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垃圾桶都是我設計的
從電影《一個和八個》在寧夏拍攝,張賢亮的鎮北堡西部影城就和那些電影一樣成了名。在張賢亮的小說當中,九部被搬上過銀幕,其中包括黃建新所執導的《黑炮事件》和謝晉拍攝的《牧馬人》等等。
當年謝晉拿著二三十張中央戲劇學院女生的照片,讓張賢亮挑選,張賢亮選擇了叢珊,並且一同構思了牧馬人所住的馬棚。這部電影的原著小說《靈與肉》,讓張賢亮掙到了300塊錢。但張賢亮得到的並不是一時的酬勞,謝晉走後,其他電影人魚貫而至。如今,鎮北堡西部影城已經被中國電影界公認為“中國電影從這兒走向世界”。
張賢亮:文化產業投入的就是智慧,投入的就是設計,投入的就是策劃,對不對,恰恰這些都是我所長。
邱曉雨:那您覺得中國的文化產業和我們的國家現在的位置相匹配嗎?
張賢亮:我覺得講到中國文化產業差多了,跟外國沒法比啊,為什麼呢,因為它有體制關係,我們政府去搞文化產業,不行的,政府應該去搞文化事業,搞文化場館的設施,搞圖書館、博物館這一些,一提到產業兩個字是必須要賺錢,政府不計成本的去投入搞一個文化項目,那不叫文化產業,那叫文化事業,文化產業和事業不同之處就是事業是投入的,產業是產出的,這一點我們政府一定要搞清楚,所以文化產業應該是民間去做。
邱曉雨:但是像您這樣的,一開始就是拿著自己的錢投入,接著操作這些事,您手底下也養活那麼多人,還有那麼多狗,有沒有壓力?希望讓他們過好日子?
張賢亮:因為我高興的很,怎麼會有壓力呢,其實我現在跟你說老實話,我用不了那麼多人,我可以讓一個人現在幹一個人的工作,我現在情願兩個人去幹一個人的工作,我養活他,我提供就業崗位,四個人在給我養狗,我養100多條狗,不下于一個動物園的吧,對不對,其實我兩個人就可以把這100多條狗養了,我用四個人來養,為啥,我希望能夠多提供就業崗位。
邱曉雨:會不會養成他們沒有那麼勤快的習慣?
張賢亮:不,我就會要求細了,要求嚴格了,要求精致了,比如說兩個人去幹一個人幹的事情,一個人去幹一個人的事情,也許他就比較粗放一些,比較馬虎一些,我叫你兩個人去幹你一個人的事,他一定把活兒做得很精致,一到我鎮北堡西部影城那,黃土,到處黃土,你在地下也許能看到牛糞、馬糞、羊糞,因為牛糞、馬糞、羊糞也是一個景觀,城市里面你看不見的,但是你絕對看不到一個煙頭,看不到一個白色垃圾。
邱曉雨:環境的規劃。
張賢亮:嗯。
邱曉雨:這種景觀上特別細節的東西,人都說文化產業是有個人的印記的。
張賢亮:那當然,就是個人的,他的心智的產物,不是他手工的產物,是他心智,心和智慧的產物,到處都打著我的烙印,我連垃圾桶都是我設計的。
邱曉雨:垃圾桶是您設計的?
張賢亮:對。
邱曉雨:您還設計什麼了?
張賢亮:那里面沒有一樣東西不是我設計的,設計是一種快樂。
我不關注,他拍完就拉倒
看過電影《大話西遊》的人可能還記得,唐僧受難的那個火刑柱,在柱子和牛魔王府邸的中間,有一座和整片荒漠看上去混成一體的二層小樓。它是黃土堆砌的,外院是辦公室,內院則是私人房間。在正房的門前有一塊匾,上面醒目地寫著:安心福地。這就是張賢亮辦公和居住的地方。在它周圍,曾經走出了張藝謀、陳凱歌、姜文、葛優、鞏俐等知名電影人。而這片土地,叫做鎮北堡西部影城。張賢亮一再糾正我說,影城和影視城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張賢亮:鎮北堡西部影城,我為什麼叫影城,因為我知道影視城是沒有前途的,影視城它是一個電影、電視外景地提供拍攝場地的,90年代我就知道,將來的電影、電視的背景,用三維用電腦給制作了,你花那麼大價錢,搭建那麼大的規模的場景,以後你折本折的褲子都折掉,所以我那個時候,就不叫影視城,叫影城,什麼叫影城,我就準備借著電影、電視,它都是古裝戲,到我這兒來拍攝,我借著它搭建古代的建築物,而我那時候大量收購明清時代的建築構件,那個時候明清時代的建築構件就是建築垃圾。
邱曉雨:你收的時候是很不值錢的。
張賢亮:很不值錢,你去拉它,他高興得很,你給他把垃圾處理了,對不對,我連圓明園的東西都能收回來,那個時候。
邱曉雨:圓明園的東西?
張賢亮:嗯,圓明園的丹陛那些,就在農民的豬圈里面,我就用這一些真正的明清建築構件把它們的場景的材質給它置換下來,所以我那時候就想到,做個什麼不叫影視城,什麼是我們的前途?我們必須要使我的企業有可持續性發展,好,我就要打造一個中國古代北方小城鎮的投影或者是中國古代北方小城鎮的縮影,所以我把這個叫影城,是這樣的。
邱曉雨:所以跟影視城是有非常大的區別。
張賢亮:嗯,有區別,現在我根本不收電影、電視的場租費了,劉鎮偉的《越光寶盒》,林志玲和周傑倫的《刺陵》,甄子丹、趙薇的《錦衣衛》,你問問他們,我收了一個錢沒有,劉鎮偉的《越光寶盒》,我還支援他80萬搭了一個景,一個錢都不收。
邱曉雨:這是為了支持他們的發展,還是帶動您這兒的人流?作為一種宣傳?
