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蘭蒂這顆行星上,宇宙是由復雜的男女神祇體係來運轉,有的是惡神,有的則是超級善良的神祇,譬如瑪麗蓮?夢露。另外還有南希?里根以及溫莎公爵夫人等。有些神已經死了,也有些還活著,其中有不少是整形外科醫生。
這套體係不斷變化,神明來來去去,並輪流替換彼此的地位。
天堂某處的林肯總統使我們這臺車散發著新車氣息,駕駛起來就如廣告般平穩順暢。根據布蘭蒂的說法,這幾天控制天氣的是瑪琳?黛德麗,我們處于憂鬱的秋天,坐在租來的林肯城市汽車藍色外殼的內部,行駛在灰色天空下的五號州際公路上。開車的是瑟斯,布蘭蒂總是坐在前方,而我總是坐在後方。車子在溫哥華和西雅圖之間美麗的風景中行駛了三個小時。柏油路和內燃引擎引領我們與汽車向南前進。
這樣的旅行其實很像在電視上看世界景觀,所有的車窗都緊閉,使得布蘭蒂行星帶著溫暖、寂靜的藍色氣氛,平均氣溫是華氏七十度。在彎曲的窗玻璃外,樹木和岩石組成的迷你世界不斷往後卷動,就像衛星轉播。我們處于布蘭蒂的小小世界中,飛速穿過周遭的一切。
瑟斯邊駕駛邊問:“你們有沒有想過,生命就像是電視的隱喻?”
依照我們的規矩,瑟斯開車時不能聽收音機,因為上次當收音機播放狄昂?華薇克的歌時,他突然開始大哭,流下大顆的雌激素眼淚,並因黃體激素的啜泣而劇烈顫抖。如果狄昂?華薇克唱的是波特?巴克拉克的歌,那麼我們就得停下車,否則一定會死于車禍。
瑟斯之所以容易掉眼淚,之所以變成圓臉,之所以失去眉毛底下與臉頰的陰影,之所以不時把手伸到襯衫底下抓自己的乳頭,之所以張大嘴巴還翻動眼睛露出白眼,全都是加在他健怡可樂里的荷爾蒙搞的鬼。其中包括復合雌激素、普力馬林、雌二醇、口服避孕藥等。以他目前每天服用的劑量來看,很有可能會導致肝臟損害。事實上,現場要是有個醫生,大概會診斷他的肝臟已經受損,或得了癌症、血液凝塊或血栓。但我還是想要嘗試,而這當然純粹是為了取樂。看著他的乳房逐漸變大,全身肌肉變成脂肪,並且在下午打瞌睡,這些都很有趣。不過他要是死了,我就得尋找其他樂趣了。
瑟斯邊開車邊說:“你們會不會覺得,電視讓我們變得好像上帝?”
這倒是個新點子。他的胡子變得稀少,想必是抗雄激素抑制了他的睪丸素分泌。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水腫現象或是憂鬱心情,不過我卻從後視鏡看到淚水從他的眼睛滑到臉頰上。
“難道只有我在意這種問題嗎?”他說,“這臺車里只有我具備真實的感情嗎?”
