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改寫過前人所作的一首《浣溪沙》小詞,寫為斷句,説:“師弟恩情逾骨肉,書生志意托謳吟,只應不負歲寒心。”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這種情誼,有時甚至比骨肉更親近。因為骨肉是天生的,是血緣關係,在個人的精神、思想上並沒有一種自我的選擇;而師生的情誼,則是他們理想和志意的一種傳承。所以很多人都覺得師生情誼更為可貴,是“師弟恩情逾骨肉”。“書生志意托謳吟”,我們講授古典詩歌,我們的理想和志意都寄託在其中,也透過古人的詩歌,把他們的品格、理想,他們的志意、懷抱,他們的情操、修養,傳遞給學生。
關於中國古典詩詞,曾有人問我:現在沒有人喜歡古詩,大多數人也不贊成吟誦,那麼中國詩歌會滅亡嗎?我以為不會。中國古人作詩,是帶著感情而寫的;他們把內心的感動寫出來,千百年後再讀其詩作,依然能夠受到同樣的感動,這就是中國詩歌的生命。所以説,中國詩歌絕對不會滅亡。只要是有感覺、有感情、有修養的人,就一定能夠讀出詩詞中所蘊含的、真誠的、生命的感動,這種感動是生生不息的。
真正的精神和文化方面的價值,並不是由眼前物欲的得失所能加以衡量的。上世紀以來西方資本主義過分重視物質的結果,也已經引起了西方人的憂慮。在我看來,學習中國古典詩歌的用處,也就在其可以喚起人們一種善於感發、富於聯想、更富於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的心靈。如果把中國古典詩歌放在世界文學的大背景中看,更會發現中國古典詩歌是以這種興發感動為其特質的,所以《論語》説“詩可以興”,這正是中國詩歌的一種寶貴傳統。
中國古人的修養並不是向外張揚的。你看中國古代的音樂,像古琴、瑟,在大庭廣眾的演奏廳都並不合適。我們中國“行有不得反求諸己”,都是內向的,是你自身的、正心誠意去修身的,是內在的追求。所以中國的古典詩歌是吟誦,在夜深人靜、清風明月之夜,拿一本古詩,把自己的心靈、感情、意念跟那首詩打成一片,而且,不僅是從理性、知識上打成一片,更是從感性上打成一片。李杜詩篇也是帶著吟誦的聲音作出來的,為什麼用這個字不用那個字,有時候是因為意思的關係,有時候是因為聲音的關係。而當你做這種斟酌的時候,不是純粹的理性,是你吟誦的時候結合著聲音辨別出來的。那是一種很微妙的區別,所以吟誦才重要。
我從事古典詩詞的教學工作已近70年,不僅僅是出於追求學問知識的用心,更是出於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對生命的感發,令我感動,召喚于我。這一份感發生命,蓄積了古代偉大之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所以中國傳統一直有“詩教”之説。我一生歷經許多苦難不幸,卻一直保持樂觀、平靜的態度,正是與我熱愛古典詩詞有很大關係。現在,一些青年人竟因為被一時短淺的功利和物欲所蒙蔽,不再能認識詩歌對人的心靈和品質提升的功用,是件極遺憾的事情。我之所以回國教書,講授詩詞時特別重視詩歌中感發之作用,這也是一個主要原因。我堅信,中國古典詩詞的內在精神和興發感動的生命不會中斷,而中華文化的長流也一定能夠綿延不絕,沾澤未來的世世代代。(葉嘉瑩: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張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