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可以現在不寫作
賈平凹的故鄉在陜西省丹鳳古鎮棣花寨,但是他並沒有出生在那里。1952年的農歷二月二十一,賈平凹的父親把妻子接到金盆鄉一個姓李的農家,在那兒產下自己的長子。這個孩子被取名賈李平,而長輩們則一直稱他為“平娃”。後來,“平娃”成了賈平凹,有人說這三個字幾乎全中國每個識字的人都知道。
事實上,賈平凹在寫作上遭遇困境的時候,也曾經想過換掉自己的名字,抹掉“賈平凹”三個字重新開始。
邱曉雨:你爸爸喜歡你後來把“平娃”改成“平凹”這個名字嗎?
賈平凹:沒交談過,因為大了,父母就不再管了。
邱曉雨:他對你的東西,年輕的時候寫過的東西是怎麼看的?
賈平凹:那看,我父親生活的年代還是中國整個物質比較困乏的年代,但是我估計我父親,如果從物質來講,不如我母親。我母親晚年基本跟我過起碼還有錢,起碼把她安排的生活好好的,好的叫她吃,我也不吃,起碼比我父親強得多。但是我父親在晚年,我後來想,我自己安慰,我說晚年,精神就是享受的,在他那一幫人里面,我在哪兒一發表作品,他就高興,他就跟他的朋友說。後來形成周圍人一在那兒發現我作品,就把它拿來,就想辦法從報紙上剪下來,雜志上買回來,讓我父親來買酒,回來吃飯、請客,那雖然花些錢,但是作為心理狀態,我覺得很好。
現在想著,現在兒女大了,總盼著誰說娃好。那作為父母的,那種心理兒女體會不來,只有你做了父母以後你才能體會到,心情好得很,我估計我父親那個時候,心理上很幸福的感覺,要強過我母親,因為我母親沒文化,她也不管那些事情。
邱曉雨:不過那應該也是有一種壓力吧,希望你自己寫的東西都被認可,能讓你爸爸比較高興。
賈平凹:對,那個時候簡單,那個時候只要在哪兒發表就對了,最基層的人也不知道,那時候也沒有互聯網,反正就是在那兒一見報紙,就覺得這了不得了,這還能上報紙,就覺得可以了。
邱曉雨:如果不當作家,你覺得你最適合做什麼?
賈平凹:我可以做書畫家,我自己可以寫字畫畫,我覺得比現在還能好點。
邱曉雨:掙錢也比較快。
賈平凹:嗯,掙錢比較快,因為我現在掙錢就比寫作快,但是在我心目中,寫作是第一的,寫作來了,我就把掙錢就撂了,就放下了。如果純粹說掙錢的角度,我完全可以現在不寫作,因為寫字畫畫比現在掙得還多,因為我算卦、測字、預測這些水平還高得很,我靠這些東西完全也能養活。
邱曉雨:能相面嗎?
賈平凹:能。相面只是這個方面的一個側面,在這個行業你一了解就知道,社會上人一般不知道。當然這話你不能宣傳這東西,比如說算卦這東西,跟電視一樣,不通電,不算卦——不通電電視是黑的,你如果一通電,里邊啥豐富多彩;我不給你算卦,我也對你不了解,但是你一說算卦,你成透明人了,你啥我都知道。
這是我採訪說得最多的一回
邱曉雨:最後有三個問題,我連著問,這個世界上什麼最讓你恐懼?第二個,什麼是幸福?最後,你可以說什麼都行,作為這個節目的結尾。
賈平凹:恐懼,我覺得啥事情都可能給你產生恐懼感,你一旦對它不熟悉的時候,就產生恐懼感。我的性情,我是不愛外頭,我是不喜歡張揚,也不會和人交往。現在採訪流利了,這都經過十幾年,幾十年的磨煉,都差不多了。原來我一見人,人多,我就緊張,就恐懼了,啥事情幹得一長也恐懼。
邱曉雨:我們四個陌生人剛才呼啦啦地進來,你恐懼嗎?