布蘭蒂在讀一本平裝書。她平常大多在看整形外科的強力宣傳單,上面有完整的陰部彩色照片,以圖解方式說明尿道該如何配置以確保尿液能夠向下流,另一張圖片則說明陰核如何裝上去。這些陰部的價位是五位數,從一萬到兩萬美金不等,據說比真的還棒。布蘭蒂幾乎每天都會拿這些照片給我們看。
劇情跳到三個禮拜前,我們在華盛頓州斯波坎市的豪宅中。這里是南丘一座花崗岩城堡,從浴室窗戶可以俯瞰整座斯波坎市。我搖動著棕色的波可丹止痛劑藥瓶,將藥丸收到我專放波可丹的皮包口袋里。布蘭蒂在洗手臺底下搜刮幹凈的磨指甲紙,結果找到了這本平裝書。
所有的男女神祇都相形失色,讓位給新的神明。
劇情跳回瑟斯在後視鏡中看著我的胸部。“電視的確讓我們成了上帝。”他說。
給我容忍的表情。
閃光燈。
給我理解的表情。
閃光燈。
即使我們這幾個禮拜一直在一起旅行,瑟斯動人而易受傷害的藍眼睛仍舊不敢直接注視我的眼睛。他沒有發覺自己突然陷入憂鬱內省的心境。口服避孕藥對他的眼睛造成副作用,使眼角膜弧度變得更凸,一戴上隱形眼鏡就會掉出來。這或許是他每天早上喝的柳橙汁中加入的復合雌激素造成的影響,然而他卻沒有注意到這些徵兆。
這或許是他在午餐喝的冰茶中加入的環丙氯地孕酮造成的影響。但他永遠不會猜到,也永遠不會發現是我搞的鬼。
布蘭蒂將包在塑料絲襪中的雙腿放在儀表板上,繼續讀她那本平裝書。
“打開電視看午間劇場,就可以偷窺任何人。每個頻道都有不同的生活,而這些生活幾乎每個小時都在變動,就像在看網絡上的真人視訊一樣,你可以偷窺全世界而不被發現。”瑟斯對我說。
布蘭蒂已經連續三個星期都在讀那本書。
“看電視甚至還可以偷窺人們的性生活,你懂我的意思嗎?”
也許吧,條件是你要每天服用五百毫克的黃體激素細粉,才有可能產生這種想法。
窗外又晃過了幾分鐘的風景畫面,全都是些高聳的山巒、古老的死火山等常在戶外看到的景象。永恆的天然自然主題。原始的材料處在最原始的狀態。未經雕琢。未經改善的河流。維護不良的山巒。污穢。生長于泥土中的植物。天氣。
“只要你相信自己擁有自由意志,就了解上帝無法真正控制我們。”瑟斯邊說邊將雙手從方向盤放開,比手畫腳加以說明,“既然上帝不能控制我們,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覺得無聊時換臺。”
在天堂某處,我們的生活就像上帝在瀏覽的在線真人視頻。
布蘭蒂攝影機。
布蘭蒂脫下夾腳高跟鞋,舔了舔食指,緩緩翻開書頁。
窗外匆匆閃過古老的原住民岩石壁畫及垃圾。
“我的意思是也許電視也讓我們成了上帝。而我們很有可能都是上帝的電視。”瑟斯說。
站在碎石礫山肩上的或許是北美麋鹿,也可能是任何用四只腳走路的動物。
“別忘了聖誕老人。”布蘭蒂邊看著書邊說,“聖誕老人也能看到一切。”
“聖誕老人只是童話罷了。”瑟斯說,“他只是替上帝暖場的樂團。聖誕老人根本不存在。”
劇情跳到三個禮拜前,我們在華盛頓州的斯波坎市搜刮藥物,布蘭蒂躺在主臥房開始看書。我拿了三十二顆寧比泰。三十二顆寧比泰落入我的皮包口袋里,但我自己並不吃這些產品。布蘭蒂仍舊在看書。我在手背上試了所有的唇膏顏色,布蘭蒂仍舊躺在超大尺寸的水床上,靠在有數千億小孔的蕾絲枕頭上看書。
我將過期的雌二醇及半條藍茉莉色唇膏放入袋子里。不動產經紀人朝著樓上喊:“有什麼問題嗎?”
劇情跳到五號州際公路,路上有塊招牌:
前方是喀佛舞臺休息站,以低廉價格提供幹凈食物
劇情跳到斯波坎市。這里沒有燃燒藍莓,沒有生鏽玫瑰,沒有茄色夢幻。
不動產經紀人朝著樓上對我們喊。他無心催促我們,不過他想知道我們是否需要知道任何事情,是否有任何問題要問。
我探頭張望主臥房,看到布蘭蒂躺在水床白色的被單上,要不是她還在呼吸,否則真的就像是死掉了一般。
哦!紫色錦緞加上珍珠蕾絲邊的裙子!