張賢亮:雙贏啊,大家一聽周傑倫去了,林志玲去了,那不是拼命買門票嗎。
邱曉雨:那您關注這些在您那兒拍完,呈現在電視上或者電影上的東西麼?
張賢亮:我不關注,我不關注,我不關注,他拍完就拉倒,因為這是他們的作品,他們只是借了我的地方在拍,如此而已,我就是祝賀他們每一部戲都能夠成功,恰恰在我那兒拍的都是成功的,從最早張藝謀的《紅高粱》開始。
我想找楊玉環
邱曉雨:您這麼一個成功的人,在自己身上有沒有覺得不滿意的地方,不喜歡的地方?還是覺得都好?
張賢亮:知足者常樂嘛,我何必自己找一些不滿意的地方,就是有些,知足了,我就高興了,我為什麼沒事找事,無病呻吟,非要我覺得今天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我何必?我不。
邱曉雨:如果沒有時空的妨礙,您有沒有想過最想去哪兒?
張賢亮:最想去我家。
邱曉雨:沒有時空妨礙。
張賢亮:還是我家。
邱曉雨:如果也沒有時空的妨礙,您可以隨便找任何的人喝茶聊天,不管朝代和國家,您會選誰?
張賢亮:這對我是一個難題,我也沒有想過。
邱曉雨:他們之前有人說過找李清照的,也有人說去茶館里跟人聊天的。
張賢亮:我想找楊玉環。
邱曉雨:為什麼是楊玉環,您喜歡胖的嗎?
張賢亮:對,對。
邱曉雨:莫言去宋朝,您去唐朝,找楊玉環。
張賢亮:對,對,因為我至少可以同情她,可以安撫她,對唐玄宗美好的愛情,結果到馬嵬驛就給處死了,這是非常悲的,我可以安慰她。
邱曉雨:正好王安憶和二月河都想去唐朝,在那兒你們還能見到。
張賢亮:對,對,找的人不一樣。
邱曉雨:您關注像網上或者時事上的一些人物嗎?
張賢亮:我特別關注我們現在貧困的大病患者,所以我現在決定每年捐出180萬,給我們寧夏的貧困大病患者,來給他們治病。
邱曉雨:有沒有考慮在作品方面關照?
張賢亮:沒有,沒有,作品是另外一回事。
邱曉雨:如果說春晚請您給他們創作一個小品,我估計您可能不答應。但是如果的話,什麼樣的題材會吸引您?
張賢亮:我就不喜歡春晚。
邱曉雨:為什麼?
張賢亮:我每年都不看春晚。
邱曉雨:您覺得它討厭在哪兒?
張賢亮:討厭,我情願找個外國的藝術片來看看。
邱曉雨:最不好的是在哪兒?
張賢亮:最不好就是,大家都看的東西我就不看。
邱曉雨:好,下面還有幾個問題,您覺得這個世界上什麼最讓您恐懼,還有什麼是幸福?
張賢亮:第一個,這個世界上沒有我恐懼的東西,因為恐龍已經絕種了。第二個,幸福是一種愉快,能夠長期的保持愉快,就是幸福,所謂知足者常樂,所謂知足者就是幸福的。
邱曉雨:我們這個節目有一個結尾,幾句話,一句話都行。
張賢亮:作為一個真誠的人,作為一個直率的人,作為一個坦白的人,作為一個不要戴假面具的人,就會快樂。
採訪完不戴假面具的張賢亮,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起另外一個作家,莫言。
我和莫言的交談是從饑餓這個話題開始的。莫言說,他現在還經常在夢里和別人搶奪食物,經過了那些饑荒的年份,人對于食物的認知和今天是絕不一樣的。其實張賢亮在一部作品里也有類似的描寫:“每當我看到女人時,激起我的不是性欲,而是食欲,情與性,在饑餓面前退讓了,生存被維持在最低的界限上。”
然而在大部分作品里,即便肉體被壓抑,精神被禁錮,張賢亮飄揚的性情也從來沒有因為現實的桎梏而荒蕪過。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靈與肉相互糾纏,不斷牽制,進進退退。筆觸的生動和理性的升華,既超越了男女之事,又讓人知道世界的本源,永遠離不開這些生生不息的男女。哲學與肉體的互動令人心生敬意,以至于在我採訪過張賢亮很久之後,依然覺得坐在我對面的不是他,而是見到了時隔多年的小說主人公章永璘。
在重慶那個沒有窗戶的賓館八層的小房間里,當我們把馬上就要離開城市的74歲的張賢亮從飯桌上拉過來,我在他的狀態里感覺到歲月的飄忽。
可以說他是一個老人,在那種歷經滄桑的豁達里。也可以說他是個年輕人,假如你讀過那本他最得意的《習慣死亡》,就能聞得到那種彌漫著的永不老去的浪漫。最後,還是用他在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一段話來結尾,借用那個主人公的思想來靠近張賢亮這部永遠不會被復制的西部傳奇:
“過去,在我面臨突如其來不可理解的災禍時,我常常幻想,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能讓我再從某年某月某日開始生活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做得聰明一些,躲過這場完全可以避免的災禍,或者有充分的準備,來迎接這場不可避免的災禍。那麼現在是不是讓時光倒流回去,倒流到去年這個時候呢?
不,即使魔法能讓我再從那時開始生活一次,我從這里走回連隊以後,還是會像去年一樣向她求婚的。這一年,是我短暫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的預感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會再演一遍了,今後的我不可能再遭到這樣的屈辱,經歷這樣的精神痛苦,但從此,也不會再有這樣的快樂和這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