
3
懂得他,也懂得了和他站在一起的一群人
黃大年生前曾説,能讓中國立足於世界民族之林,有一幫人在拼命,不是我一個人……這是一個群體。
通過這次採訪,我們結識了這樣一個群體。
黃大年的助手于平無意中説了一句話,説施一公得知黃大年病危,連夜為他四處聯繫醫生會診,急得落淚。
我們很想知道,這兩位身處不同研究領域、回國前並無交集的國家“千人計劃”專家究竟因為什麼,有著如此深厚的交情。
為了採訪施一公,我們等了近10天,每天和他聯繫,他都用短信回復“在忙,稍後聯繫你”,直到有一天晚上11點,他撥通我們的電話,上來第一句説:“我真的很抱歉,這段時間我有個研究內容很關鍵,我吃飯都是在以秒來計算。”
“以秒來計算”,這讓我們立刻想到了“惜時不惜命”的黃大年。
同樣功成名就的海歸,同樣的科研“瘋子”。
原本以為他們會聯繫緊密、經常切磋,誰知施一公説:“我和大年因為‘千人計劃’聯誼會相識,因為我們都太忙,沒有單獨吃過一次飯,即使談話也沒有一次超過半小時,但是我們回國的選擇是一樣的,對國家發展的想法是一致的,所以哪怕只是寥寥數語、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這就是心有靈犀、相見恨晚吧。”
到後來,説到送別,他只説了一句,聲音有些顫抖:“一個赤膽忠心的人就那麼走了……”
我們沒有再問,因為已無需再問,對於這樣一群一心報國的人而言,還有什麼比“壯志未酬身先死”更令人扼腕痛惜呢?!
在這群人身上,不僅僅只有愛國。他們既有愛國之心又有報國本領,他們是把愛國的理想和科學的追求完美結合起來的人。
董樹文是我國最大規模深部探測項目的首席科學家。
黃大年曾因為著急科研進度、抱怨人浮於事和董樹文發飆,我們原以為,董樹文會不高興,甚至會排斥黃大年,可是他卻面帶微笑、雲淡風輕地説出了那段往事,説出了他是怎樣勸慰他,又是怎樣支援他。
那一刻,我們內心是觸動的,觸動於他們面對科學時的那種實事求是,觸動於他們超凡脫俗的那種處世之道。
我們問了董樹文一個問題:“怎麼理解黃大年那種對科學探索的瘋狂?”
他沒有遲疑,就給出一個讓我們瞬間折服的回答:
“科學家就得有這種激情,才有創新的驅動力。
我是搞地質的,我自己現在上山前都要打針,往半月板裏打針,因為我的半月板已經碎了,但是我覺得很幸福,因為一輩子幹的事是你願意幹的,是很幸福的。
大年也一樣,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接近自己的夢想,是幸福的。”
採訪快要結束時,董樹文特意帶我們去看深探項目的成果展,每一塊展板、每一項成果,他都如數家珍。
他説,深探項目結題時,他和黃大年兩人去德國演講,走下講臺的時候,臺下的掌聲把他們都震了。
有位外國專家驚呼:“中國人不再沉默了,他們大有領先世界的勢頭!”
説完,嚴謹的董樹文笑得很驕傲!
那笑裏,有探索者的豪邁,也有報國者的真情。
那一刻,我們的眼眶很熱,我們在他身上看到了黃大年,看到了一批“從來不缺癡心”的中國科學家。
我們也許不懂他們的科學,但我們卻深深懂得了他們的心靈和力量。
就是這樣一群人,感召著更多的人。
于平説,原本以為黃老師走了,大家就散了,可是沒想到,大家還在,都想把黃老師未竟的事業完成。
黃大年最得意的門生馬國慶曾經為了幫老師留下來,沒有出國。現在他一口氣領下了好幾個項目,要把老師規劃的事情做完。他眼裏有淚,還調侃説:“我現在這麼年輕就得了頸椎病,都怪黃老師。”
黃老師生前費盡心思吸引到吉林的“千人計劃”專家和海歸人才也在想盡辦法,把他彌留之際還在關心的新興交叉學部的各項工作細化下去……
還有黃老師的那些學生,都沒有忘記對老師許下的諾言:學成回來,匯聚起來,就是中國深部探測的生力軍。
我們曾經很想問:58歲,太短。黃老師的這一生,值得嗎?
楊長春的回答又一次讓我們哭了:“很多人覺得大年苦,苦嗎?不苦。從整體上講,他回國後是幸福的。就像一滴水,不管有多曲折,匯入了大海,融入了潮流,終將改變歷史的潮汐,而那之中,留下了他的印跡。”
這句話,擊中了我們的心。
那一刻,我們終於懂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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