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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薩的活路 第二章

時間:2012-05-21 15:54   來源:中國臺灣網

  被紅塵裹挾的洛桑和曲珍

  為了在僻靜處生活,2000年,我終于得以把家安駐在美麗的娘熱鄉。

  田園里滿是風里搖曳的青稞,陽光像旋轉的經幢每天落滿在山野,眾鳥回巢的合唱在黃昏時響徹山谷,我的家像是在遁世的懷抱中悄然落座。然而,陸續加入我的生活的人,像樹上的疤痕,像河水里的漩渦,像我難以抹去的記憶。

  洛桑,就是在我家住的時間較長的一位,他原本是出家人。那年,他從康區老家來拉薩朝佛,順便來看望我家的小保姆,他的妹妹其美。第一次來,他穿著便裝,剛坐了一會兒,還不等我們把茶燒好,就和一起來的幾個老鄉匆匆地告辭走了。

  第二次見他是在我外婆去世以後。在八廓街外婆生前的小屋里,僧人們正在為外婆的亡靈念誦度亡經。我和其美一早推門進去,只見洛桑披著褐紅的袈裟,和其他幾位僧人一起端坐在卡墊上,他神色肅穆,低洪的誦經聲回響在外婆的遺像前。我的雙眼有些濕了,不知是因為外婆,還是因為洛桑的出現;我感到在外婆往生的路上,倣佛多了一位相助的親人……進去倒茶時,洛桑很有禮貌地雙手端起茶杯道謝,低垂著雙眼。

  在外婆去世四十九天以後,其美希望我能幫助洛桑,離開他借住在八廓街的那個擁擠昏暗的房間,搬到我們鄉下的家里同住。

  就這樣,洛桑開始和我們一起生活。他在樓下朝南的房間里住下了。時常會有同行的僧人打來電話,他便出去為人誦經祈福消災。在家時,洛桑脫去袈裟,獨自在園子里的陽光下劈柴和修理家什、喂狗等,從不閒著;寂靜的園子里,總能見到他沉默而勤懇的身影。夜晚,窗外飄起雪花,我正在寫小說里的故事。洛桑上樓來了。他的腳步很輕,抱來了一大捆白天劈好的木柴,蹲在爐子前很快便燒著了爐火,整棟石樓立刻溫暖起來。我停下筆,想謝謝他時,洛桑已悄悄下樓了。爐子上,燒得滾燙的開水沸騰著,桌上放著洛桑為我熱好的酥油茶。第二天一早,窗外白雪皚皚,在迷蒙的雪的藍光里,只見其美、丹拉和洛桑相互追逐著,在打雪仗玩。白雪堆起來的長壽老人坐在院子里的瑪尼轉經亭旁,我笑了:那一定是洛桑和兩個孩子的傑作。

  這天中午,洛桑的一位從老家來的老僧人來我家看他。老僧人腿有些瘸,隨路同來的女孩叫曲珍,十七八歲,臉上長滿了扁平疣。

  晚餐我們特意為客人們做了咖喱牛肉飯。山上的雪還沒有化,園子里的溪水穿過薄冰潺潺流淌著。

  “再吃一點兒吧?”曲珍一直害羞地低著頭。

  “不了,謝謝。”她頷首搖頭道。

  “過去來過拉薩嗎?”洛桑起來給他們倒茶時,我問曲珍。

  “是的,來過。”曲珍點點頭,輕聲說。我仔細朝她望去,她的身上,有一種楚楚動人的淒涼。

  天黑了,遲遲不來電,我請老僧人和曲珍留住在我家。收拾好碗筷,洛桑搶著要洗,旦拉和其美在和老僧人玩,我叫過曲珍,舉著蠟燭上樓抱被褥。當曲珍來到二樓的窗前,她眺望著山下的拉薩,神情有些激動。突然,她對我說:“姐姐,我可以留下來幫您嗎……”燭光里,我看到她的雙眼充滿了一種痛苦的期望。

  “喔,好吧。”我不知所措地點頭道。

  從此,家里又多了一位幫手。洗碗、掃地等家務曲珍全包了。我姐姐找來藥方和針劑給她,讓她每天去鄉里的診所注射。一個多月後,她臉上和手上的扁平疣都沒有了,露出了白里透粉的膚色。她開始唱歌。尤其是和洛桑一起幹活時,她會脫去外衣扔到地上,挽起袖子,放聲唱起山歌。

