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麥克去學校接凱特的時候,她捧著一只罐子,里頭裝著一根細細的枝條和一只小蜥蜴。她爬上後座,戴上耳機,按來按去地選頻道。他從後視鏡里看著她,心想,如果兒女和你相處時不拿你當回事了,說明你當父母還算稱職。
“把那些東西放下,打個招呼。”
“無線耳機,”她說,“抗噪聲的。我只是想讓我們的錢花得值。”她把罐子舉得高高的,給他看那只蜥蜴。“看!這是我抓的。庫柏小姐幫我給它找了個家。”
“我想它在那里頭沒辦法呼吸的,寶貝。”
她取下紅框眼鏡,小心翼翼地放進眼鏡盒里。“我在蓋子上扎了洞,它沒事的。”“它需要更多的氧氣。如果你留著它的話,它會死的。”
她聳了聳肩。“可是我喜歡它。”
罐子里的蜥蜴不只是讓麥克莫名地不安,還有一股無名火騰起了。凱特過于成熟了,常常讓他忘了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當父母的最難的一點,他覺得,就是在他想控制她的時候,閉緊嘴巴,去替她著想,把握住分寸。
“我們去哪兒?”凱特問。
“我得去步行街的家居五金店買些櫥櫃把手,也許要逛一會兒,所以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凱特在後座上一臉興奮地抬起頭來,陽光映在她的眼睛里—一只琥珀色,一只棕色,生氣勃勃地閃著光。他的怒火一下子全消失了。
車子開了一會兒,她取下耳機,說:“對不起,我上車的時候沒跟你打招呼。”
他注意到她自作聰明的表情—她想跟他玩“壞爸爸”的遊戲—于是他說:“糟糕的不是你的行為,而是你本人。”
“是的,”她說,自我陶醉地,“我本來就這樣。”
“作為你的爸爸,我必須把你這自大的毛病給糾過來。把它從—”
“從我小小的黑暗的心靈里連根拔起。”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到達聖莫尼卡的時候,他們還在不停地開著玩笑,他幾乎忘了聚氯乙烯管道和寶寶監視器,忘了禮拜天還要跟州長一起出席可怕的頒獎典禮。他們手牽著手走在步行街上,經過香蕉共和國的櫥窗時,他抱著她快步走過那些無頭模特。他懷疑她從四歲起就不怕人體模特了,不過他已經習慣了這麼做。
他挑好了櫥櫃把手以後,他們從一個農貿市場的小攤上買了些法國面包和辣根切達幹酪,坐在劍龍噴泉旁邊的金屬長椅上,聽一個街頭藝人聲情並茂地演奏《金子般的心》。一個流浪漢斜靠在他對面,衣衫襤褸,污泥滿身。麥克本以為這個人早就離開這一帶了,但接著卻發現這人在默默地跟著旋律哼著歌詞,自顧自地微笑著,倣佛在懷念自己的舊情人。他把手伸進破爛的夾克里,麥克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凱特大笑著,嘴里塞滿了面包。
街頭藝人表演得正起勁,投入地吹奏著支架上的口琴。而那個流浪漢對著觀看的人大叫,似乎在辯論中肯定論據:“這家夥比尼爾?楊還要尼爾?楊!”“我在紐約有一間小小的T恤鋪子。”“我女兒是一個牙醫,住在坦佩,嫁給了那家夥,跟我說,我可以隨時去那兒作客。”
一個裝扮成小醜模樣的女人在賣氣球,她把氣球扭成各種動物形狀—只要兩塊錢一個。麥克從錢包里抽出幾塊錢,遞給凱特。“去買一個?”
