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黑孩”一樣,在孤獨里發現世界
在莫言的小說中,最著名的並不是《透明的紅蘿卜》,但這部作品的確為他樹立了在中國文壇的位置。小說中的“黑孩”是一個象徵性的人物。莫言說,孤獨的兒童和兒童的孤獨也是了解他作品的一個途徑。那麼下面,我們一起來分享其中一小段文字:
“黑孩在水邊慢慢地走著,眼睛極力想穿透迷霧。他聽到河對岸的鴨子,在嘎嘎的亂叫著。他蹲下去,大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抱住涼森森的小腿。他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陽光曬著背,像在身後生著一個鐵匠爐。夜里他沒回家,貓在一個橋洞里睡了,公雞啼明時,他聽到老鐵匠在橋洞里很響的說了幾句話,後來一切歸以沉寂。他再也睡不著,並踏著冰涼的沙土,來到河邊。”
邱曉雨:在《透明的紅蘿卜》里面的小男孩,您寫的那個“黑孩”,他跟大家都不太說話,但跟環境的交流感時刻都存在。您從小應該也有這種感覺吧?
莫言:我想一個孤獨的孩子,他沒有人跟他說話,他就肯定要尋找別的交流的對象。這個時候草木蟲魚,各種動物都會成為他的對象,逼著他的各種感官,除了嘴巴之外,言語說不出來,別的方面感官會更加的發達,是吧?他的聽覺,他的嗅覺,他的觸覺,他的聯想能力,可能都是因為孤獨而變得格外的敏銳。
邱曉雨:人家說草木皆兵,這個就是草木皆是朋友。
莫言:嗯,草木皆是朋友,而且他會發現一些正常的孩子發現不了的東西。當年曾經在一塊紅薯地里面就發現了,有一顆紅薯下面有一個雲雀的巢,里面有四個卵,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找它,怎麼都發現不了,我記得就是第七顆紅薯下面,就沒有。
後來我到了以後才認真地發現了兩個黑黑的小黑點。我才發現這是雲雀的眼睛,原來雲雀把它全身的羽毛都乍開,鋪在地上的,把那個巢完全給支住了,那麼它的顏色跟土地的顏色是一樣的,所以就是倣生學,為了避免天敵。後來我就直對著它看,這個雲雀終于發現我發現它了,飛掉了。而且也一次我房檐下弄了麻雀的一個幼鳥,叫大肉蛋,還沒長毛,沒睜眼的小麻雀。
邱曉雨:肉乎乎的。
莫言:肉乎乎的,我想養,但是我父母親不允許我養,我就把它偷偷放到了雲雀的巢穴里,雲雀正在孵卵,後來雲雀就把麻雀的小幼鳥一直給養的很大。
邱曉雨:我看到過像《動物世界》《人與自然》里,在講這樣的故事,那都是鳥的母親幹的,但是這個是您安排的?
莫言:這個是人為的,但是這個雲雀還在養自己小鳥的時候,順便喂了這個鳥,它可能也感覺到自己會生出這麼一個怪胎來,後來養了很大。
邱曉雨:它以為這是“金發嬰兒”呢,可能心里也會覺得挺奇怪的。
莫言:對,我想這就是童年時期的很多趣事,一個秘密,我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跟我交流和分享。
邱曉雨:但是小時候那麼餓,樹皮可能都會吃,你真的不會想把那個鳥蛋吃了嗎?