  他們倆要用家里的廢木頭、舊鐵皮等幫我修一個小倉庫。

  漸漸地,洛桑不再外出念經了。他和曲珍一起,每天在家里打掃衛生,在屋後的河畔洗衣服。園子里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往往在雨季泛濫,冬季結冰後又把水堵塞在牆外。洛桑和曲珍卷起褲腿,大冷的天跳到溪水里,開始忙著搬來石頭整修水渠和疏通水道。這年快開春時,我買了好些花苗,我們三人在園子里開辟了一小塊花圃,從廁所挖來肥料,種下的薔薇和刺梅、探春等很快就發出了嫩芽。洛桑還很會養狗,他在園子里找到一個凹進去的大石塊,把膧牛骨頭放在上面砸碎,曲珍已經燒好了火,骨頭在旺火上熬一個多小時,加上糌粑和稍許的鹽攪拌好,家里的狗吃後越來越強壯和兇猛了,忠實地守護著家園。

  但是不久,家里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這天,像往常一樣,午餐時,正當洛桑畢恭畢敬地雙手把筷子遞給曲珍,其美突然站起來離開了餐桌。我有些尷尬,裝著沒看見,只顧哄著旦拉吃飯。洛桑和曲珍默默不語,看上去很是沮喪。接下來大半天,曲珍一直躲在屋里沒有出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洛桑盛了一碗面疙瘩送去了她的房間。

  第二天清晨,陽光好極了,我從洛桑和曲珍燃起的香柏的桑煙中醒來,感到心境格外恬靜。園子里,落滿草尖的露水閃爍著一片迷蒙的光;樓下陽臺上,傳來曲珍和洛桑輕聲念誦經文的聲音。我披上晨衣,正準備下樓到園子里散步,突然,只見其美躥到陽臺上雙手叉腰,站在洛桑和曲珍的面前大吼道:“你們不要靠那麼近!”旦拉也跑出來了,這天是星期六,他沒有去幼兒園。他手里拿了一截“金箍棒”大喊著“我要抓白骨精”,便要去打曲珍。

  “旦拉,不許這樣!”我忙大聲呵斥他。樓下的頌經聲停下來了,我看不見洛桑和曲珍的臉。

  花草經過一夜的雨,似乎又長高了一截,垂柳伸到了小路上,洛桑和曲珍一面修剪著樹枝,一面輕聲說笑著。突然,曲珍彎下腰捂住鼻子,鮮血從她的指縫里流下來。我忙找來雲南白藥,洛桑神情緊張地扶著曲珍到她的房間躺下,又急忙端來一盆清水灑在地上,再轉身出去拿來香爐,在屋里煨桑……直跟在後面的其美先是冷冷地看著,後來竟“哇”的一聲大哭開了。我連忙把她拽到樓上,其美氣憤地辯解說,她哥哥這樣做,敗壞僧人的作風。說著,其美哭得更兇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面抹著眼淚,一面任性地哭喊道:“我哥哥洛桑除了念經什麼都不會,他如果還俗娶老婆在拉薩靠什麼生活,又怎麼有臉回老家見人呀……”望著尚年幼的其美,我為她說出這樣老到的話大吃一驚!

  一會兒,其美哭哭啼啼地下樓去了。我一人坐在樓上的書房里發呆。窗外,山頂的積雪像銀色的桂冠,一陣清風吹來,帶著雪的寒氣,我打了個哆嗦,平靜的生活中,難道出了什麼問題嗎?