凱特站起身來,一溜煙跑開,從賣氣球的女人身邊跑過去,把錢遞給了那個流浪漢,流浪漢衝她眨了一下眼,把錢塞進他的討飯杯。
她跑回來,爬到麥克旁邊坐好,他怔了一小會兒,驚訝于她的辨別力。街頭藝人開始表演《寧靜簡單的感覺》,夕陽暖暖地照在他們臉上。這一次,麥克腦子里什麼也沒有,只有當下這個時刻。
他背著凱特往回走,兩人都哼著歌,不同的歌。他們在路上買了薯條和奶昔,他把凱特放到後座扣上安全扣時,她還在津津有味地吃著,一臉專注,心滿意足的樣子。麥克忍不住微笑了。她說:“笑什麼?”而他回答:“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他拐上聖文森特大道,她突然尖叫:“我弄丟了雪球,地球上最後一只北極熊。”他看向後視鏡,她一臉難過的表情。麥克問:“你最後一次見到它是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在學校發現它丟了。庫柏小姐讓全班同學幫我找他。這倒不會讓我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可我們哪兒都找不著它。然後我記起來我把它帶回家了。我把自己的房間找了個遍,可是……”她苦惱地看向車窗外,然後聳了聳肩,“不管怎樣,我已經過了玩動物玩偶的年紀了。”
“雪球不是普通的玩偶。”他抗議道。
她說:“也許是時候了。”他的心倣佛有一個部分裂開來,隨風飄走了。
正在想著怎麼回答時,他發現在他車後,三輛車的距離之外,有一輛黑色的轎車。他之前看到過它,他從停車場出來的時候,它就在他後面。他往左轉,轎車也往左轉。緊追不舍的指示燈又點燃了他一腔怒火。
他的眼睛緊盯著後視鏡,打出右轉的信號燈,卻直直地開過路口。轎車既沒打燈也沒轉彎。凱特戴著耳機,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隨著卡車的前進輕輕地搖晃著。傍晚的空氣中滿是灰塵,路上的車都亮起了前燈,他看不清那輛車的牌子或牌照。他脖子上的肌肉馬上又繃緊了,倣佛它們從未放松過。
當麥克瞟向後視鏡時,停在街燈下的車都迅速從後面竄了上來—太快了。他猛地用力踩下剎車,凱特的奶昔從手里飛出去,掉到了她旁邊的座位上。“混賬—垃圾。”前面車的保險杠就在幾寸之外。
“混賬垃圾?”她重復了一遍,咯咯直笑。
他扯下T恤,丟到後面給她。“來,用這個擦一擦。”
“對不起,爸爸。”
“不是你的錯,寶貝。”他調整了一下後視鏡。那輛轎車還在,停在一輛小型貨車後面,他能看見它的一盞前燈。發動機蓋板的邊緣布滿了磕磕碰碰的痕跡。黑色的車身上蒙著厚厚的一層灰。
“—還是月球?”凱特問。
“抱歉,你說什麼?”
“你更喜歡哪個,火星還是月球?我喜歡火星,因為它通紅通紅的,而且—”
綠燈亮了。麥克等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動車子。小型貨車換了車道。他看見那輛轎車的茶色擋風玻璃和前格柵—看起來像是“大侯爵”—這時一輛吉普插到了他們中間。他拐到一條居民區的街道上,加大油門。
“爸爸。爸爸。爸爸。”凱特拿著一根長長的薯條要給他看。
“太棒了,寶貝。好大一根薯條,哈?”
凱特調整了一下耳機,又看起電視來。
麥克轉了個彎,加速,再轉彎,倒進了一條小巷子里。他熄了火,關了燈。
“我們在等什麼,爸爸?”
“沒什麼,寶貝。只是要想一想。看你的電視吧。”
她聳了聳肩,乖乖地聽話了。
夜幕驟然降臨。狗在叫。安全燈亮起來。家家戶戶的客廳窗戶里透出電視機屏幕的藍光。從通風口出來的涼風吹到他赤膊的身上,不知怎麼,他竟然感到有些脆弱。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蒼白地搭在方向盤上,讓他不由得回想起—
車前燈照亮了街道。一輛車拐過來了,漸漸靠近。
麥克在中控臺上找到一只扳手。他握住車門把手,撐在上面。車前燈迎面而來,刺眼的光照亮了他的臉,就在他要跳出車外的時候,旁邊的車庫門開了。車燈轉了個方向,他看清了後面的車—不是那輛黑色轎車,而是一輛白色的梅賽德斯。那車開進了車道,駕駛座的男人朝他投來一記懷疑的目光。
麥克松了口氣。後座上,凱特的小臉在電視屏幕的映襯下閃著光。又過了一分鐘,他慢慢地把車開上空蕩蕩的街道,小心翼翼地拐了個彎。什麼也沒有。
待到他的呼吸恢復正常,他開始回想從聖莫尼卡開過來的路線—從主幹道到高速公路,沒有繞路。到底是怎麼走的?拐了三個彎?那輛大侯爵真的有什麼異常行為嗎?或許是他杯弓蛇影?
他輕笑一聲,抬起手掌拂去脖子後面的汗。警官,一輛大侯爵跟在我後面開了好幾條街,甚至跟著我轉了好幾個彎。不,我沒有看清它的車牌,不過也許你可以通過衛星地圖追蹤它。
他因為綠色住宅作假的事情,罪惡感一刻也沒有消減,所以總是覺得有人跟蹤他們,不管是寶寶監視器里的動靜,還是路上的車輛,都讓他疑神疑鬼。那些知道聚氯乙烯管道的人都多多少少跟他是一路的。那麼誰會因此而跟蹤他呢?為了什麼呢?沒有人。沒有原因。不用擔心。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看著後視鏡。
“她一直在撓頭。你沒注意到嗎?”
麥克看著安娜貝爾檢查凱特的頭發。“沒有。”他承認道。
“是在學校里傳染的,似乎每次她都是最先遭殃的。”安娜貝爾扶住凱特的小腦袋,湊到浴室的強光下。夜深了,他們都很累。“老實待著別動,小猴子。”
“別對我發脾氣,”凱特說,“我又沒有說:‘今天我要怎麼惹媽媽生氣呢?噢—我知道了。我要長頭虱。’”
麥克把鑰匙放在廚房臺面上—他剛匆匆跑去藥店了—從袋子里拿出藥瓶。
凱特看了一眼紅色標簽。“瓶子里是什麼?”