莫言:這倒真是沒有,從來沒有過。但是確實有很多孩子會把這種鳥的卵,尤其是一種大鳥,它們的卵,有的人就拿回家去煮著吃了,包括雲雀的蛋也會煮著吃了,很小一點,但我從來不這樣做,這是跟家庭教育有關係吧,因為這是生命。
和寫作相比,寧願要一個幸福的童年
我們就說到過,莫言的童年充斥著饑餓,同時孤獨也像對待小說中的“黑孩”一樣一直纏繞著他。但是,正是這些經歷堆積出莫言巨大的語言寶藏。小說《透明的紅蘿卜》,有這樣的描寫:
“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這時更變得如同電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藍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洋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都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蘊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
邱曉雨:孤獨的時候,可能會有孤獨的不幸,但是也有孤獨的那種幸運,就是自然給你了更多機會去接近它們。
莫言:對這個藝術來講,當你成為了什麼作家之後,你回頭來想自己童年時期的經歷都變得很寶貴,因為孤獨我發現了很多這種不孤獨的孩子發現不了的新事物,我有了很多屬于我自己的秘密,那麼這後來都會變成文學的一些,主要的一些素材,我寫小說的時候,就感覺這些東西,我寫出來,我自己感覺到很正常,別人會看著很新奇,但是當時是體驗不到的,當時誰也不願意要這些東西。
邱曉雨:有人說過,要培養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是給他一個不幸的童年。那如果現在可以選擇,你是喜歡一個幸福的,讓自己不是那麼敏銳的童年,還是更願意擁有當作家的這個基礎?
莫言:那我當然還是希望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了,是吧。不要有這種不幸福的童年,希望過一個兒童應該享受的一種生活。
邱曉雨:但是現在應該退不回去了。這種敏銳的感覺,這種敏感一旦來了之後,肯定就不可能再走了。
莫言:其實定位人的一生,童年時期的各種各樣的環境,實際上影響一個人的一輩子。
邱曉雨:您知道您的這種敏感,給讀者的印象是什麼樣子呢?我經常讀一些小說,有看電影的感覺,因為畫面就浮現在你眼前。而看您的東西,感覺特別像3D的電影,感覺像戴上眼鏡,所有立體的細節撲面而來。我就在想,你寫作的時候,是不是那些感覺也都是撲面而來的?而且你心里能承受得了那麼多東西麼?你晚上能睡著覺嗎?
莫言:自然的形成的,而且我前幾番做過什麼演講,在法國的時候,有一篇演講叫什麼小說的氣味,我覺得寫小說的時候,實際上就是要調動自己全部的感官在寫,剛開始實際上也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我寫的時候,就不自覺的那樣做了。我要寫一棵樹,不僅僅描寫他的形狀,我會想寫到這個樹的樹葉、樹幹散發的氣味,會看到樹在不同的季節,不同的陽光、光線下的變化,色彩的變化,你像他的顏色,我看到的樹,我嗅到的,我用鼻子聞到樹的氣味,我甚至會啃下一塊樹皮來,摘下一片樹葉來嘗嘗它的味道,是酸的,還是苦的,還是澀的。
從錄音間回到童年,回到人民公社時期
莫言:作家應該全方位的,立體的去感受外界事物,調動你全部的感受,你全部的聯想。
邱曉雨:你用了一個詞,叫調動。調動其實是出于這個職業的需要,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形成習慣了,一個人走在路上,哪怕不寫東西,您對周圍的感知,會比我們普通人更細。可能這些東西你不用想,它們就蹦進來了。
莫言:也許會從我自己獨特的角度來觀察,可能有的人,這就一樣的,一個女性她首先會看到街上流行一種什麼樣服裝的樣式。我覺得對我來講,可能首先就會聞到一種什麼樣的氣味,由這種氣味會聯想到過去的一種生活,突然嗅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氣味,馬上會激活了一片過去的記憶。
邱曉雨:我們這個直播間離您原來工作的《檢察日報》很近,在這樣一個地方,看到你以前也看到過一些東西,會讓你聯想到什麼?
