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卵石鋪就的鄉間小路,已磨礪出了洞察一切的光亮,這讓我看到它是一條與眾不同的路,它承載了數百年的滄海桑田,卻依然靜悄悄地躺著,它的不凡之處就在于它記載了許許多多人類的破綻卻永不破秘。它就橫陳在我出生的那孔窯洞前。窯洞因年久失修像一個衣衫不整穿透生死的哲人。人們都管它叫“長生土屋”。長生土屋的來歷其實與我的出生有關,娘把我生下來的時候正是日軍侵華最為瘋狂的階段。
據說娘在懷孕其間,發現小屋里經常有一條小花蛇從容自如地出沒,蛇體的花紋鮮艷得如同繡花高手用五色絲線繡成的彩色花帶,娘開始誤以為是憑空出現了意外收獲,滿懷欣喜地用手一抓,蛇身敏捷地蜷縮起來自衛,娘觸了蛇體之後,涼浸浸的手感嚇得吱吱尖叫,小花蛇在娘的尖叫中隱身不見了。恐懼留在了土屋侵襲著娘的心情。忽一日小花蛇又出現,娘就抱住十七歲的三叔“哇哇”大叫,非要三叔把蛇打掉。娘對三叔說,我夜里不敢一個人睡覺,你要是不把蛇打掉,晚上你就來陪我睡……
三叔自幼靦腆,因為怕抓壯丁,一直男扮女裝,白凈的小嫩臉,腦後扎著兩根小辮甩來甩去,穿著大姑替下來的花衣服就完全像個小姑娘。小便時奶奶要他蹲下尿,不許露出男人的器具,久而久之,別人也就順著這種精湛的技術處理常把他當成女孩看。三叔雖然最忌諱這一看法,可時世又逼迫他裝熊,不然被抓走當壯丁,九死不得一生又如何是好呢?因此他一聽娘的話,臉就成了一張紅紙。說你是娘給俺二哥娶來的,咋能讓我陪你睡覺?娘就哧地笑了,說你是娘們,又不是漢子。三叔就惱了,說你才是娘們呢。他賭氣不理娘,晚上不再打柴給娘燒炕。娘說,你要是漢子就給嫂子把那條蛇幹掉。三叔當然想找機會展示一下男子漢的力量,可他並不比娘的膽子大多少,一見蛇出來探測世情,臉色倏然白成了一張紙,大叫著飛快地跑掉了。後來爺爺企圖下手除掉,可爺爺觀察了幾次下不了手,因為他發現小花蛇對人並沒有任何侵略行為。它自顧自地出入,旁若無人,若有人咳嗽一聲它就知趣地隱去了。而且這個小屋存放糧食從不變質,比一般房子清涼得多。爺爺覺得與小花蛇有關。爺爺嘆息一聲,說也是一條命呢,如今東洋鬼子打得雞犬不寧,蛇也居無寧日,怎麼著也是咱鄉土里的血肉。爺爺的善行好像與蛇心有靈犀,每次出來,娘咳嗽一聲它就走了。
可是這一天,小花蛇出來兩眼發紅,直直地盯住娘,好像有什麼要緊的事要對娘說,娘咳嗽無效就企圖嚇唬它,說回去,不回去我下手打你了啊。它不僅不走,還翹翹著脖子一個勁兒地對著娘吐著血紅的信子,再後來是一付歇斯底里的樣子。一只瘦雞“咕”地跳了一下匆匆逃遁。娘全身的汗毛紛紛直立!娘後退一步蛇就往前跟一截,娘連連後退,蛇就連連逼近。蛇一步步地逼著娘往外退。娘說我們一家老小可沒慢待你,我們老爺子說好的,你不傷俺,俺也不傷你,你要守信,你就別這樣嚇俺,你要傷著俺,俺真叫人打了你啊。娘嘮叨著給自己壯膽,可是這次蛇不聽娘的話,血紅的眼睛如同射精一樣可怕。甚至一蹦三尺高。娘就大喊大叫著跑出村外,一家人不知就里,跟著娘就跑。奶奶在後面提醒著:小心胎兒。娘的名字叫蘭菊,說你男人上了戰場,他可就這一根苗兒呀!
