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亞諾的作品格局並不大,也沒有所謂的史詩性,但對個體命運近乎偏執的關懷,以及在情感刻畫方面的極度用心,使得他的文字能夠穿越國別,感染到不同文化下的讀者。
某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一部完整的小説情節,我忘了自己是誰,於是從暫住地出發向著故鄉的方向,逐一訪問那些肯定與疑似和我有過聯繫的人,想要拼湊並記憶出自己。夢醒後我抓住手機記下了這個靈感,試圖以此為基礎寫出一部偉大的小説。清醒後回味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不久後想到,帕特裏克 莫迪亞諾曾在他的《暗店街》中早已寫過這個故事。他在2014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在讀過的有限的莫迪亞諾作品中,總是能捕捉到這樣的資訊,作家本身就是個丟失了自己的人。《暗店街》中的主人公居伊 羅朗是一名私家偵探,他是偵探又不是臥底,怎會忘記自己的過去?除非,像一個專有的心理學名詞所形容的那樣,他因為某種恐懼而採取了“選擇性遺忘”,後又在某種原因的促使下,開始珍惜被自己遺忘的一切,或者説,只有那些被遺忘的,才是與自己有切膚之痛的聯繫。
莫迪亞諾的作品“喚起了對最不可捉摸的人類命運的記憶”,“他的作品捕捉到了二戰法國被佔領期間普通人的生活”,據稱是諾獎頒獎詞的這兩個簡單句子,直白地宣告了諾獎一貫的評獎標準,對人類共同命運的關注,對普通人痛楚生活的憐憫,讓文學具有了永恒的光輝。套用諾獎的標準,莫迪亞諾是名合格的獲獎者,他的作品格局並不大,也沒有所謂的史詩性,但對個體命運近乎偏執的關懷,以及在情感刻畫方面的極度用心,使得他的文字能夠穿越國別,感染到不同文化下的讀者。
印象深刻的還有他所寫的《陌路人》,在這篇小説裏,莫迪亞諾化身為一名十八歲的女打字員,講述她的一段生活經歷,為了生計,她要到一家服裝店應聘為模特,面試官稱讚了她的頭髮顏色和側面臉龐的美麗,卻明確表示,“我們不能錄取你”,這個男人的口吻“冷漠而又不失禮節”。後來她聽從朋友的建議,想要交往一個男人,她與那個男人發生了親密關係,但卻不知道他真實的名字。
“這些事很平常,任何人都會遇到”。在評價這段親密關係的時候,女打字員沒有使用任何浪漫的字眼,也沒有描述自己任何的情感感受或者身體感受,僅僅這樣一句話,讀來卻讓人痛徹心扉,文中的每一個情節,無不在呼應小説的名字,在充滿陌路人的世界,每個人都仿佛冰冷的機器人,服從某種規則或命令,機械地做出一些反應,丟失了溫暖的血與肉,只剩下模糊的本能。
莫迪亞諾真是和諾獎“陪跑大王”村上春樹有許多相似之處,作為一名男作家,莫迪亞諾的文字有女性化的成分,細膩又敏感,同時冷靜又克制。他總是漫不經心卻又十分注重精緻地打磨他的文字,這一點又比經常説上一堆啰嗦話的村上春樹要強。這兩位都不怎麼擅長講一個情節跌宕起伏的故事,卻都能用連貫的書寫和精確的刻畫來吸引讀者。
和村上春樹被泛化的符號相比,莫迪亞諾的創作走向是清晰一致的,無論《暗店街》還是《陌路人》中的主人公,都在執著地尋找自己,他的其他作品,大概多少也都有這樣的傾向吧。一位作家的寫作秘密,其實是無需公開的,作品本身已經暴露了寫作者的全部內心,“尋找自己”成為莫迪亞諾寫作的強大動力,或許也是他打動諾獎的重要原因。(韓浩月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