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弄清楚道德律在靈修上所扮演的角色,聖保羅的看法是很重要的:
律法本是外添的,叫過犯顯多;只是罪在哪里顯多,恩典就更顯多了。就如罪作王叫人死;照樣,恩典也借著義作王,叫人因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得永生。(羅馬書五章二十至二十一節)
對靈修生活而言,“合理”的道德律是無用的。根據保羅的說法,任何一種道德律的心靈使命都只是在彰顯人性的弱點,並呈現出神的恩典。其用意是在增強而非減少罪行。因此,能生效的道德律只可能是一種自我打擊!就像我們在第八章里所說的,失望乃是通往解脫的坦途,而救贖就埋藏在認清自己的無助里。耶穌說:“在人這是不能的,在神凡事都能。”他是用很獨特的方式來解釋,救贖的奧秘不在人為的努力而在于放下。靈修可以是容易的,也可以是困難的,完全取決于你是否體悟到眼前的境遇是無望的。在你體悟這一點之前,一切都顯得非常困難;悟了之後就容易了。
理解耶穌新倫理的唯一方法就是:認清耶穌是利用一種煙幕來誘導我們解脫。耶穌刻意將標準定得很高來幫助我們了解,我們是無法靠人為努力而得到解脫的。聽起來像是一種拐彎抹角的教學方法,但是從心理的角度來看卻意義非凡。因為人類是一種奇特的生物,我們在心底深處有一種被虐傾向,總喜歡做困難的事。如果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真理是什麼——解脫來自于神的恩典(不是來自人為的努力),我們大概只會忽視它。相反的,如果你告訴我們必須借著一套折磨人的道德律,包括壓抑對異性的渴望、控制內在翻騰的怒火才能得到解脫,那麼一定會有很多人找上門來。因為每個人都喜歡當英雄,並且願意付出很高的代價做個令人尊敬的英雄。
在中國的兵法里,有一種策略叫做“以退為進”,這正是耶穌所使用的方法。他造了一個迷陣,里面布滿了鏡子與隱藏的密道,來誘惑我們進入救贖。耶穌原本可以坦白地告訴我們,解脫是一種恩典,而不是努力得來的成果,但是他不願意違逆人性。如果你能善用某個東西來達到目的,又何必打擊它呢?因此,耶穌在救贖的身上標了一個虛假的高價,而其實它是免費的。他這麼做乃是以自我來攻克自我。他是在隨順“道”。這就是耶穌的無為,其中有許多的智慧及柔順,而且是非常有效的!巧合的是,耶穌的這個教學方法和臨濟宗十分相似。禪的傳承有兩個門派:曹洞與臨濟。曹洞宗強調坐禪,臨濟宗則強調公案的使用。我們在前面幾章已經介紹過幾個公案。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的公案並沒有解答,它們是用來反映人類無助本質的。艾倫?沃茲將公案定義為:承認有一種無法靠智力來解決的問題,答案與問題之間沒有任何邏輯上的關聯,而問題本身則是要徹底擊潰智力活動。
這聽起來難免刺耳,不過公案的整個目地確實是要誘發挫敗感。學生可能會在某個公案上花掉幾天甚至幾個禮拜的時間,卻沒有任何進展。重點是為了讓學生感到疲憊與挫折,最後他才能領悟努力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有了這樣的領悟,他才會真的放下而得到解脫。以禪的語言來說,這就叫做“撒手懸崖,死里求生”。這是達到徹悟很重要的一步。
大道既不容易也不困難,容易與困難只是同一條路的不同階段罷了。如同大多數的藝術家一樣,若是不練習幾千個小時,就不可能變成“高手”;大部分的人如果不先經歷困難,是不可能步上心靈坦途的。公案的“不可能性”通常很明顯,矛盾的是,最明顯的可能也是最難被看到的。
單手擊掌的公案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顯然是毫無道理的一種情況。因為,一只手如何能自己擊掌呢?你想了又想,終于想出了一個答案來。但重點卻是不要去想!你一定很訝異有多少禪生竟然可以花上幾小時、幾天甚至幾星期來解這個公案,他們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還找出了許多富有想象力的解答。是的,我們經常會自作聰明!同樣的,為什麼我們總得花好長一段時間才能了解,企圖斷掉所有的淫念或滅除我們的憤怒是不可能的事?我想出的唯一解釋就是,我們都被自己的過度認真害了,由于過度緊張,所以我們無法領會耶穌的幽默。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來自于恩寵,而恩寵又來自于藝術,但藝術卻得之不易。這是對靈修所下的一種很美的結論,也是一個悖論。喜歡用邏輯來思考的人可能會問:如果一切都來自于恩寵,為什麼還需要藝術呢?麥克林的話語似乎只是以詩意的手法,來改寫基督教傳統對進天國的方式的爭論:僅靠著對神的信仰,還是憑著一己之力。
解這個謎之前,先想一想鋼琴家演奏得“優美極了”是什麼意思。優美難道不是在暗示著一種從容不迫的動作嗎?這就是恩寵的真諦:所有的努力、衝突、思索和掙扎都不見了。恩寵是一種完美的境界,它是無為的。
然而大部分的人都對“工作倫理”上了癮,還有許多人則認定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一旦有問題發生,奮鬥便成了他們的第一個反應。事實上,練習或工作乃是恩寵的首要條件,要達到不費力是需要一番努力的。在心靈的修練中,確實需要一番努力才能了悟努力的無效。
若想知道為什麼恩寵與練習是相輔相成的,我們就必須了解練習乃是培養任何一種藝術能力的重要機制。譬如你可以從孩子學走路這件事來領會走路的藝術。走路其實是我們最早的一種靈修經驗。你知道走路有多麼神奇嗎?要把這件事做好,需要一整套的肉體技藝和心智的協調能力。奇妙的是,孩子們就這麼開始走起路來了,他們不需要去理會該用哪塊肌肉或是拉哪一根肌腱。事實上,他們完全不需要任何理論、知識或思考,便自然會走路了;這件事與左腦沒有一點關係。孩子只需要把自己交給自然就夠了。修練只有一個作用,那就是學習不去擔憂或受到失敗的威脅,只是把一切都交給自然。也就是要發展出真正的信任!
