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兩旁的那些夏日里開得茂盛肥大的月季花,現在黯淡了顏色,花朵直接由四層復瓣變為兩層,連愛摘下它藏在書包里的女中學生,現在也對它失去了採摘的欲望。
梧桐樹的葉子在枝頭簌簌作響,行人自行車前的車筐里,忽然就有了薄薄的一層落葉。這個西北城市的秋天是瞬間到來的,風掠過皮膚的毛細血管,幹爽的體驗通過身體最先感知,于是剛剛過去的悶濕的夏日在轉瞬間被人們遺忘,曾經有過的煩躁不安,曾經有過的空虛迷亂,被秋天一安慰,一切又平靜了下來。
8月底,收到太白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18歲的羅敷和激動的媽媽並沒有擁抱在一起,而是各自安靜地流下了滾燙的淚水。羅媽媽一直在擔心自己的女兒,從丈夫去世那一年起,她就害怕女兒受父親離去的刺激而智力受損,現在女兒平安地長大了,看起來還比一般孩子聰明,她幾乎比自己去上大學還要激動。
羅敷聽任自己的淚水放肆地流著,她相信這淚水中有替爸爸流的淚水,如果爸爸的在天之靈能看到女兒考上大學的樣子,一定會說“你是全西安頂聰明的姑娘”吧。
這個永遠四季分明的古老城市,不再是11歲的羅敷剛隨媽媽搬遷到西安時看到模樣,每一天都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幢一幢的大樓如雨後春筍般冒出,除了高低錯落,再無其他區別。如果像羅敷一樣,生在鄉下,親眼目睹過一只春筍的淡白顏色,又用鼻子嗅過春筍的芳香,仔細觀察過它是如何成長為一竿青青翠竹的,就會明白,說城市里的大樓像雨後春筍,明顯是美化了它們。
城市永遠像個陰謀,她不知道它下一秒會是什麼樣子,不知道它下一秒將會把她帶到哪里。
一天上午,她正在階梯大教室里看書,忽然聽見叫喊,跳樓了,有人跳樓了!接著又有補充信息,是從教學樓頂樓跳下來的!她沒敢走出教學樓一步,死亡,這是她最害怕的詞語。再後來,還在教室的她就聽到了更可怕的消息,跳樓的女研究生砸到了樓下一個正準備去吃中午飯的大一女生,兩個人都不幸死亡。
跳樓的女研究生,讀的是一個相當冷僻的專業,據說她整個研究生期間都沒怎麼好好讀書,一直就在找工作,但始終沒有結果。臨近畢業,男朋友那邊已經有了不錯的分配,權衡利弊後就選擇了和她分手,兩相夾攻,她選擇了自殺。而那個大一女生,去年才非常辛苦地從秦嶺深處的小山村考到西安,還沒來得及過自己的19歲生日,就跟著這個倒霉的學姐一起到了另外的世界。
誰也不知道,命運什麼時候會翻手為雲什麼時候會覆手為雨。即使沒有爆炸,一個人瞬間失去生命也是如此容易。羅敷一直躲在教室看書,連午飯也沒敢出去吃,直到傍晚,和一個女生結伴走出教室,看到教學樓跟前的一團模糊的血跡,她才哭了出來。她們的氣息似乎在將她纏繞,以至于不能再待在學校,也顧不得是不是周末,她回了家。
她和媽媽,彼此都是對方唯一的親人,尤其是她,不能出任何問題。
“青紅面包店”用的是媽媽的名字,因為勤勞細心真誠周到,老顧客非常多,除了種種開銷,平均每個月總有三四千塊錢的收入,夠媽媽和羅敷生活,還有些盈余。廠里曾有相好的阿姨勸媽媽再開一家店,媽媽笑笑回答,這樣就很好了。她是在等羅敷畢業工作的那一天,就把面包店轉租出去。“到那時我要去你爸爸出生的地方和一路走過的地方看看,你爸爸活著的時候曾經說過要帶我去這些地方,我也一直盼著能有這麼一天。我活著,除了為你,也是為了完成我自己的心願,是不是有很多錢可以讓我晚年生活得特別富裕,我沒那麼在意。你也別光顧著讀書,遇到合適的男孩子,就找一個男朋友,我沒有別的媽媽那麼大的野心,不指望你讀研讀博,女孩子,讀個大學就很好了,我希望你能早點成家,我還是老想法,男人是事業要緊,女人還是有個家要緊,你早點成個家,也會讓我心安下來。”
剛剛50歲的媽媽頭發已經半白,和同齡人比起來,明顯蒼老很多,因為長期在面包店勞動,背部有些輕微佝僂,還有著慢性的關節炎。羅敷看著媽媽,本來想說些媽媽你照顧好自己心別操得太多了我會管好自己的話,但最終什麼也沒講出口。
這個老式筒子樓的家屬院里,多數失去工作的中年人並沒能像羅媽媽這樣再次給自己創造一份工作,很多人已經打算破罐子破摔等著國家救濟過此一生了,他們的家里也從來沒有羅家幹凈,不少人家的房子都散發著角落里堆滿了雜物的陳年霉味。
羅敷和媽媽下了樓,來到院子里的一棵櫻花樹下,在春天的風里,櫻花的花瓣不時飄下來落到她們身上。她仔細地用染發膏幫媽媽一根一根染頭發。還是三年前,她發現媽媽的頭發白了半頭後,就習慣了過上半年時間就幫媽媽染一次頭發。這個時候,她可以如此親近地和媽媽接觸。在櫻花樹下,能聽見媽媽在平穩地呼吸,沒有了平時的利落,軟弱得如孩童一般任羅敷擺布著。
客氣而有些生分早成為她們之間的日常狀態,疏遠一點,這樣感情就會淡一些,這樣哪天即使失去彼此也不會那麼難過。那個叫羅家華的男人,在她們自己都不覺察的時候,成為一道鴻溝橫亙在她們之間,唯有這個半年一次的染發時間,才是她們的親近時光。
摸著媽媽的頭發,羅敷會想起爸爸。如果他在,自己和媽媽的關係大概會是另外一種樣子。當她想念爸爸的時候,她會告訴自己,不是她失去了爸爸而是爸爸拋棄了她,她以為這樣可以減輕一些對爸爸的思念。但這樣的假設十分虛弱無力,她的耳邊,反而是刮風一樣反復地回響著爸爸叫她“寶貝女兒”的聲音。這回響會令她至少有十分鐘的時間無法做任何事情,非得等一切平息下慢慢消失在空氣里,她才能回復到一個正常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