麥克拿起瓶子,瞇起眼睛看它的成分:“汽油、臭鼬汁、電池酸液—”
“媽媽。”
“他在開玩笑。”
“可里頭有不好的東西,會燒壞我的皮膚的,還會引起突變。”
“它不會讓你突變的。”安娜貝爾疲倦地說。
可是,跟平常一樣,他們的女兒把他們說服了。所以他們最後用了一個安娜貝爾在網上找到的偏方—用梳子把蛋黃醬涂抹在凱特的頭發上,用保鮮膜像裹頭巾一樣地裹住。這“頭巾”突出了凱特柔潤光滑的精靈般微笑的臉。麥克走進浴室,把指甲里的蛋黃醬洗掉,聽到監視器里傳來安娜貝爾唱歌哄凱特睡覺的聲音,那搖籃曲又甜蜜又溫柔,而且,一如既往地不在調上。“睡吧,閉上眼,願你睡得香又甜。”他暗自微笑,卻又記起那輛黑色大侯爵轎車,眼前倣佛又出現那一幕:他猛地踩下剎車,奶昔從凱特的手里飛出去—該死。那只蜥蜴。
他衝出去,在副駕座椅下面找到了那個花生醬的罐子。小蜥蜴已經死了,瘦小的身體蜷曲著,像一片羽毛一樣。
他把罐子拿進屋,安娜貝爾正從凱特的房間里出來。她說:“我在她枕頭上墊了一條毛巾,所以—”她看見了他手里的罐子。
“她想留著它。”麥克說。
安娜貝爾聳了聳肩。“她又發現了怎麼辦?”她抱著手臂,靠著牆。“我們要告訴她嗎?”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倉鼠,金魚,還有一只青蛙。隨著凱特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懂事,每次都似乎更難。
“是的,”麥克說,“我們必須告訴她。”
“我知道了。你來?”
“當然。”
麥克把罐子放在走廊上,走進凱特的房間,坐到她的床邊。她抬眼看著他,裹著保鮮膜的小腦袋像淘氣的精靈,又有點像外星人。他伸手按著被子。“我從來不會對你說謊,對不對?”
她點了點頭,一瞬間他的眼前閃過那些聚氯乙烯管道。掩蓋真相的謊言,綠色住宅的謊言,頒獎典禮的謊言。可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這時候他要面對的是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和一只死去的蜥蜴。
“你的蜥蜴死了。”
“死了?”她眨了眨眼,“就像是,去了蜥蜴的天堂?”盡管說著玩笑話,她的下嘴唇微微地抖動著。一絲自責從她臉上閃過,隨即她咬住嘴唇,讓自己平靜下來。“好了,你現在可以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了。”
他不喜歡看見她這麼控制自己的情緒。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試著找出一種方式來導入。壞爸爸的遊戲?
“我們不談感覺,”他說,“我們把它們統統吞到肚子里,這樣所有的討厭和害怕就都藏起來了。”
凱特擠出一點兒笑,眼睛里卻沒有光彩,隨即她嘴一癟,淚珠滾落下來,挂在她的臉頰上。“我不想要我的蜥蜴寶寶死掉。”
他抱住她,手在她的背上一圈一圈地輕撫著,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終于她坐直了身子。“我能看看它嗎?”
他把罐子拿進來,她用小手捧住,斜過來,蜥蜴僵硬地滾到枝條的另一邊。“它的身體怎麼了?”
“呃,我們可以把它埋在後院里—”
“不,”她說,“扎克?漢森。”
過了好一會兒,麥克才從記憶里翻出這個名字—那是個五年級的孩子,去年因為白血病而去世了。麥克和安娜貝爾去參加了葬禮,只是跟那孩子的父母握了握手,說出那句無奈卻只能那麼說的話—“如果有什麼需要盡管說。”葬禮結束後,在教堂的停車場,他們坐在卡車上,沉浸在一種無聲的恐懼里。安娜貝爾靜靜地流淚,他握著方向盤,看著死者家屬慢慢地走過去,面容枯槁,身形憔悴。像平常一樣,安娜貝爾說出了他心里的話:“發生了任何事,我都可以熬過去,可如果她出了什麼事的話,我想我會死。”
麥克清了清嗓子,把手搭在凱特小小的膝蓋上,說:“扎克的身體現在已經回到大地里去了。”凱特隔著保鮮膜撓了撓頭,臉上顯出憂鬱和沉思的表情,她問:“如果你和媽媽死了怎麼辦?”
“我們會好好的。等你長大,你會有大把的時間來擔心這樣的事情。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當個開開心心的小孩子。我們會一直保護你,直到你可以自己保護自己。”
凱特翻了個身,頭轉到以前她的北極熊娃娃躺的地方。“可如果有一天你不見了,就像你的爸爸媽媽那樣,怎麼辦?我會怎麼樣呢?”
這個問題讓他一口氣堵在嗓子眼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向她保證絕不會那樣,親了親她的小臉,道了晚安。沿著過道走回房間的時候,他發誓他聽到了綠頭蒼蠅的嗡嗡聲,可當他回過頭,天花板的接縫處除了一片黑暗,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