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拉和央金
寒冷的冬季,稍有條件的拉薩人都喜歡到成都這個“潮濕的氧吧”休假。今年冬,我也帶著孩子和保姆央拉來到了這濕潤的小城。央拉第一次來成都,她的變化很迅速:不出幾天,那臉蛋就像剛從蒸籠里出來的白胖松軟的饅頭。她對我說成都霧蒙蒙的好舒服。當然,拉薩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走在太陽里就像穿行在白焰中,而成都盆地藤蔓叢生,生命在這里恣意蔓延著。當我們在拉薩感覺骨頭都快要被嬣煉成“金”了時,為了擁有女兒的水嫩和嬌柔,還是不時地到成都滋養一下為好!央拉羨慕地說,火車通了,越來越多的內地人涌來拉薩求生,我們藏族人幹脆到內地去求生算了……
她的話讓我發笑。她今年剛19歲,一頭卷發,成都人看她的鼻子時像在看一座高聳的大山。
央拉的姐姐央金也在成都,是去年跟我父母來的。記得我第一次帶央金去成都菜市買菜,菜市場的血腥味總令我眩暈,所以只教了她一句漢語“好多錢”,就把她一個人擱在了那個“屠場”。一年後的今天,聰明的央金已可以在菜市場以流利的四川話和菜販們討價還價了。
央金和央拉姐妹倆是從堆龍縣的高山牧場來到拉薩城的。姐姐央金曾在拉薩一個老鄉開的藏餐館打工。每天起早貪黑地要工作近十多個小時,月工資不過六百元,晚上在餐廳打地鋪睡。但央金仍不願回老家放牧,並把妹妹央拉也帶來了拉薩,介紹到我家當保姆。前一段,因為餐館老板愛上了年輕的服務員,拋棄妻兒,央金和其他幾個女孩為了表示抗議,全部辭職了。
央金失業後回到山上的牧場只待了幾天,就因無法忍受放牧生活的艱辛和寂寞再度回到了拉薩。她來找我,希望我能幫她找一份臨時工。那幾天,我便天天領著她在拉薩的大小餐飲店和商鋪轉悠。但在拉薩做生意的老板百分之八十是漢地人,央金不會說漢語,長得又太胖:一米六零的個子卻有一百四十多斤的體重,根本沒人雇用。一次,她穿著白色的運動衣,站在白晃晃的太陽下面,開飯館的四川老板見了,吃驚地對我說:“那麼大一坨,能幹啥子喲?!”
我連忙說:“粗活重活她都能幹,還能幫你們洗衣服!”
“她聽得懂漢語嗎?”老板狐疑地望著外面的央金。
“聽得懂!”我撒謊了。央金雖然來拉薩一年多,但因在藏餐館打工,不會說漢語,也聽不懂。
老板讓我叫央金進來。我忙用藏語教央金道:“老板問什麼你只管點頭說‘好’。”
“你聽得懂漢語嗎?”老板問央金。
“他說什麼?”央金轉過臉用藏語問我。
完了,我白教她了。老板果然立刻連聲說:“不要不要!”
“什麼要不要的?她又不是東西!”我有些氣憤地回了一句。
幾天下來,我們四處碰壁。這時,我母親剛好要回成都了,我問央金去不去,她喜出望外……
算來這次央拉和姐姐央金分別一年有余。央拉見姐姐不但會做川菜,還會說一口四川話,認一些漢字,央拉也有了信心,一有空就捧著書要學習漢文。她知道,不懂漢語和漢文,在拉薩是找不到活路的。現實的確如此。漢文漢語已是如今拉薩發展中的主導語言和文字。為此,很多拉薩藏人已放棄讓自己的孩子學習少有就業機會的藏文。我的孩子我也只能讓他學完小學的藏文課程。我感到我們別無選擇。而央拉和央金,當古老的傳統文化與城市文明已成為一種生活的對立,她們也是進退兩難,二者無法兼得。其實,她們的夢想很簡單:想要像城里人一樣洗上熱水澡,看電視,穿時尚的衣服,想有錢替父母治病而不必因此去乞討……
央金和央拉的父母在她們臨行前曾來到拉薩送別。他們帶來了從自己家的膧牛奶里親手提煉的酥油以及自家的羊肉。她們的父親有75歲了,還能爬山過河,母親生了六個孩子,雖然才49歲,但因一些牧區婦女得不到及時的醫療救治,她們大多被婦科疾病纏身,看上去比拉薩同齡婦女蒼老得多。我請他們看電視,他們看了一會兒,就要我們關掉,說看電視頭暈得很。而幾天相處,我們的生活令兩位老牧人樸實的臉上滿是茫然和迷惑。唯有走進佛堂那天,他們的雙眼在那一刻綻放出光,臉上露出虔誠的笑容,令我的心感到痛,感到無以表達的感動啊!