莫言:離開快三年了,今天一坐到這個地方,馬上看到了外邊的樹,看到了八寶山,馬上想起來80年代的時候。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的時候,有一次陪著我的一個同學,那是女同學,到八寶山去看她的母親骨灰的一個記憶。想起那個年代來了,也是一個春天,到了八寶山就聞到了揚花初落的,有一種辣辣的氣味。想到了,樹上不是結了很多楊樹的毛毛蟲落到地上,被人腳踩的時候,踩到地上的那個樣子。根兒的地方會有一種很粘稠的,沾上的一種油,我踩在地上沾腳,發出一種“咯飶咯飶”的小聲音。
邱曉雨:它可能瞬間就激活了你的記憶?
莫言:對,對,馬上就想到了那個情景了。
邱曉雨:也沒準兒你下次來的時候,還能想起我們窗外的鳥巢。
莫言:又會想到另外一個事情,想到鳥巢的話,我想起的無數的鳥巢。60年代的時候,我們村子一個老光棍,他養了一只喜鵲,炎熱的夏天,在麥田里面,這個老光棍拿著鐮刀跟我們一塊割麥子,喜鵲站在他的肩膀上。灼熱的燙腳的麥田里面奔跑了很多四腳蛇、蜥蜴,他會用鐮刀把蜥蜴砍死,然後提著蜥蜴的尾巴,喂給他的喜鵲,喜鵲會把那個蜥蜴像吞一根面條一樣吞下去。
邱曉雨:那時候你還小吧,你想起的那個場景里?
莫言:那十幾歲的時候。
邱曉雨:又回到自己小時候了。
莫言:又像回到童年,回到夏天,回到人民公社時期。
夢里經常爬樓梯,越爬越害怕
1985年,莫言因為發表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引起文壇注意。此前,他在18歲時在縣棉油廠幹過臨時工,後來他成了渤海邊上的一名軍人,站崗之余他的任務還有喂豬、種菜。回到1981年,是莫言的處女作《春夜雨霏霏》開始了他的小說創作之路。那麼寫作對他意味著什麼呢?
邱曉雨:寫作給您帶來了什麼,又帶走了什麼?
莫言:寫作首先帶來了表面的一些東西,帶來了名聲,帶來了稿費,也帶來了社會地位的變化,改變了自己的前途,這都是一些好的東西,外表的一些東西。
邱曉雨:有沒有不好的東西?
莫言:不好的東西,我想帶來了永遠解脫不了的痛苦,是不是?
邱曉雨:是寫作過程中的痛苦嗎?
莫言:寫作實際上它是一個過程,應該是痛苦和歡樂交雜在一起,幸福和痛苦糾纏在一起的過程。它要不斷地翻舊賬,讓你不斷的在現在、過去之間跑來跑去,包括夜里做夢,實際上也難以脫離這個境界。
邱曉雨:你經常會做夢嗎?
莫言:我每天夜里的夢是連篇累牘。過去還經常會半夜跳起來記述一個夢境,而且都非常清楚,就是有非常完整的故事情節。
邱曉雨:我知道《透明的紅蘿卜》其實也是源于您的一個夢,是不是很多著作都是從您的夢來呢?
莫言:有很多小說的情節是在夢里邊產生的。
邱曉雨:很多人覺得你寫的東西很有夢境的感覺。不管是不是您真在夢里夢見的,落到筆上,落到紙上,它充滿夢境般的感受。
莫言:實際上從卡夫卡開創了一種倣夢小說。卡夫卡的很多小說,你認真一讀,實際上都是一個巨大的夢境,包括他的《鄉村醫生》,他的《變形記》,你想想都是夢的一種。
邱曉雨:要不然人怎麼可能像甲蟲一樣。
莫言:對,包括他的城堡。我們在夢里經常就是說,要進一個城,要爬一個坡,怎麼都爬不上去,是吧?在夢里面經常被人追趕,在追趕的過程中,腿沉的幾乎跑不快,越著急越跑不動,這實際上在小說里面寫出來,就是很好的小說,特殊的一種狀態。
邱曉雨:其實也沒有完全脫離現實,所謂魔幻現實,這兩個完全是接在一起的。
莫言:對,我想夢境實際上是很多藝術產生的一種源頭吧。
邱曉雨:昨天晚上你有什麼夢?