哦!黃玉寶石裝飾的琥珀色開司米多層毛衣!
哦!帶鋼圈的光滑貂皮短上衣!
我們該走了!
布蘭蒂將那本平裝書放在她豐過胸的一對大乳房上,生鏽玫瑰色的臉頰躺在紅褐色的頭發和蕾絲枕頭套上,茄色的眼睛睜大,看起來就像剛服用了過量的氯丙鉭。
我首先想知道的就是她吃了什麼藥。
平裝書的封面是一個骨瘦如柴的漂亮女孩,臉上帶著美麗而淡泊的微笑。女孩的一頭金發宛若颶風,剛離開她臉部的西海岸,臉孔則宛若希臘女神般,有著長長的睫毛及畫了眼線的大眼睛,就如阿奇漫畫中的貝蒂、維洛尼卡或里佛岱爾高中其他任何女孩子。白色的珍珠環繞在她的手臂和脖子上,身上處處閃爍著鑽石光芒。
這本書叫做《蘿娜小姐》。
布蘭蒂的夾腳高跟鞋把水床的白色被單踩臟了。她說:“我終于找到真正的上帝。”
不動產經紀人距離我們只有十秒之遙。
劇情跳到神奇的大自然不斷從我們眼前飛逝。兔子、松鼠、洶涌的瀑布。這是最糟糕的部分。金花鼠在地底下挖地洞。鳥兒在鳥巢里休憩。
“布蘭蒂公主就是上帝。”瑟斯對著後視鏡告訴我。
劇情跳到斯波坎的不動產經紀人邊大聲說話邊走到樓上,這棟花崗岩城堡的屋主已經快要抵達停車場。
布蘭蒂睜大眼睛躺在水床上,幾乎沒有呼吸。她說:“蘿娜?巴瑞特。蘿娜?巴瑞特是我最新的超級偶像。”
劇情跳到布蘭蒂在林肯城市汽車內說:“蘿娜?巴瑞特是上帝。”
在我們周圍,侵蝕力與昆蟲正吞噬著這個世界。人類制造的污染根本不算什麼,生物遞降分解的腳步不論人類是否參與,都會持續進行。我檢查皮包,找到足夠的安體舒通給瑟斯當下午的點心。路邊出現另一塊招牌:
美味魔術米糠──提供最棒的食物
布蘭蒂宣稱:“這本《蘿娜小姐》是她的自傳,由班坦叢書出版,加州洛杉磯日落大道的納什出版公司編輯……”布蘭蒂一口氣說到這里,深深吸入一口充滿新車氣味的空氣後,又說:“……一九七四年出版。蘿娜小姐宣稱她生長在皇後區,小時候是個肥胖的猶太女孩,鼻子很大,還得了特殊的肌肉疾病。”
布蘭蒂說:“這名棕發的胖女孩重新塑造自己,成為著名的金發超級明星,還吸引當時的性感偶像乞求她,希望讓自己把陰莖插入她體內一英寸也好。”
看來我們都失去了自己的母語。
另一塊招牌寫著:
下個星期日,來享受酒鬼冰牛奶!
布蘭蒂說:“她的經歷真的很驚人,在一百二十五頁,她幾乎被自己的鮮血淹死!當時蘿娜剛動了鼻子的整形手術。她寫一則故事只賺五十美金,但她卻存到一千美金來支付整形手術。這是她第一個奇跡。蘿娜在醫院里剛動完鼻子手術,頭部包得像木乃伊一樣,她的朋友來看她,說好萊塢傳言她是同性戀。蘿娜小姐怎麼可能是個同性戀?這當然是謊言!她是女神!所以她一直尖叫一直尖叫一直尖叫,直到最後脖子上的一條動脈破裂。”
“哈利路亞。”瑟斯邊說又邊掉下眼淚。
“後來……”布蘭蒂舔了舔巨大的食指,翻過幾頁,“到了兩百二十二頁,蘿娜再次被交往十一年的爛男人拒絕。當時她已經連續咳嗽好幾個禮拜,所以服了一大把藥,陷入半昏迷狀態,幾乎要送命,就連救護車……”
“讚美上帝。”瑟斯說。
車窗外的原生植物生長在各自喜好的地方。
布蘭蒂說:“親愛的瑟斯,別搶我的臺詞。”藍茉莉色的嘴唇繼續說:“就連救護車司機,也以為蘿娜小姐在抵達醫院前就會死亡。”
水蒸氣構成的白雲飄浮在上方的──你也知道──天空。
布蘭蒂說:“就是現在,瑟斯。”
瑟斯便說:“哈利路亞!”
