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廟燈火輝煌,一只剝了皮的整羊臥在神主面前。供臺上放著各式的供品,靜等神主在冥冥中品嘗。香煙裊娜,絲絲縷縷,如同在無形中被人撕開的破絮一樣,不一會了就聚成了一片一片的小黑雲把我們整個地收容進去。蠟燭在幽靜的廟宇里一滴滴地淌著淚,貫穿著近于一種憂傷的氣氛。黃爽爽的神主,“接收”了我們家傾其所有的“賄賂”,看上去流光溢彩。幾個道士莊嚴地誦經,全家人跪在神主面前行了大禮,老少三代就要跪七天七夜,將爹的性命整個地囑托給神去悉心呵護。我們可靜等爹從遙遠中歸來。
我跪在中間,奶奶和娘分別跪在兩邊,奶奶要我心里記住一句話,保佑爹平安回家。然後不停地默念阿彌陀佛。許多情節在我記憶中未曾發生過,此刻,新鮮,好奇在我生命中涌動。穿新衣,戴花冠成了我記憶中最嶄新的一頁。我牢記奶奶的囑咐,默念得十分用心。益智道士坐在木魚旁邊,隔一會兒敲一下,聲音清脆地傳遍了嶺梁山谷。我的想象無限擴張!一只只小鳥在我的幻想中飛翔,銜著傳奇和夢幻,在我腦海里出現了一個和大伯一樣的爹,他笑笑的,款款地從雲間里飄出來,手里拿了各樣的花衣服,趁著彩虹搭起的雲梯緩緩地朝我走來,他翩翩地伸出一只手拉住我,可一只小鳥銜著花衣飛走了,爹仰頭一看,飛翔的小鳥把爹也隨之帶走,爹如同飄飛的紙人從天上飄來又從天上飄去……漸漸化成了一抹淡遠的雲……然後,白雲里飛出了美麗的鴿群,它們從廣闊的藍天飛過,輕風吹拂著它們的羽毛,美麗絢爛,我倣佛聽到它們呼叫著平安、平安!然後爹就又在白雲里露出了笑臉……
我喊了一聲爹,娘睜開眼睛吃驚地盯住我:看到爹了?我說是呀,我看到爹了!娘說你知道爹是什麼樣?我說和大伯一個樣。娘就驚訝地看奶奶。奶奶說不要說話,心誠則靈!我就不敢再說話了。可是我再次閉住眼睛,美麗的情景就不再重復。漫長枯燥的禱告儀式削弱了我的耐心。日光從廟門外泄進了一點兒光,照著我小小的身影玲瓏而可愛,我看到鳳冠上的小穗兒在日光下微微地顫動,我的心事就不在禱告上了,我故意將穗兒搖來搖去,一會兒搖出一個小螞蚱,一會兒又搖出一條小魚兒,影兒哄著我乖了好一陣,我其實早就忘了我的本職工作。可益智道士不讓我忘,每當我不用心的時候,他就準確無誤地敲一下木魚,做一個最嚴厲的提醒!然後我就再閉上眼睛默念,這樣時斷時續地一直默念到天黑,廟里漸漸失去了光線,遠處近處變得越來越暗,只剩下了燭光照一點兒亮,廟里的一切開始在我眼里變得肅穆而嚴酷。這種世間最為可怕的元素充斥了我虔誠的心靈。
我充滿困頓地站起來決定不跪了。可娘把我按下來,悄悄但厲聲道,你不想要爹了?你看看外面黑谷隆冬到處是老虎,快讓爹回來打老虎。
老虎很可怕嗎?是的,娘說老虎敢吃人,張著血紅的大口,瞪著血紅的眼睛,尤其愛吃小孩子!我又一時被唬住了。通過娘的介紹,再經我的想象加工,老虎足能讓我安分守己地跪下來。可時間一久,我覺得老虎也並不比跪在這里更可怕了。
一個白發須眉的道士,隔一段功夫到我們身邊,手持胡須般的白色絨毛掃一下我們的頭,然後敲木魚的道人就要換一班崗。這大概是時間上的界限和提醒,或者是神方對虔信者的洗禮。總之,道人可以一班又一班地換,我卻必須從一而終。
這一刻,我眼前浮現出惠蘭姐水足飯飽後肆意貪睡的情景,一時又十分的羨慕她的輕松。她的爹天生就在她身邊,可我的爹為甚偏讓我經過如此辛苦的煎熬才能回到我的身邊呢?娘一直都在用一種不可名狀的精神鼓勵我,約束我,要我獨立完成一件成人都完成不了的大事。姑姑打了一個飽嗝,從廟門外進來,把暈眩的夜色和蒼茫的月影帶進來,她跪下來對奶奶說,娘,你回去歇息,我來替你吧。
奶奶從渾濁中睜開眼睛,好像她已跟隨爹遠遊了一陣剛回來一樣。奶奶說誰能替了娘的心呢?奶奶的耐心超出了常人的范疇。于是姑姑就不再堅持,她也就一同跪下了。後來又說蘭菊,要不你回去歇息,我和娘陪著惠兒?娘說誰又能代替妻子的心呢?
我幾乎想哭了,為什麼誰都可以歇,就不許我歇?木魚的響聲不再像天堂的鐘聲,卻像地獄的喪鐘。耐心的喪失,致使娘一次又一次編造出老虎和獅子的可怕形象把我嚇住。可我一次又一次地因打盹兒滾在了地下,鳳冠也歪在一邊,小褂也滾臟了,我的心早已忘記了初衷,完全覺得爹不可要了。沒有爹不是一樣有花衣服穿嗎?而且還有很多人送。就算老虎吃人,可也沒有吃過我呀。老虎遲遲沒有出現,我膽子大起來,我開始哭鬧,我說我不要爹了,我不保他的平安了……
我挨了娘的打。娘說你不要爹老虎來了咋辦?
我說讓九斤叔打呀!
娘的臉騰地紅了!啪嘰打了我一嘴巴!我的話就攔腰砍斷了。
奶奶喝了一聲:蘭菊!娘就不再打我了。娘遭到了我的反抗和奶奶的喝叱,氣就不打一處來,及至後來娘無情地強迫我做出了跪姿才罷休。長夜漫漫,睡意排山倒海地襲來,我像一只漂泊搖擺的小船,掉進了黑的深海里……我早已不記得保佑誰了,我只知道我此刻需要躺著睡,無論什麼地方都行。可是娘用各種辦法提醒我不能睡,用涼水洗臉,吃各式的幹果都不能阻止我的睡意。我在睡夢中看到神主如一座山一樣地把我壓得扁扁的,動也動不得了。我逃不出許多人的糾纏……
天勝哥指著我的鼻子說,賠我爹!臘月姐說,還我爹!荷葉姐也向我要爹爹,然後就有很多人割我的耳朵,剜我的眼睛,我被眾人分割得沒有自己了……我哇的哭醒以後,不知道晝夜到底更替幾日了。我睜不開眼睛,腦海里一片渾濁,我已經不會站了,用不著娘再強迫我,為了爹的存在,我只會一個姿勢那就是─跪!
我,一個四歲的孩子臉色發青地站起來又一頭栽倒了,我不哭不笑也不鬧,整個人呆如一樁朽木。身體緩緩地沉陷!晝夜的更替緩慢得如同在嶺梁上踢踏而過的老牛,七天七夜倣佛隔了一個世紀。三叔把我抱回土屋里,我已成了只知睡眠的白癡,足足沉陷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