  晚餐時,我回避著洛桑和曲珍的目光。園子里,黃昏的霞光透進來,在桌子上鋪下了彩虹般的光影。

  “寶貝,來,跟媽媽到村里散步去。”吃過飯,我牽著兒子走出了家門。身後,傳來其美的哭鬧和叫罵聲。村莊里,炊煙裊裊,小河靜靜地流淌著。

  天快黑的時候,我才遲遲回到家。客廳里沒有開燈,其美和曲珍分別縮在一角,洛桑已經離家出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曲珍神情恍惚,常常在做飯時打碎碗或者一個人發呆。

  “勾引出家人的女魔!”其美惡狠狠地罵道。我失望地望著其美,心想,一個少女怎會有這麼硬的心腸!又一想,我該給曲珍找一份工作了。

  我帶著曲珍開始天天去朋友的飯店、遊泳館等諸如此類地方找工作,但因她不懂漢語沒人肯要。後來在一位朋友開的度假村里,總算在廚房里幫她暫時找了一份活路。臨走前,我答應她一有更好些的活路,就來接她。

  不久,我內地來的幾位朋友要請一位活佛去那個度假村玩,我也同去了。

  我見到了卓瑪。她是那位活佛的妻,佛母。她畢業于甘孜地區藏文師專。我和她是在青樸山上認識的,採訪過她。那晚,美麗的卓瑪不時越過眾人的目光,深情凝望著被眾人簇擁的活佛。活佛的名片上印著“寧瑪派”,大概是為了示意可以“結婚”吧。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在青樸山上,那個婆娑的夜晚,卓瑪全都告訴我了,令我深感她和活佛之間的感情,和我們俗人是不盡相同的。所以,那晚,當曲珍乖巧地依偎在佛母卓瑪的腳下,月光中神色淒迷又那麼的清純,我就忍不住把她和洛桑的事情告訴了卓瑪,想聽聽卓瑪的明見。

  年輕的卓瑪靠在草地上的藤椅里,穿著咖啡色的藏袍,兩根長長的發辮垂在胸前,沒有戴任何飾物,卻顯得那麼優雅和高貴。她淡淡地望著草坪中央圍著篝火跳迪斯科的幾個拉薩女孩,又回頭看了看坐在她身旁地上的曲珍,她想了想,輕聲對我說:“這樣對他們兩個都不好……罪孽很深的。”

  聽了佛母卓瑪的話,我的心里,倣佛失去了最後一線希望。

  過了不久,我終于幫曲珍聯係到一份在遊泳館做清潔工的相對固定的工作。也就在這天,洛桑穿著僧袍,重又回到了我們家。其美睜大眼欣喜地望著哥哥,像是在看一個悔過自新的犯人。

  洛桑是回來告別的,他準備回老家寺院去了。

  “喝杯茶再走。”我瞪了其美一眼,對洛桑說。穿上袈裟,洛桑顯得面色紅潤,一雙眼睛看上去也有光亮了。

  洛桑喝過茶,我給他裝了一些路上吃的東西,又塞給他一些錢。“曲珍呢?”洛桑起身要告辭了,他四處張望,終于開口低聲問我。

  “她在度假村工作。”我說著,告訴了他曲珍的地址。

  這天晚上,繁星滿天,我和其美和兒子在星星下散步,一面講著遙遠的童話故事,洛桑卻在這時敲門了。

  夜色中,洛桑的樣子嚇了我一跳。只見他臉色慘白,雙眼布滿了血絲,鞋子上滿是塵土……

  原來,就在前一天,曲珍被過去的女友帶著連夜去往日喀則修路去了。失魂落魄的洛桑說完這個情況,也不顧天黑路遠,有些跌跌撞撞地執意走了。

  這年初秋,已經長大的其美,也離開娘熱鄉去拉薩尋找活路去了。

  冬季漫長的夜晚,寒風在窗外呼嘯著,把洛桑和曲珍修的小倉庫上的鐵皮屋頂掀飛在狂風中。家,那立在娘熱溝荒灘上的孤單的石樓,倣佛在黑夜里顫抖著。我望著紛亂的夜空,禁不住淚流滿面,思念洛桑和曲珍在家的日子……

  冬天的太陽在正午時分也很微弱,小溪上結了厚厚一層冰。我正在園子里清掃枯草,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在叫我:“姐姐,是我,曲珍。”

  是曲珍!半年多不見,曲珍瘦多了,她戴著長長的耳墜,兩頰抹了腮紅。

  “你好嗎?有沒有洛桑的消息?”我急切地問。

  “嗯,他來日喀則找過我。”曲珍說這話時瞥了一眼她的女友,淡然一笑。

  “是嗎?他不是回老家寺院了嗎?”我吃了一驚。

  “不知道。”曲珍搖搖頭,一臉茫然。

  “喔!”我若有所思地請她們喝茶,在曲珍女友面前,不便再多問什麼。

  就在那年年底,我的生活也突然發生了變化:我需要去經營拉薩市中心的一棟三層樓的商品房!

