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第一章

時間:2012-05-24 16:34   來源:中國臺灣網

  這是西丘社區某座豪宅內舉辦的盛大喜宴,室內處處擺著花飾和一盤盤的焗烤蘑菇。這就叫作場景設定:故事人物在什麼地方,誰還活著,而誰已經死了。這場婚禮的新娘是艾薇寇特雷,她站在通往前廳的巨大階梯中間,全身上下除了婚紗殘骸之外一絲不挂,手中仍拿著她那把步槍。

  我站在階梯底下,但只有身體在這兒,心思已經不知飛到何處。

  目前還沒有人真正死亡,但也快了。

  然而,這場戲中也沒有真正的活人。艾薇寇特雷的外表完全抄襲自有機洗發精的電視廣告,差別在于她此刻穿在身上的婚紗已經燒掉了,剩下挂在屁股周圍的鯨骨圈,頭上的絲綢花飾也只剩下小小的鐵絲框。至于艾薇的金發──她那頭往後倒梳、巨大蓬松、色澤豐潤、吹過後用發膠固定的金發──此刻也已經燒得焦黑了。

  現場還有另外一個人,是布蘭蒂亞歷山大。她倒在階梯底下,身上中彈,大量失血並奄奄一息。

  我心中想著,從布蘭蒂的傷口流出的紅色液體不像血液,比較像是某種政治宣傳工具。我先前說過,艾薇的外表就像抄襲自洗發精廣告,但事實上我和布蘭蒂也是半斤八兩。在這座屋子里殺死任何人,就道德層面來說只等同于殺死汽車、吸塵器、芭比娃娃,抹去計算機磁盤的記憶或燒掉書本。不過或許殺死世界上任何人也都是如此,我們都只是被大量生產的貨物罷了。

  布蘭蒂亞歷山大,手腳修長的超級女王,頂級派對女郎,此刻鮮血正源源不絕地從她身上那件華麗套裝外套上的子彈孔流出。這件套裝是她在西雅圖買的白色鮑勃?麥凱倣制品,她當時還買了一件束裙,可以將臀部擠成完美的心型。這些套裝的價錢令人不可置信,其間的利潤大概有上千億倍。外套設計包含波浪形裙擺、外翻衣領和墊肩,單排扣的剪裁左右對稱,只有不斷流血的彈孔造成差異。

  艾薇站在階梯中央開始啜泣。此刻的她是致命的病毒。這是一項舞臺提示,提醒大家抬頭看著可憐、悲傷的艾薇,她失去了頭發和衣服,身上只剩下灰燼和蓬裙被燒毀剩下來的鯨骨圈。接著她丟下步槍,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倣佛哭泣能夠解決任何問題。三十式步槍滾落階梯,在前廳中央的地面旋轉,指著我,指著布蘭蒂,也指著艾薇。

  我並不是冷漠的實驗室動物,被訓練到對暴力完全遲鈍,但此刻我腦子里第一個念頭是:或許現在還來得及在血跡上灑些蘇打水,以便事後清理。

  在我成年之後,大部分時間都耗在背景幕前方,每小時賺進大把鈔票。我穿著衣服和鞋子,頭發經過專人整理,並由某位著名時裝攝影師教我該如何感受。

  他會對我大吼:給我欲望的表情,寶貝。

  閃光燈。

  給我惡毒的表情。

  閃光燈。

  給我冷漠的存在主義憂鬱表情。

  閃光燈。

  給我近乎機械主義的偏激理智主義者表情。

  閃光燈。

  或許我是因為看到自己的頭號敵人殺死另一個頭號敵人,深受震驚不知該如何反應吧?“砰”的一聲,立刻得到雙贏結果。和布蘭蒂在一起,培養出我對戲劇的特殊癖好。

  我將手帕伸入面紗下方,貼在眼睛底下,看起來像是在哭泣,但實際上只是要過濾新鮮空氣。艾薇的豪宅即將燒毀,呼吸時很難不吸入濃煙。

  我跪在布蘭蒂身邊,大衣口袋里塞滿了達爾豐、杜冷丁,以及達爾持特-100。這也是舞臺提示,提醒觀眾要看著我。我身上的長禮服是都靈耶穌裹屍布的復制品,表面幾乎全是棕色與白色,垂挂的布料經過剪裁之後,讓閃亮的紅色紐扣剛好釘在傷痕上。除此之外,我也戴了好幾碼長的黑色面紗,上面點綴著奧地利手工水晶小星星,因此其他人無法看清我的長相。不過重點正在于此──優雅而褻瀆的外表,讓我同時感覺到神聖與悖德。

  高級時裝變得更加高級。

  火焰逐漸吞噬前廳的壁紙。這是我為了增加戲劇效果而放的火。特殊效果可以助長氣勢,而且反正這里也不太像真實的房屋,被燒毀的只是臨時搭建的都鐸式莊園豪宅倣造品的倣造品的倣造品,和原始版本大概有好幾百代的距離。不過老實說,我們不也都如此嗎?

  在艾薇怒吼著衝下階梯射殺布蘭蒂之前,我忙著潑灑一加侖的香奈兒五號香水,再將一張燃燒的喜帖丟到上面。“轟”的一聲,來一場資源回收。

  有趣的是,即使是最富悲劇性的火焰,仍不過是化學反應的延續而已。就如聖女貞德的火刑,也只是一場氧化反應。

  步槍仍在地板上旋轉,一會兒指著我,一會兒指著布蘭蒂。

  我也發現,不論你自以為多愛一個人,當對方的血往自己腳邊流過來時,仍不免會往後倒退一步。

  除了這場鬧劇之外,這一天其實相當美好,天氣晴朗而溫暖。敞開的大門外是門廊和草坪,樓上的火焰將剛修剪過的草坪溫暖的氣息卷入前廳內,還可以聽到外面喜宴賓客的談話聲。那些賓客紛紛拿走各自喜歡的禮物,像是水晶和銀器之類的,站在草坪上等候消防隊員和急救人員來臨。

  布蘭蒂張開戴滿戒指的大手,摸了摸身上不斷流血染紅地板的彈孔。

  她開口說:“該死!百貨公司絕對不會收回這套衣服。”

  艾薇抬起頭,臉上被手指涂滿了臟煤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以手掩面哭喊:“我痛恨自己無聊的人生!”