賈平凹:你這恐懼,是美麗的恐懼吧。
邱曉雨:我很喜歡這句話。第二個,你覺得什麼是幸福?
賈平凹:幸福,它完全是一種心理狀態,它看你咋比較法,標準是啥,沒有欲望的都幸福,欲望不高的,我覺得就容易幸福,幸福指數就高。我老在想,我當年在鄉下的時候,初中畢業,文化革命就開始了,然後就成了回鄉青年,算知青,知青屬于父母都在城里才叫知青。什麼叫回鄉?就是因為我父親也是吃國家糧的,但我母親是農民,那個時候是兒女必須隨著母親的戶口在哪兒來把你定位,因為我母親是農民,我就回鄉去了,就回去當農民了,就回鄉。回鄉吧,吃沒啥吃,那環境也快樂得很,後來我想為啥快樂,沒欲望,就是今天能吃,今天這一頓飯吃好了,高興了,或者今天給豬打草了,比別人打得還多,這就高興了,特別快樂,現在你看啥都有,以前愁的,就沒幸福感,那愁苦得很。
邱曉雨:有恐懼,有幸福,有你的解釋,最後你說什麼都行,這次訪談結束是用你的話結束的。
賈平凹:這個是我採訪說得最多的一回。
邱曉雨:是因為你恐懼我們嗎?
賈平凹:不是,還是你們漂亮吧,還是擋不住誘惑(笑)。
邱曉雨:我怕領導讓把這尾巴剪了,你再說一點,隨便說什麼都行。要不想說了,我就剪剪。
賈平凹:對,把它剪剪。
邱曉雨:行,謝謝。
關于賈平凹,盡管他說這是他接受採訪,說得最多的一次。我還是感覺到研究這個人的工作量之浩瀚。這是個在年輕時代,每月每周或者每天都有作品產生的作家。然而更繁雜的是翻閱那些形形色色的評論。看了評論你才發現,賈平凹的《廢都》等作品,包括他這個人,已經有點成為了給文學圈乃至廣泛大眾的心理測試題。因為不同的人總是得出不同的結論,不論是誇還是罵,或是又像是誇又像是罵,或者既不是誇也不是罵。
王小波在生前寫到過:“賈平凹先生的《廢都》,我就堅決不看,生怕看了以後會喜歡。”而同為作家的馬原這樣評價:“賈平凹的《廢都》十幾年前出來時我就毫不猶豫地稱《廢都》是偉大的小說之一,古往今來見不到一本書把無聊寫得像《廢都》那麼好。”鑒于評價比《廢都》本身的文字還多,所以我不再引述。總之各式各樣的話語,也就呈現出各種各樣的態度。這些態度本身,和《廢都》一樣不斷被世人揣摩著。
我不敢說這套心理測試題好不好,從個人的角度,我喜歡《高興》和《秦腔》的成分遠遠大于《廢都》,我也不知道這種感受測試出了我的哪些特性。但我知道,因為賈平凹,很多人會持續地討論著同一件事,說自己對同一個人的愛憎好惡,這些東西漸漸成了,或者說已經成了時代情緒的一部分。
至少,這應該是賈平凹對這個時代的某種作用。
節目結尾,還是用他引起最大轟動,也給他帶來過最大麻煩的一本書來收場,以下的文字來自《廢都》的後記,在那里是一個剛過40的賈平凹,雖然今天,那個賈平凹已經不再:
“多事的1992年終于讓我寫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將會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這部苦難之作命運又是怎樣。從大年的三十到正月的十五,我每日回坐在書桌前目注著那40萬字的書稿,我不願動手翻開一頁。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優秀呢,還是情況更糟?是完成了一樁宿命呢,還是上蒼的一場戲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為何物所變,死後又變何物。我便在未做全書最後的一次潤色工作前寫下這篇短文,目的是讓我記住這本書帶給我的無法向人說清的苦難,記住在生命的苦難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靈魂的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