  時間緊迫,我把娘熱鄉的家收拾好,托給附近的一家農民照看,留下足夠的喂狗的糌粑,帶著孩子搬到了拉薩住。這時,曲珍又回來了。這回,竟然是洛桑把她送來的。

  曲珍蠟黃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你怎麼了?”我吃驚地問曲珍,又望著突然出現的洛桑。洛桑已脫去了僧袍,頭發也長出來了。

  “她病得很重,我把她送來,想請您留她住下。”洛桑說這話時,他望著曲珍,眼睛里滿是疲憊和無奈。

  “你留下吧,我帶你去看醫生。”我忙安慰曲珍說。

  “那我先走了。”洛桑站起來,低垂著雙眼。

  “你……在拉薩住在哪里?”我本想問他怎麼會在拉薩,但望著他業已滄桑的面容,心里不由升起一陣歉意,“你願意到我們旅館來工作嗎?我正在辦一所家庭旅館。”我望著他。

  洛桑怔了怔,“是的,阿佳。”他恭敬地答應道。

  那時,我最忠實的朋友尼姑堅讚德吉,聞訊再一次從山上的寺院下來幫助我了。我倆在一起幹勁兒十足,早上送旦拉上幼兒園後,就去建材市場瘋狂採購。但曲珍的情況很不好,她感到心悸、頭暈。我帶她去醫院檢查,結果是嚴重貧血。醫生開了一些藥,每天她只能躺在家里休息。一天晚上,孩子和尼姑都睡了,我還在費勁兒地做預算。曲珍起床去衛生間,她出來時,突然暈倒在客廳里。我嚇得大喊尼姑堅讚德吉。我們慌忙把曲珍扶上床,又給她喂紅糖水,好一會兒,曲珍的臉上才有了血色。她含淚望著我和尼姑堅讚德吉,終于把得這種病的經過告訴了我們……

  原來,曲珍在度假村打工時,遇到了老家一起出來的姐妹。她們帶她一起去了日喀則修路,說工錢比在度假村里高得多。

  很快,四川包工頭似乎對曲珍情有獨鐘,在女友們的撮合下,曲珍做了包工頭的情婦。包工頭給她的幾個女友漲了工錢,曲珍也不用再去修路賣苦力,她過上了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的日子。包工頭還答應曲珍,等修完路回拉薩,給她買房子……

  那時,洛桑在回返老家的路上,他突然改變主意,繞道去了日喀則,看見墮胎後的曲珍,躺在工地上臨時搭建的昏暗的土坯屋里,屋里有一股大蒜的臭味。洛桑蹲在床前,絕望地握著她的手,淚流滿面……

  日喀則的工程完了。包工頭帶曲珍去了那曲、澤當修路建房,最後回到了拉薩。曲珍這時再次懷孕,包工頭在四川老家早有妻室兒女,曲珍肚子里的孩子沒人要。而這次墮胎,由于胎兒已大,造成了大出血。包工頭支付了曲珍的醫藥費,不等曲珍出院,回漢地老家探親去了……

  聽完曲珍的陳述,尼姑堅讚德吉感慨萬分。我也沒想到曲珍這樣來自偏遠山區質樸的康巴女孩,會這麼快就被這世間的紅塵沾染和吞噬啊!

  而洛桑,他從日喀則見了曲珍後,一直在拉薩流落。洛桑對曲珍的愛心已死,我也只有勸她在我家好好休養身體,安慰她不要急于外出打工。

  一個月後,曲珍老家來人接走了她。小旅館在那時也終于可以開業了。每間客房里,放著我和女友尼姑堅讚德吉定做的藏式床,上面鋪著我和她從八廓街深處買來的物美價廉的純毛卡墊,還有我們從私人家里頗費周折收購來的純木舊式藏櫃。天花板,是藍白相間繡有吉祥圖案的美麗布帳;床頭,是馬燈改裝的一盞盞臺燈,和我特意為客人準備的紫藍色野生龍膽花茶、潔凈的小廚房、一盆盆杜鵑花……小小的旅館處處散發著家一般的溫馨。我給這個傾注了我的心血和愛的小旅館定位為“家庭旅館”。