  她朝著階梯底下的布蘭蒂喊:“替我在地獄保留一個靠窗的位子!”

  眼淚在艾薇的臉頰上洗出一道幹凈的淚痕,她又喊:“大姐,你應該回吼我一些話吧?”

  她難道覺得這一切還不夠戲劇化嗎?布蘭蒂看到我跪在身旁,她那雙涂了茄色眼影的眼睛如花朵綻放般睜大,問:“我快要死了嗎?”

  艾薇、布蘭蒂和我純粹只是在爭奪聚光燈,每個人都以自我為中心。兇手、受害人和目擊者,三人都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主角。

  或許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如此。

  處處都是鏡子,鏡子,因為美貌就是力量,正如金錢就是力量,也如槍支就是力量。

  每當我在報紙上看到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被綁架、強暴、搶奪財物並慘遭殺害的新聞,又看到頭版照片中女孩子的笑臉──面對如此悲慘的重大犯罪,我直覺的第一個反應是:天啊,她要不是有這麼大的鼻子,看起來就很正點了!第二個反應是:我最好準備一些漂亮的半身照,免得哪一天我也被綁架姦殺時拿不出好照片。第三個反應則是:好吧,至少這世上又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如果這麼說還不夠清楚,我可以告訴你:我用的乳液是泡在氫化礦物油中的非活性胎盤懸浮物。重點是,我的生活完全以自己為中心。

  重點是,除非我站在鏡頭前方,又有一個攝影師在對我喊:給我更有感情的表情!

  接著閃光燈就會亮起。

  給我憐憫的表情!

  閃光燈。

  給我野蠻的誠實表情!

  閃光燈。

  “別讓我死在地板上。”布蘭蒂伸出一雙大手抓緊我,“我的頭發……我後面的頭發會壓扁!”

  重點是,我知道布蘭蒂或許馬上就要死了,但我就是無法產生切身感受。

  艾薇哭得更大聲了,再加上消防車的警笛也從外面傳來,讓我感覺自己成了偏頭痛小鎮的女王。

  步槍仍舊在地板上打轉,不過速度漸漸減緩。

  布蘭蒂說:“我不能就這樣結束生命!我在死前應該要成為名人,在超級杯大賽的中場休息時間出現在電視廣告屏幕上,光著身體慢動作喝健怡可樂──否則我死不瞑目!”

  步槍停止旋轉,槍口沒有對準任何人。

  布蘭蒂對啜泣中的艾薇吼著:“閉嘴!”

  “你才應該閉嘴!”艾薇對她回吼。在她後方,火舌已經一步步吞噬階梯的地毯。

  尖銳的警笛聲在西丘社區的街上徘徊,人們爭先恐後打911,搶著要當英雄,但他們似乎都還沒準備好面對隨時可能來臨的電視臺人員。

  “親愛的,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布蘭蒂的鮮血染紅四周的地面。她問:“你愛我嗎?”

  當對方問這種問題,你的聚光燈就被搶走了。

  這是他們把你降格為最佳配角的詭計。

  此時讓我比對房子失火更在意的,就是對方熱切期待我說出任何劇本上都能找到的最陳腐的三個字。光是在心里想到這句臺詞,就讓我感覺好像背叛了自己。這句話只有字面的價值,沒有力量,只是詞匯、對話。

  布蘭蒂又說:“告訴我,拜托!你究竟愛不愛我?”

  布蘭蒂的一生都如此誇張而戲劇化,倣佛在上演一場赤裸裸的布蘭蒂真人連環秀,只不過此刻她的人生已經所剩不多。

  基于舞臺上的義務,我握住了布蘭蒂的手。這個動作不壞,但我想到血液有可能傳染的疾病,心中又感到恐懼。接著“轟”的一聲,餐廳的天花板垮下來,火花與灰塵從餐廳入口往我們這邊涌來。

  “就算你不愛我,至少也該告訴我。”布蘭蒂說,“女孩除非看到自己的一生晃過眼前,否則絕對不能死。”

  沒有任何人能夠得到情感上的滿足。

  這時火舌已經沿著階梯的地毯觸及艾薇光溜溜的屁股,她尖叫一聲,蹬著被燒壞的白色高跟鞋衝下階梯。光溜溜又失去頭發的艾薇身上只披挂著灰燼和鯨骨圈,她衝到門外,面對更多的觀眾──包括喜宴賓客、銀器水晶,以及剛抵達的消防車。這正是我們生活的世界。當情境改變,演員也得做出變化。

  主角理所當然成了布蘭蒂,由我當主持人,客串演出者包括艾薇和致命的艾滋病毒。布蘭蒂,布蘭蒂,布蘭蒂。可憐又悲哀的布蘭蒂躺在地上,摸著自己身上將鮮血源源不絕灌注到大理石地板上的彈孔,說:“求求你告訴我,告訴我我的一生,我們是怎麼走到這個地步的?”

  而我,在這里忍受陣陣濃煙,只為了記錄布蘭蒂最重要的時刻。

  給我專注的表情。

  閃光燈。

  給我憧憬的表情。

  閃光燈。

  給我一點休息時間。

  閃光燈。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