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財經》雜誌的專訪時,聯想集團掌門人柳傳志先生坦率承認,他所代表的整個企業家階層,“是很軟弱的階層。”軟弱表現為如下兩點,其一是不敢抗爭:“面對政府的不當行為,企業家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與政府抗衡,只能儘量少受損失。”其二是缺乏公共關懷:“我們只想把企業做好,能夠做多少事做多少事,沒有‘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
強權面前,誰都是弱者,企業家——哪怕是柳傳志那樣的大企業家——也不能例外。但是,中國企業家其實並不是完全被動的,在公共空間中也並不是無所作為的。當下中國社會的一個明顯特點,是多元與複雜。這註定了有太多縫隙,可為新思想和新力量的生長提供空間。
如學者孫立平早就指出的,當下中國的一個嚴重危機,即社會斷裂。各個族群彼此遠離,彼此隔膜,彼此誤讀,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累積著怨憤乃至仇恨。其中最危險的斷裂,則是中産和企業家階層,跟底層民眾的斷裂。
本質上,中産和企業家階層,跟整個的底層,面對的往往是同一個問題,即法治的缺位,其共同的命運和目標也最需要形成合力。但偏偏在最需要合力之時,社會斷裂卻在不斷擴大。這決非國家和民族之福。
這應主要歸咎於中産尤其是企業家階層。當下中國的中産尤其是企業家階層的精神氣質,與學者金雁在她的新著《倒轉“紅輪”:俄國知識分子的心路回溯》中,所著重解剖的19世紀俄國的軍功貴族階層非常接近。
19世紀俄國的軍功貴族階層,是一個正在覺醒的階層,是一個開始具有人道與悲憫情懷的階層,是一個有良知有追求的階層。所有這些,在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果戈理、赫爾岑的作品中,都有充分的展現。他們可以説是俄國思想啟蒙的先驅。但是,他們所有這些努力,並沒有能夠消弭底層民眾對他們的深刻懷疑乃至仇恨。貴族與底層尖銳對立,這種對立甚至有時候超過了專制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對立,這是俄國民粹主義狂飆突進,最終引爆“十月革命”的重要原因。俄國的整個軍功貴族,先是在革命浪潮中被迅速邊緣化,接著被當作革命的敵人,最終被全部打倒。
為什麼努力了而沒能得到正果呢?換句話説,為什麼俄國貴族與底層的衝突不能解決呢?最致命的因素,在於貴族自身的人性弱點,即他們的二元人格。他們的大腦往往是清醒的,但是他們的屁股則坐在既得利益這一邊,坐在特權這一邊。清醒的大腦指揮不了屁股,反而被屁股所制約。這就導致了他們思與行、言與行的分裂。他們思想上反對沙皇,現實中卻受沙皇的恩寵,因為沙皇的恩寵不勞而獲、養尊處優。他們明知這不道德,所以他們不斷地自責,不斷地懺悔。但在行動上,他們卻不能果斷拒絕恩寵,不能拒絕自己的既得利益。他們沒有完成自我救贖,也就不可能得到底層民眾尤其是平民知識分子的原諒。一旦革命突如其來,他們就只能被全面清算。
今天中國的中産尤其是企業家階層,跟當年俄國的軍功貴族何其相似?他們往往跟權力走得太近,往往因與權力的近距離而受蔭庇,其財富的得來往往不明不白,即往往都有人們通常所説的“原罪”。但是,跟俄國軍功貴族不同的是,中國的中産尤其是企業家階層,缺乏內心的自審,缺乏懺悔和自救能力。所以,中國當下的社會斷裂,尤其是企業家階層與底層民眾的斷裂,可能比當年俄國軍功貴族跟底層民眾的斷裂更嚴重。中國底層民眾的仇富情結及均貧富的要求,也就比當年俄國底層更強烈。
其實,中國的企業家階層蘊藏著良知的巨大衝動、善的巨大衝動,只是太缺乏能夠容納這些衝動的制度環境及相應的組織平臺。這讓我想起了中國的一群頂尖企業家,他們通過阿拉善SEE生態協會這個平臺,承擔自己的環保與社會責任。而創辦SEE的初衷,是要在資本的上面生長精神。它不止是救世,更是自救,即中國企業家階層的自我救贖。這種自我救贖之於社會和解,之於社會力量的整合,無疑具有關鍵的作用。
如果SEE這樣的社會實驗在社會上充分普及,因而變得很平常很平淡了,那時,中國企業家階層的自我救贖也就做得差不多了,中國社會的整合與和解的前景就非常廣闊了,被清算、被打倒的噩夢也就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