  那天,為了給小旅館開光,仁波切專程過來,賜予我們吉祥的祝福。他盤坐在樓上的大客房里,為旅館的每個員工一一摩頂加持。洛桑也在其中。他低垂著虔誠的雙眼,跪拜在仁波切足下,請求仁波切賜予加持和護佑。那時,洛桑似乎已和老家的寺院脫離了關係,他很久不穿僧袍了,但曾經當過僧人的經歷,在他的一舉一動中依然可見。當他在仁波切跟前,雙手合十,謙恭的目光,都讓人難以忘記他曾是一位多麼好的出家人!

  小旅館順利開業了。每天清晨,洛桑早早起床,在旅館的小院里為旅客們的平安祈禱,持訟度母經。低宏的誦經聲中,旅館溫馨的小院里,總是散發著淡淡的香柏的氣息。我們還從娘熱鄉採來野花,裝點客房。旅客第二天要出行時,我們便為他們獻上哈達和祝福……旅館的一切眼看已順利就序,只是洛桑,我發現他的雙眼總是盈滿了憂傷。他很少笑,也不和其他服務員閒聊,他變了,看上去心事重重,倣佛在脫去僧袍後的一夜間,塵世的苦難已若潮漲……

  我猜想著洛桑的心事:是曲珍的背叛令他黯然神傷,還是他擔心妹妹其美?

  經我四處打聽,終于把流落拉薩的其美找回到了旅館。然而,兄妹再度重逢,洛桑只是木訥地望著變得又黑又瘦的妹妹笑了笑,笑得那麼漠然,那麼淒涼。

  我把其美留下做了旅館的服務員,又留給洛桑一個小紅箱子,請他負責收錢。其他還有桑姆等幾個能幹的服務員,負責登記和打掃衛生。安排妥當後,我終于可以帶著孩子回返鄉下的家了。

  8月,鄉下的山野里山花爛漫,旅館生意聽說也非常好。洛桑和服務員桑姆還來到鄉下家里,搬走了一些家里的藏式床和藏櫃增補到旅館。我的愛子旦拉這年也該上小學了,我聯係了一所內地寓教于樂的私立學校,以求適宜旦拉在鄉野長成的快樂天性,匆忙把旅館的一切托付給了洛桑。

  差不多半年後,旦拉逐漸適應了在學校寄宿的學習和生活,我才放心地重回拉薩。

  沒來得及回鄉下的家,我帶著給洛桑和桑姆、其美等的禮物來到旅館。

  時逢藏歷新年前夕,街上人流蜂擁,旅館的大門敞開著,門上我選挂的蓮花圖還是那麼醒目。我欣喜地走進小院,連連喊著洛桑和其美。過了好一會兒,洛桑才開了門。他好像剛睡醒,頭發亂蓬蓬的,臉也沒洗。看到是我來了,他笑一笑,慌忙進到值班室疊被子。我跟在他後面焦急地問:“其美呢?其他人呢?”洛桑一面低著頭整理他的被褥,一面低聲說:“其美上街玩去了,服務員放假回家了。”聽著他沉悶的回答,我心里吃了一驚。我轉身出來上到樓上看,只見客房的門都開著,走廊上覆滿了塵土,散亂在客房空床上的被褥都油黑破損了,地上也滿是油膩和污垢;窗簾大多破了,街上的寒風在客房里穿梭;好些屋頂,因為漏雨,當初縫制的藏式裝飾布頂被侵蝕得面目全非……

  我強忍淚水,默默離開了旅館。心里反復地想,難道曾經付諸心血和那麼多時間的旅館就這麼完了嗎?