野生雛菊及印第安畫筆花從我們眼前飛逝,它們只是另一種生物形態的性器官。
瑟斯問:“你想說什麼?”
“根據這本一九七四年出版的《蘿娜小姐》,蘿娜?巴瑞特九歲的時候胸部就很大,她當時甚至想要拿剪刀剪掉自己的乳房。她在書中的前言提到,自己就像是被開腸剖肚的動物,所有閃閃發亮的重要器官都在顫抖,像是肝臟或大腸之類的。每一樣東西都濕淋淋地脈動。她希望有人能來替她把自己縫合成原狀,但是她也知道沒有人會替她這麼做,所以她只好拿起針線自己來縫。”
“真惡心。”瑟斯說。
“蘿娜小姐說,沒有一件東西是惡心的。”布蘭蒂說,“蘿娜小姐說,找到幸福的唯一方式,就是要有勇氣被完全剖開。”
一群小小的原生鳥類正忙著啄取食物。
布蘭蒂拉扯後照鏡,直到看見我的倒影才問:“布芭?喬安妮,你覺得呢?”
那些原生小鳥將細小的枝葉堆在一起,顯然是要利用當地素材來建築自己的窩。
“布芭?喬安妮,你為什麼不也說說自己的故事呢?”布蘭蒂說。
瑟斯說:“你們記得在密蘇里的時候,公主瘋到吃下包在金箔紙里的栓劑,因為她以為那是杏仁巧克力?那時她也陷入昏迷,差點在送到醫院前就死了。”
車窗外的松樹生產松果,所有性別的松鼠和哺乳類動物成天忙著找交配對象,或當場生產,或舔舐幼子。
布蘭蒂說:“親愛的瑟斯。”
“什麼事,母親?”
禿鷹喂食幼鳥的景象讓人聯想到暴食症。
布蘭蒂說:“你為什麼想要引誘所有你看到的生物?”
另一塊招牌寫著:
納比烤肉店,提供香噴噴的美味雞翅
另一塊招牌寫著:
牛奶口香糖──低脂美味的真正起司口味
瑟斯咯咯發笑,紅著臉用手指卷著自己的頭發說:“你別把我說得好像性強迫症患者。”
天啊,跟他處在一起,連我都覺得自己太有男人味了。
“寶貝,”布蘭蒂說,“你根本不記得自己交往過的一半對象。”她說,“噢,真希望我能忘記。”
瑟斯從後視鏡看著我的胸部說:“人們之所以要問其他人如何度過周末,就是因為想要談論自己的周末。”
我猜只要再讓瑟斯多吃幾天增強劑量的黃體激素粉末,他就會長出一對完美的乳房了。我必須留意的副作用包括惡心、嘔吐、黃疸、偏頭痛、腹痛以及昏眩。我試著記住精確的有害劑量,但又覺得太麻煩了。
剛經過的招牌上寫著:西雅圖,一百三十英里。
“來吧,布芭?喬安妮!露出你體內發亮、顫抖的內臟!”布蘭蒂,我們的上帝與母親,下達命令,“告訴我們一則赤裸裸的個人故事。”
她說:“剖開你自己,再把它縫起來。”並將處方箋和一支茄色夢幻眉筆遞給後座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