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自己初看《邶風擊鼓》的時候,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拋開里面那句耳熟能詳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談,其他詞句都是似懂非懂,只記得這是發生在衛國的故事外,于是匆匆掃了一眼就扔到書桌角隅。只是記住了那句名句,想著有那麼一天,對自己穿白色婚紗的妻子聽,誰知一晃這麼多年過去,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如走馬觀花般,也沒有機會說出口,倒是羨慕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他對白流蘇堅定地說出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沒有《上邪》“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義無反顧,也沒有似倉央嘉措的“你見或不見,我都在這里”的癡情苦悶,但是絕對真誠。
白流蘇,便把一生許了他。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輕撫扉頁,依稀有墨香味撲鼻而來,一遍,兩遍,三遍,細細嚼研,重溫這個金戈鐵馬兒女情長的故事。
經前人考定,《邶風》、《鄘風》、《衛風》都是當時衛國的詩。《毛詩序》中說《邶風》中的這篇《擊鼓》是怨恨衛國國王州吁之歌。州吁用兵殘暴,使公孫文仲去攻佔陳國和宋國。隨後有不少學者爭論說它實際上是《春秋宣公十二年》所記載的“宋師伐陳,衛人救陳”的事情。了解這首詩歌的時代及背景當然有利于更好地理解它,但也不能總拘禁于此。老實說,這首詩的情節,肥皂劇一般無趣,不外乎丈夫出徵常年未歸,抱怨戰爭無休無止,思念妻子鬱鬱不得寡歡,少了那份懸念和一些旖旎香艷的鏡頭,對于現代人的快餐式生活節奏來講已無任何吸引之處,更別提什麼念念不忘了,但再次默念了一遍“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腦海中閃過一絲疑問,幾千年前,那個先人念出來這首詩的時候是嘴角帶笑還是淚流滿面?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鏜”念“t芋ng”,鏜鏜鼓聲震天吼,金戈鐵馬踏日來,漕城的修築又要繁忙起來,我卻不得不往南赴戰場。漕城,衛國的一個地名,就在今天河南安陽滑縣附近,這里沒有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大氣恢弘,獨多了棄婦們的悲文戚字,忽聞一堂堂七尺男兒如婦人般絮絮叨叨,寧願在國內幹最苦最累的活,都不願遠赴戰場拋頭顱灑熱血,如此志氣,怎叫人不心生鄙氣?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跟隨將軍南下行,擺平陳國還有宋,已經好久沒回家,憂身憂心心事重重。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這里的“爰”是疑問詞語,發音是“yu芍n”,在何處呢?意思是:現身在何處啊?馬兒你在哪?要到哪才能找到?在山間的林泉邊吧。連年徵戰,將士們習慣了夜不能寐隨軍跋涉,往前走,生死未卜,往後走,大軍壓境,只有往前走,也許才能有生還的一日,用蘇東坡大文豪的名句:“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今夕是何年?馬兒不知歸途,是不是去尋找他的愛人,如此,馬兒比人幸福。只有去山泉林間尋找,山林向來是文人騷客隱世後的歸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採菊東籬,男耕女織,去山林間尋找,也意味著將士對平淡生活的極度渴望。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是這兩句完美的無可挑剔,徵服了無數少女懵懂情愫。今生今世,兩手相牽,白頭偕老。沒有轟轟烈烈的願望,沒有金山銀山的承諾,寥寥數字,生死相許。
對作家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記憶深刻,當范柳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白流蘇內心實際是深深觸動的。都說白流蘇虛榮世俗,她是虛榮,她愛范柳原身價不菲,她是世俗,她對底層人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哪怕最窮的時候也要穿最精致的旗袍。她在賭,在博,賭范柳原對她的感情,博自己後半生的去從。如果沒有那場戰爭,范柳原應該就不會回來,不會對她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永遠不會發現自己對她是如此珍視。人總是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因此說來,戰爭成就了白流蘇的愛情,也成就了詩中那名將士的愛情。
世人都有曾經最愛棒打鴛鴦勞燕分飛的結局。魯迅先生說,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殘缺的愛情才足夠美麗,于是世人也曾馬不停蹄追趕那自以為是的愛情。等到白駒過隙物是人非,才赫然間發現,愛情,不一定要驚天地泣鬼神,不一定要地動山搖花前月下,也不一定非要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既然選擇了平淡,我們也就不需要痛斷肝腸的瞬間,所期盼的,所珍惜的,應該是平淡如水但卻相守一生的愛情。風也罷,雨也罷,把手交給對方,就知道,此後理應風雨相伴,牽手走天涯。
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忽然想起法國小說家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中那段小資和偽小資都會背的名句: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這些讓人心碎的文字啊,怪不得杜拉斯70歲的時候還能虜獲小她40多歲的大學生亞恩安德烈亞,陪伴她走完了人生最後的16年。又如威廉巴特勒葉芝在他那首著名的情詩《當你老了》中所寫: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和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轟轟烈烈也許是愛情的開始,但祥和總是愛情的歸宿。“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看似簡單,千古以來真正做到的人又有幾個?時間飛逝,青春老去,身邊卻有一雙可以握住的手,緊緊相握,這也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一將功成萬骨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請原諒《擊鼓》中的這位沒有大志向的將士,他根本就不想去平滅什麼陳與宋,他只是希望在自己的家鄉,牽著自己喜歡的女子的手,跟她平安到老罷了。
皇帝尚且能愛美人不愛江山,能“從此君王不早朝”,能烽火戲諸侯,裂帛伊人笑,何況,僅僅是一名普通的將士的他?邊關浴血奮戰,妻子故鄉村頭等待良人歸來,如何沒有這場戰爭,我們或許已兒女承歡膝下,躬耕山野,能有間遮風避雨的屋子,春暖花開。
還記得,是誰在十字路口對你說過,把手交給我,跟我走!還記得,是誰在在證婚人面前發誓不論貧窮與富有,不論疾病與健康,今生不離不棄,許下“我願意”的承諾。
每一座城,都有一段情。如果愛情非要戰爭來成全,我,也願意做一個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