西藏的百姓就是這樣馴良,內心這麼寧靜和善良。但是,他們的兒女不願意再堅守父輩的生活了。她們投入城市,從保姆開始做起。有一天,她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為她們向往的拉薩人。所以,她們學習漢語,學習一些簡單的技能。但當她們滿懷憧憬步入拉薩,那一刻,她們並不知自己失去的是什麼。
她們已淪為拉薩城里最底層最弱勢的一群。
山下的拉薩,那些燈火已不僅是供奉在佛前的長明燈,攢動的人流也不僅只是朝聖的人群……
央拉在成都和我們住了一個多月後,她並不開心。她問我:“他們穿得很好,這里冬天也開花,為什麼他們總繃著臉呀?”她開始想念拉薩的太陽,想念牧場的空曠和遍山的花兒,想念童年那自由自在的放牧生活。
回到拉薩後,央拉表示再也不去成都了。她形容成都是一個讓人身體流汗、心靈結冰的地方。
央金和央拉不同,她在拉薩打工的經歷,多少讓她嘗到了城市生活的艱辛。所以,我們離開成都前,胖胖的央金笑呵呵地對我說,成都或者拉薩,其實都是一樣的。
真的是一樣的嗎?難道今天的成都或者北京、上海,就是拉薩想要的未來?
又過了一年,像所有來拉薩的保姆,央拉通過在我家的“短期速成培訓”,感到自己已經間接適應了拉薩的城市生活,她要離開了,迫不及待地撲向了紅塵拉薩。我倣佛看到她在拉薩的酒吧、餐廳等服務行業中遊走跳槽,經歷著虛假的自由、短暫的愛情、墮胎、欺騙、疾病和貧窮。假如幸運地成家生了孩子,要不送孩子回山上的牧場,要不更拼命地打工掙錢供孩子讀書……
這是拉薩給央拉的全部嗎?也不是。當幾年後央拉突然回到我家,她的頭發染成了板栗色,行囊里裝著以前沒有的化妝品、香水,還有牛仔褲……
央拉對我說:“姐姐,你不是一直想去我家看看嗎?明天我們一起回去吧?可以採到很多的蘑菇。”
我有些動心了。但央拉真的是要回家了嗎?還是又一次失業了?她說她的母親帶著三個哥哥去了夏季牧場,家里只有年邁的父親無人照顧。
第二天一早,我們出發了。我們乘車路經堆龍德慶縣,抵達與當雄草原交界的大山腳下,開始向著山嶺深處央拉的家徒步。8月,是西藏最怡人的季節。山下的麥田里,金色的油菜花像海浪一樣翻滾著,山上的溪水像白銀伸出的舌頭。我們跟在央拉的後面,聽她講著大山的故事。央拉說,山上的黑膧牛也懂得傷心的,它會不吃不喝地呆立著,最後倒在地上死去……又指著天上的雲朵讓我們看,說黃昏雲朵變成紅色晚上不會下雨,但早上如果有紅雲在天,一定會下雨……已經是正午時分了,太陽像獵獵白焰,我們氣喘吁吁地跟在央拉後面。城市生活給予我們的,在大山面前似乎傾刻崩潰了,只有無力的雙腿、委頓的身心和空白的大腦。
孩子們還好。我的兒子旦拉和他的同學旦平,他們早跑到前面去了,像兩頭活蹦亂跳的小豹子。他們在山上舉著從懸崖旁挖來的富含維生素的野生水果“酸溜溜”朝我們大聲歡呼。
“看呀!好多的蘑菇……”央拉也歡呼道。我朝山坡上望去,果然看到高高的草甸上,在太陽的照耀中有一簇亮亮的白光。我們忙爬上山坡。只見還綴著露水的蘑菇藏在草叢中,是白色的,但摘下來就慢慢透出了金色。那是極為珍貴的高海拔草甸上才會生長的“金菇”。我蹲下來,輕輕捧起濕漉漉的金菇,嗅著金菇沁人心脾的清香,雙眼不由暗暗地濕了……
經過一條激流的河水,在我們徒步四個多小時以後,央拉的家依偎著太陽的光芒,在大山的懷抱中,就要到了!