娘管不了胎兒只管往前跑,我在肚子里顛得頭暈腦脹,我開始武力行動,拳腳並用。娘不管,娘只管瘋了一樣地跑。娘不敢回頭,山路崎嶇,娘如一只載負的螞蟻跌跌撞撞跑到後山時跑不動了,癱坐在地下上氣不接下氣,四處看看小花蛇並沒有跟來,娘才松了口氣拍拍肚皮對我說,討債鬼,折騰啥呀折騰,想讓小青蛇毒死我呀?我聽到罵聲就再也不敢折騰娘了。等到家人隨同而來的時候,問娘到底出了什麼事,娘依然哆嗦著說不上話來,就在這時村里有人喊:
鬼子進村了,快跑啊!恐懼如一口黑鍋,“葌當”一下扣在梨花莊的上空,全家人慌了手腳。糧食沒有間壁起來,牲口也沒趕出來……奶奶說,人出來就好了,還貪啥糧呢?順著奶奶的思維我們只管逃命。
可是村里能跑出來的人沒有幾個,鬼子進村趕走了一群羊,抓走幾只雞,強姦了村里的姑娘和媳婦,打死了十三個硬拚硬殺的男人……等到我們回到莊里,血腥的場面讓我們一一應應都不知所措了,倒在地下的人,從體內流出來的血波,飄綢般地哆嗦著。一個小孩竟被劈成兩半挂在樹杈上,娘被強姦,爹被處死,看得出一家人是經過搏鬥一一死于非命……
只有我們一家人得以幸免。
如此這麼幾次,爺爺突然鴻蒙初開,意識到家里有了精靈,而精靈的顯身必是花蛇無疑!于是爺爺設了供臺,早燒香晚念經幾乎成了爺爺一天的重要事項。在這個時候,除去爹在外生死未卜,家庭里的全部成員毫發未損,而且一切動向都取決于花蛇出沒的情緒報告。這天夜里,娘紅一聲黑一聲地叫喊。奶奶知道這是動了胎氣,七個月生產,不足月的小命兒生死未卜。慌張中,小花蛇又出現了,而且顯出兇相。全家人心一沉,知道有險。可娘這一天已經不能聽從它的指令了,娘在炕上疼得打滾。我在肚子里急不可耐。奶奶急中生智找人寫了“月房”二字,在門窗上捆了一條迎風招展的紅布條,表示了月房的真實性。奶奶擔心娘是頭胎,怕生產有困難。據說我可沒怎麼為難娘,時世也不允許我慢條斯理地擺譜。就在我嘩然而出的時候,蛇倏然消失了,消失得快如一道閃兒。
雜沓的腳步聲,鋪天蓋地的壓過來。雞在半空中嘎嘎地叫,飛東飛西無處落腳。狗的叫聲連成一片。不知誰家的驢烏哇烏哇叫嘯不止,聲音在空域里彌散開來,異常悚然!鬼子進村了,能跑的全跑了,不能跑的擁進了娘的月房里,屋里擠了一百六十多個人,一屋子的人屏聲靜氣。就聽鬼子稀里嘩啦跑進來,嘴里喊著“殺了殺了的有”!接著槍托子鈲鈲葌葌地搗著破舊的小門,小門被摧殘得歪歪扭扭,就像將死的病人嗓門里動了痰氣一樣,呼塌塌呼塌塌眼看著堅持不住了,屋里的人用身子緊緊地頂住門,能堅持一會兒算一會兒。可誰也憋不住放屁,打嗝,更有人嚇得尿液從褲襠里流出來。就在這時,天勝哥不知因何“哇”的一聲哭了……
只聽鬼子在窗外喊:統統地出來,共匪的幹活,殺了殺了的有!
喜鵲娘慌亂地拽下頭巾塞住了天勝哥的嘴,天勝哥的臉就頓時憋成了紫青色。天勝哥暴露了實情,滿屋里的恐懼就如黑色的氣流在驚顫顫地波動!所有的目光都驚懼地盯住天勝哥,恨不得把他立即掐死保住大家的命。可天勝娘不允許人們用這種目光看她的兒子,更不允許喜鵲娘如此無情地捂住天勝的嘴,她知道這樣捂下去,天勝將會一命嗚呼。可是,一條小命和一百六十條命是什麼樣的比例?目光與目光就叮叮葾葾交戰起來。天勝哥兩眼翻白,大有窒息的可能,天勝娘以母親的本能開始了“護子戰鬥”,只見她使勁揪住喜鵲娘的頭發讓她放開天勝,可喜鵲娘意志如鐵!倆人在無聲中肉搏,喜鵲娘的頭發被揪下一撮,天勝娘的臉被抓出了五條血痕。兩個女人的眼里都淌著淚水,就像上演一場無聲的皮影戲。就在這時,疲憊的娘就使勁地拍我的屁股要我哭,向鬼子表示月房的特徵,我就當機立斷地哭出來給日本人聽。就聽一個中國人說:“太君,月房的免進,遭血災大大地不好!
門就稀啦著不再響了。只聽說:給我統統地燒了燒了的!
接著濃煙滾滾,火光四起,毛驢在圈里憤怒地蹦跳,仰頭長嘯。一時間整個梨花莊匯成了一片火海,人們在屋里嗚嗚哇哇地哭了,所有的人都沒有打算繼續活著出去。然而火勢蔓延了全村獨獨沒有燒掉我出生的這孔破窯,我的出生救了村里一百多個婦孺,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偶然的幸運,還是冥冥中上蒼的眷顧。總之,人們對這孔老屋充滿了崇敬,為了它卓著的功勞,起名叫“長生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