莫言:昨天夢里面,我在上樓,上樓,爬一個樓梯,越爬不上去越怕,每爬一個格就覺得自己渾身都哆嗦,夢里經常爬樓梯,越怕越害怕。
邱曉雨:你會分析這些夢跟你的心態有什麼關係嗎?
莫言:爬樓梯,越爬高越怕,但是必須要爬,你想實際上就是在創作的一種描述,創作過程的一種象徵。一個作家的創作,我覺得就是像爬樓梯,爬高坡一樣,你一直想努力動彈,但是動彈不的,動彈的過程是困難重重,非常的恐怖,但是你必須克服種種的困難,繼續往上爬。
作為男人,給自己打60分
邱曉雨:有個問題是請所有的作家都要來回答的:如果現在你是我,您是一個記者,要採訪一個著名作家,這個作家叫莫言,你會想問他什麼?
莫言:因為我想我是一個偷懶的人,我不可能像你做這麼多的準備。應該說是接受了很多很多的採訪,也碰到了很多好的採訪者,你應該是其中非常好的一個。所以我想今天我的談話,也是我在,起碼這兩年來,接受採訪里面我談的是最深入的,最願意說的。你這個採訪者的角度是新鮮的,不是說我已經回答了幾百遍的問題了。
邱曉雨:我把這當成對我的要求,以後可以繼續努力了。
莫言:這是真的,真的,非常感謝你。
邱曉雨:換下面一個問題。作為男人,您給自己打的分數是多少?
莫言:多少分,60分吧,勉強及格而已。
邱曉雨:60分,這是您的分數。其實我覺得下個問題好像不用問,我猜一下,您身上哪個特點是最讓您覺得痛恨,是開始那三個詞兒里面的一個嗎?
莫言:我想是懦弱吧。
邱曉雨:每一個小說家可能都有自己的精神自傳,我們剛才提到《豐乳肥臀》,書皮上有一句話,說您可以不讀所有的書,但是要了解莫言,一定要讀那部書。
莫言:是,是,因為《豐乳肥臀》里面,這個男人上官金童生最大的一個弱點就是懦弱,這真是我的精神自傳。我想也是中國,像我這樣的一代人的精神方面的一個弱點。武漢一個哲學家,武漢大學的鄧小芒曾經寫過一本書,里面有評論《豐乳肥臀》的一章,他說了一句話,說我們中國當代知識分子靈魂深處都有一個小小的上官金童,這種話讓我很感動。
邱曉雨:這是他的評價,您從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您的靈魂里有上官金童,而且你周圍的人身上也有這種東西?
莫言:這個我想我在寫《豐乳肥臀》之前,已經感受到了這個問題,要不然就寫不出《豐乳肥臀》這本書來,80年代之後,在創作的過程當中,慢慢的感覺到對一個男人來講是懦弱,是非常可恥的事情,懦弱使我們不敢堅持真理,也不敢堅持自我,這實際上非常可怕的。
“懦弱”這個詞,是莫言對自己的定位之一,但是敢于承認懦弱,也是一種勇氣。在小說《豐乳肥臀》的序言中,莫言曾這樣寫道:
“書中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母親與傳教士所生混血兒上官金童,是一個‘戀乳癖’,他身高體健,儀表堂堂,但性格懦弱,是一個一輩子離不開母親乳房的精神侏儒。這樣的人物注定了是要被誤讀和爭議的。十幾年來,我聽到和看到了許多對這個人物的解讀,我認為讀者的看法都是正確的。文學的魅力之一,也許就是可以被誤讀。當然,作為著者,我比較同意把上官金童看成當代中國某類知識分子的化身。”
下半段,我們會通過上官金童這樣一個人物的縮影,探討中國知識分子身上的一些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