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隆欽巴“意”的山洞出來,只見遠山在風影里忽紫忽藍,太陽透過飄蕩的雲層金光綻放,偶爾顯露一片天色時,宛如懸于天際的湛藍的湖。我們來到崗日托嘎金剛亥母意所在的雙乳流出的甘泉旁,這里清泉汩汩,美麗的神鳥漫飛在四周。神鳥有山雞那麼大,橘紅色的喙,灰色的脖子,灰白相間的傘形的胸羽,長長的尾巴淺黃帶點淡褐色,它們從來不食蟲和殺生,所以被人們稱做神鳥。我們在這里暢飲聖泉,和神鳥嬉戲,在高處紛撒風馬旗,倣佛已淡忘了平日所有的煩惱。這時,我看到山頂上突然有一個人影蠕動。
“那是德慶傑布。”晉美丹增對仁波切說。
“就是那位吃野兔、旱獺的瘋子嗎?”我問。
“誰說的?”仁波切笑了。
“是聽崗日托嘎的出家人說的,聽他們講他還會下來偷
東西。”
“怎麼這樣說?”仁波切問晉美丹增。
“我想上去看看。”我說。
“你不怕他嗎?”薇色曲珍她們來接泉水,問我。
“難道他會打我?”我疑惑不解,薇色曲珍她們沒有回答。
我在一位尼姑的陪同下,順著一條羊腸小道朝山頂走去。山頂的海拔大概有六千多米,我走走停停,累得氣喘吁吁。終于來到一處大岩石旁,尼姑告訴我德慶傑布就住在下面的洞穴里。果然看到有一個洞穴通往地下。我決定進去。我從岩石頂上跳下來,弓腰鑽進去時,心里不由地陣陣緊張和痛楚,我感到自己的動作好像一個入穴的動物,而里面的人竟是如此活著……低矮的山洞漆黑一片,窄小得像一個通道,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在洞穴的深處開了一個小天窗,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枯瘦的男人,他盤坐著,左手搖著轉經筒,前面放著經書,一面念誦一面望著我們。
“德慶傑布,有人來看你了。”尼姑對他說道。他一面念著經,又望了我一眼。我讓尼姑把我帶來的兩個梨子遞給他。
“德慶傑布,你有糌粑吃嗎?”
“有。”他說話了。嗓音沙啞,是牧區口音。我在暗處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我想這個男人究竟經歷了什麼樣的內心痛苦,才選擇了如此動物般的苦行生活啊。我不由地淚流滿面。德慶傑布看見了,他放下轉經筒,特意拿起我送的梨子吃著,又望了我一眼。
“你叫他出來好嗎?”蹲在黑暗的洞穴里,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對尼姑說。
“德慶傑布,你出來好嗎?”尼姑問他。他看看我,點點頭。
外面的太陽好極了,我們在岩頂上等著他。尼姑又叫了兩聲,他終于出來了。他提著一個小糌粑口袋給尼姑,以為尼姑想要。
“我不要,我是問你有沒有,沒有我打算送點兒給你。”尼姑對他說道。他笑了,露出一口滿是黃垢的牙齒。
“德慶傑布,你今年多大了?”為了證明他的瘋癲,尼姑故意問。
“25歲。”他說。
“那你來崗日托嘎多少年了?”
“25年了。”
尼姑笑起來。趁他們說話時,我悄悄打量他:他只穿了一件破爛的淺褐色長衫,赤著的雙腿和雙臂枯瘦如柴,長長的腳趾甲里滿是污垢,披散的頭發已粘連成團,臉上長著黃褐色稀疏的胡須,瘦長的臉頰,面色黑黃憔悴,一雙典型的藏北牧民的三角小眼睛也很黃。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他在虛弱地喘氣。
“丹增堪布來了,你不去拜見嗎?”尼姑問他。我站在一旁,心里格外難受,這個世上有怎樣的苦,這個男人要這樣生活啊,我的淚水忍不住又流下來。
“我不去,崗日托嘎的僧尼們見到我會心生嫉妒,這樣我會導致他們造孽。”德慶傑布一面對尼姑說,一面悄悄看我。
“為什麼?”我不明白對這樣一個像動物或野人一樣獨自活在洞穴里的人,那些不愁溫飽的寺廟里的僧人有什麼好嫉妒的。
“他有些瘋,一次晚上一個尼姑在附近撿柴,他突然從洞穴里出來大聲長嘯,嚇得那個尼姑丟了魂,後來由活佛念經才清醒過來。”尼姑說。
“你願意去拉薩嗎?去我家。”我抹去眼淚問他。他一個人生活在山里,大叫幾聲很正常,而從剛才到現在,他的眼神和說的話一點兒都不瘋。
“不,謝謝,我在這里有信仰,我哪里都不去。”他回頭對我微笑道。
我們又和他聊了幾句,就下山了。他一直在山岩上站著遠遠望著我們。我和尼姑在一片草地上坐下來休息時,尼姑告訴我了德慶傑布的身世。
原來,30年前,德慶傑布的母親把家里上百的牲畜托給人代管,帶著德慶傑布來到了崗日托嘎。他們母子相依為命,在山洞里生活了三年。後來德慶傑布的母親病重,他們又回到了老家藏北。兩年後母親去世,德慶傑布一人回到了崗日托嘎,至今已有25年了。藏北看管他家牲畜的人每年入冬前會給他送來一些錢和肉。德慶傑布從不去山下化緣,沒有糌粑時他就幾天不吃……
“那你們為什麼說他瘋?”我問。
“是呀,如果不是瘋子怎麼能在山上獨自生活25年,還念經修行呢?”尼姑支支吾吾地應和道。我笑了。看來無論在哪里,貪嗔癡無處不在,深藏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好比那痛苦之源……
回到崗日托嘎,我從諸空行的供品中悄悄拿了許多水果和餅幹等,又翻出別人送給貢覺丹增仁波切的幹肉和餅子,裝好一個口袋,準備給德慶傑布送去。但多吉來通知我要下山了,我只好把水果和食物交給尼姑,又給她一百元錢請她轉交給德慶傑布。尼姑提著東西再次朝山頂走去,這時天色已變,崗日托嘎大雪紛飛。望著風雪中尼姑的背影,遠眺山頂德慶傑布穴居的岩洞,我在心里默默為他祝福。然而,我知道,我雖然有緣聽聞佛法,卻因懶惰等並未身體力行地實踐,以及塵緣業障,搖曳不定的心……所以,我的善意和同情多麼輕淺。德慶傑布雖然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對他堅不可摧的精神境界、他的覺悟、他的菩提誓願,一時間我又如何能夠了悟?我像一條剛剛找到水源的魚,那些出家的僧侶卻早已在大海中暢遊,德慶傑布一定是深藏海底的瑜伽師,我的上師就是水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