學習其他的藝術也是同樣一回事。藝術家必須學會放下自我。最上乘的表現就在于完全放松,不去擔憂成敗。技藝純熟的跡象便是自我意識的消逝。當一場演出達到“優美”的程度時,演出者已經沒有任何自我造作而變成了一個工具。因此,從究竟的角度來看,所有的修練都是在學習信任及放下自我。只要有一絲的掙扎或擔憂,我們就該明白自己還沒達到那種境界。只有不再擔憂自己是否成功,才能臻于卓越。這是在遊戲的心情下才能發生的事!
禪就是一種臻于卓越的藝術。禪修之人的工作就是要做到大忘——忘掉自己的那些想要表現、徵服、擔憂或勝過別人的需求。……因為這些都只是自我破壞罷了。修練便是學習不去思慮什麼。老子對所有的藝術家做出了以下的忠告:
修道跟得到了什麼或累積了什麼無關。我們要學習的只有忘我和放下。
活得美就是活得沒有任何掙扎。若想活得沒有任何掙扎,必須擁有一顆平常心。嵩山禪師的一名學生與家人在海灘上度過了一天。他發現有一個人在海邊以端正的姿勢靜坐,完全無視周遭的人群。然後這個人站起身來,鑽進冰冷的海水里長達十五分鐘之久。這位學生後來寫信給禪師說:“這個人的心真的空了嗎——他能夠在冰冷的海水里待著,代表他是沒什麼感覺的?”嵩山禪師的回答如下:
禪就是澄明之心,永遠保持澄明之心。澄明之心也意味著平常心即是真理。如果有人認為:“我想體驗苦修的滋味。”那也無妨。但如果他們一直苦修,就代表他們是在刻意制造些什麼。如果你刻意去制造些什麼或是執著于某樣東西,那個東西就會阻礙你,那麼你就無法徹底解脫了。或許你還是能從那樣東西里得到某些自由,但絕非徹底的解脫。然而什麼是徹底的解脫呢?心中不要存著“我”、“我的”或“對應于我”的觀念。然後你就能看見,也能聽到了——眼前的每一件事都是徹底的解脫,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如同嵩山禪師所指出的,平常心的反面就是英雄主義之心。耶穌對這一點了解得很清楚;它又叫做形式主義者(Pharisees)之心,或者自我(我——我的——對應于我)之心。不論在古代或現代,形式主義者都是自我(我——我的——對應于我)遊戲的玩家,他們總喜歡在人群中突顯自己。這些形式主義者在耶穌時代過著一種苦行的生活,叫作“遵循一千零一條法則”。他們主要是想變成道德上的超人,但成為超人是必須付出不合理代價的。事實上,“形式主義者”這個名稱已經透露了許多訊息。它指的就是孤高之人。形式主義者的苦行生活是非常艱困的,所以他們必須從日常生活抽離出來以便修行。
形式主義並未消失,從“超人”這種電影的廣受歡迎,就知道英雄意識仍然活躍于人心之中。大多數人仍然是超人文化的奴隸,所以雖然活在富裕的社會里,卻並不快樂。野心,也就是錢財、威權和功名的驅力,已經被倒行逆施,成為資本主義社會進步的燃料。自相殘殺的世界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但是這一點卻被大部分的人所忽略了。野心是一種“美德”,這個觀念早在幼兒園的階段就輸進我們腦子里了。很少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成龍成鳳。也很少有人能意識到我們的教育體係已經演變成一具殘忍的機器,不停地把信息塞進孩子們的小腦袋瓜里,為的只是要滿足我們的“成就欲”。這種情勢如果繼續發展下去,未來一年級的孩子很可能就得學微積分了。
野心對事業有利也有弊,但是對心靈的健康絕對是有害的。曾經有人問路易斯,基督徒為達到個人成就而持有野心,是不是一種錯誤?他的回答如下:
野心!我們對它的定義必須十分謹慎。如果它指的是想要領先別人的一種欲望——我認為這就是它的真實意義——那麼它就是不好的;如果它指的是單純地想把事情做好,那麼它就是好的。
從某個角度來看,禪正好是野心的反面;它即是平常心。禪修一開始就要排除掉凡聖之分的偏見。因為這種分別之心便是問題的根源。六祖慧能在《壇經無相頌》里提出了以下的訓誡: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禪修。
這是非常幽默的一段話。慧能大師可能是禪宗史上最有名、最受尊崇的人了,但是他卻否定了打坐——傳統的習禪方式——的用處。事實上,他更進一步地否定了開悟這件事,而開悟正是禪宗傳統里的聖杯。慧能在經中的另一處也提到:最終看來,根本沒有開悟這件事,更別提打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