那是央拉家冬季牧場的營地。四處看不到一戶人煙。面朝拉薩建起的平頂土坯房,西邊是庫房,里面挂滿了勞動工具和風幹的牛肉、血腸,堆放著從山下農民那里用羊毛和酥油換來的青稞,還有很多手工織的羊毛被子和牛毛毯子。正中的房子是佛堂,供奉著佛祖、蓮花生大師、觀世音菩薩和文殊菩薩、白度母……佛龕的玻璃上還貼滿了一些大成就者的照片。東邊的這間長方形的房子,既是廚房,也是全家人的臥室。四張藏式卡墊矮床圍繞著中間的火爐和方桌。屋子里面堆放著一牆高的用來燒火的曬幹了的牛糞餅。旁邊是一口大黃銅水缸、櫥櫃、酥油茶桶等炊具和家什。屋子頂上挂滿了108顆染成彩色的山羊和野羊的膝蓋骨骨子兒,傳說可以避雷電和保吉祥。在房子中間的柱子上,挂著央拉父親冬天戴的皮帽子和一個四方形的玻璃鏡框,里面有央拉和央金在大昭寺前的照片,還有我和旦拉的照片。央拉的父親一面捻著羊毛線,一面微笑著歡迎我們的到來。他看上去老多了。大概有80歲了吧。他說他的妻子和三個兒子去了大山深處的夏季牧場扎營放牧,這個夏天回不來了。屋外,只有沉緩遼闊的大山陪伴他,還有上百的羊兒在柵欄里歡叫,兩條大狗在一旁看護著羊群。老人平時除了在家捻羊毛,每天還要去附近的山上放羊。
突然,我看到幾個小得像小兔子似的小羊羔在柵欄里跑來跑去,老人說它們才剛出生不到一個月。我驚喜地走進羊圈,輕輕抱起一只小山羊羔子,把它溫暖的、帶著一點兒奶膻味的、柔軟的小臉蛋貼在我的面頰,我吻著它的小額頭,內心被深深的憐愛激蕩著。
一條溪水從央拉家旁邊的山上流下來,央拉去打水洗蘑菇了。兩個孩子喝過茶又去山上跑上跑下地玩耍。和我們一起來的女友是一位漢族攝影師,她緊跟在老牧人的身後,鏡頭對著老牧人的一舉一動不停地狂拍……
夜幕在大山和草地之間降臨了。回到溫暖的屋子里,央拉已經生好了爐火,央拉的父親盤坐在靠窗的卡墊床上,一手撥動念珠,一手搖著轉經筒在念經。扔在床上的小鬧鐘滴答滴答地輕輕響著,緩緩流動的時光,像一朵悄然舒展的花兒,暗香徐徐。
晚餐是金蘑菇牛肉湯、糌粑、滾燙的酥油茶和風幹牛肉。這之前我們已經吃了好多央拉在火爐上燒烤的放了酥油、鹽、辣椒粉的金菇。我們靜靜地享用著大自然賜予的美食。沒有人興奮地咂嘴讚嘆,也沒有人露出貪食的模樣。在恭敬安詳地咀嚼中,在西藏的民間,在這高山牧場,我感到這一頓樸素的晚餐,飽含著多少深厚的內涵。我不由地悄悄看央拉。她變了。火光映照著她紅潤而沉靜的面龐,她還會去拉薩嗎?
吃完晚餐,央拉在洗餐具,旦拉和旦平在一旁打撲克牌玩,老人還在安靜地念經,女友在專心寫筆記。我來到屋外,凝望著漫天的星星,它們像撒滿天空的鑽石,面對如此璀璨的天空,我想,我的人生還要索取什麼嗎?
當我的天空
在這個黑夜
數不清的星星一起綻放著
我還需要為了一段人生
謀取一枚璀璨的鑽石嗎
當我的大山
在我的懷抱
濕潤的草甸柔軟地蔓延
我還需要為了一段日子
營造一所房屋嗎
鳥兒展開翅膀在山窩里築巢
野花在蜂蝶的牽引中
把山巒染成了孔雀的彩羽
山泉唱著山歌
牛羊在山尖尖上搖曳
我還需要留在紅塵中
為了什麼苦苦守候
我要出發了
當皎月在河水里湍急地奔走
深深淺淺的光亮
就是我的道路
我就看到
大山里滿盈著虛空
大山里有情的萬物
大山里潰散的那個我
清澈猶如山雨中的彩虹
來到央拉家的第二天早晨,為了工作和孩子上學,我們就要下山了。山上,央拉和她的父親遠遠地在向我們揮手告別。
我們會再見的。
但是在拉薩還是在山上的牧場?也許央拉、央金和我,我們今生只能在城市和牧場之間,在傳統生活和現代文明之間徘徊。
假如有一天,我們內心的信仰、我們世世代代對生命的理解、人民的習俗,能夠被發展的社會所維護,和諧和幸福一定會如同瑞雪和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