  第二天,我搬去旅館住下,找來包工隊,開始全面維修旅館。我白天指揮工人,晚上清點賬目。藏歷新年的喜慶在外面的街上踴躍著。而屋里,我點著一個小電爐,一個人孤單地清理著成堆的舊賬。

  漸漸地,我發現賬面漏洞百出,假賬、假發票,還有欠條、借條、電話費……和我同住的其美見瞞不住我了,囁嚅著,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我。

  原來,我走了以後,服務員桑姆經常找借口留在旅館值夜班。洛桑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曾經被曲珍創傷的心,似乎已痊愈。他像變了一個人,和桑姆一起做飯,張羅旅館的事務,並先後辭掉了其他服務員。終于,一天清晨,其美去值班室拿開水時,她看到哥哥洛桑和桑姆住在一起。但這一回,其美不敢再和哥哥吵鬧。只是桑姆是一個有夫之婦,還是一個8歲男孩的母親。其美就感到十分害怕,她經常站在旅館外幫哥哥洛桑看門。她說,她為哥哥洛桑感到羞恥。她哭紅了鼻子,問我,一個出家人怎麼能輕易還俗?還俗以後,又怎麼能當第三者……

  其美的問話讓我無語,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其美又告訴我,旅館的生意一直很好,總是住得滿滿的,秋冬旅遊淡季時,洛桑和桑姆又把朝佛的人們帶來旅館住。這半年多來,洛桑和桑姆看上去變得很有錢了,洛桑經常給桑姆的孩子買禮物和玩具,給桑姆買了金首飾,定做了昂貴的鑲有旱獺皮的藏袍……為了要桑姆離婚,洛桑還曾幾次在旅館值班室里以頭撞牆尋死覓活地自殺。

  我聽著,漸漸明白。只是遺憾,這一次,洛桑再愛的女人,最後將使他人財兩空。

  寒冬的陽光帶著浮塵,流瀉在街上擁擠的人流中。我叫來洛桑,把可以查到的,洛桑個人擅自支借旅館錢的欠單列出來,請他簽了字。另外要洛桑通知一直沒有露面的桑姆,她被解雇了。

  一個月後,旅館終于修繕一新,我重新招聘了幾個服務員,準備重新營業。但這時的洛桑已無精打採,心神恍惚,一有空就跑到大門口閒逛。一次,在和一個蹬三輪車的人討價還價中,他竟然衝進旅館值班室,拿了一把藏刀追出去要捅別人!而當我請他幫忙去鄉下家里幹點兒什麼,洛桑竟問我討要另外一份工錢。他還經常當著我的面打罵其美來出氣。紅塵中的習氣,似乎已經附著了他的身心。我感到無法再信任他了,開始考慮是否該辭退洛桑。就在這時,這天正午,當陽光從值班室的窗子里輕輕透進來時,洛桑來了。他面色蒼白,雙眼紅腫,他坐下來,絕望地望著別處,低聲告訴我,曲珍她,她死了……

  老家捎來口信,曲珍死了。洛桑說,就在幾天前,曲珍拖著失血的身體,照常下地幹活時,一頭栽倒在烈日下,再也沒有醒來。

  陽光變得虛渺起來,洛桑、其美和我,我們三人為不幸的曲珍痛心啜泣著。但淚水,又能挽救什麼呢?!

  第二天一早,我帶著其美去到大昭寺,為曲珍的亡靈點酥油燈。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的心,悲傷而絕望。

  這時,我得到消息,“非典”正在國內蔓延。想到愛子還留在成都,我不禁心慌意亂,再沒心思經營旅館了。我很快把旅館以極低的價格轉租了出去,還清了所有的債務後,我回到鄉下,開始維修業已殘敗不堪的家。

  記得是在2005年夏天,在拉薩街頭,我遇見了幾年不見的其美。不知什麼樣的成長創傷,使她的氣質偏向了“雄性”。她長成了一個“小夥子”。她留著男孩的短發,雙手插在褲兜里,和我說話時漫不經心地四顧張望。她說,她仍在拉薩各處打工。而她的哥哥洛桑,後來和旅館餐廳服務員中那個帶著孩子的寡婦結婚了。洛桑一直靠修路賣苦力為生,就在前不久,因得了肺癆沒錢在拉薩醫治,帶著家人回康巴老家去了。

  洛桑終于有了歸宿,終于找到了與他相依為命的女人了嗎?但這個殘酷的社會,這紅塵拉薩,他又能有幾多活路啊……

  一場暴雨就要來了,我鑽進車里,急忙趕往娘熱鄉。我明白,風雨中,那里的山野,將是我最後的家園。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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