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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時間:2012-05-17 09:20   來源:中國臺灣網

  半夜十二點過三分。靠在綠蔭巷1788號公共臥室的窗前,麥克看到點點紅光。他知道大事不妙了。他旁邊的簡易床鋪是空的:謝普去一間小酒吧打工當保鏢,至少幾個小時都不會回來。麥克聽到胖媽媽朝門口走去,那砰砰砰的腳步聲倣佛急促的鼓點一般,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他心頭。他縮在床上,想把頭藏到被單底下。床頭的塑料凳上,擺著一本卷了角的《憤怒的葡萄》(TheGrapesofWrath),某些天才—毫無疑問就是杜布羅夫斯基和托尼莫雷諾—挖掉了封面上的幾個字母,變成了《老鼠的強姦》(Therapeofrat)。周圍的人也醒了。麥克心想,完了。
  半個小時以後,他坐在一間再熟悉不過的審訊室里,這一次,再沒有善良的開薩博的老爺爺來救他了。
  是的,監視器拍到的是他。是的,當掉那個稀有硬幣的是他。是的,那是他在街上撿到的。
  跟以往一樣,警探們都沒有面容,沒有姓名。他們就像是動畫片《花生米》里的大人。他只聽到他們的聲音。
  “你是個好孩子,”他們說,“我們看得出來。你現在改過還不晚。”他們說,“我們看過你的檔案了。是打過幾次架,不過,開保險櫃偷竊?這就說不過去了。我們知道你跟謝普德?懷特是好哥們,這事聽起來更像是他會耍的把戲。那家夥是個壞胚子。他遲早會進去的。你打算讓他拖你下水嗎?”
  麥克想,義氣。他又想,毅力。
  他們說:“你就要去上大學了,可以做個好公民。前途一片光明。而謝普德?懷特是個小混混,是個無賴。你自己盤算盤算。”
  可麥克想的是另一種算法。他才十七歲。謝普已經十八了,而且已經有兩次前科記錄。如果麥克供出謝普,那這就是謝普第三次犯罪,而他將為此付出二十五年徒刑的代價。選擇擺在麥克面前。不管怎麼選都讓他害怕萬分。他身上的公用T恤已經被汗濕透了。對于麥克無意為自己開脫,警探們一點兒也不吃驚。他們說:“如果你不願意合作的話,你應該知道後果會怎樣。你的記錄從此有了污點,而且我們有一位憤怒的受害人,山谷酒鋪的桑多瓦爾先生,一定會該說什麼就說什麼的。陪審團最喜歡保險櫃被偷的案子,在現今這個時代,這樣的案子有趣又容易理解。不管怎麼說,我們會查出你這家夥的罪證。就算我們定不了你的入室盜竊罪,你也逃不了收贓的罪名。你橫豎得坐牢。所以你最好花點時間仔細想想你那哥們值不值得你這麼做。”
  如果謝普在這兒,他一定會供認不諱。他會自己承擔起坐牢的後果,不讓麥克代他受罪。因為他是個純粹的人,不像麥克,兩個選擇在他的內心里激烈地鬥爭著,他甚至希望謝普在這里,替他作選擇。
  麥克的嗓子又幹又緊。他說:“他值得。”
  那些警探似乎預料到他會這麼說。他們拿出一張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申請表,說:“看看這個。”
  麥克看向用黃色記號筆標出來的問題:“你有沒有曾經因為任何不法行為而被逮捕、被宣判,或被沒收抵押品?”
  他們說:“看吧。代價還包括你不能上大學。你的未來。好好想想吧。”
  第二天,他被傳訊,然後被保釋出來。
  回到家,穿過走廊的時候,麥克看見謝普在飄窗前等他。他們又出了門,坐在老舊的秋千上。謝普說:“絕對不行。我要去自首。”
  麥克說:“你進去就出不來了。你小子有兩次前科了,還說什麼‘你見過我乖乖聽話的樣子’。”
  第一次,謝普的聲音很大。“我不在乎。這是你的人生。你要上大學。我去自首。”“如果你進去了,我絕對不會去看你,”麥克說,“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跟你說話。”
  謝普的臉色變了,有那麼一瞬間,麥克以為他要哭了。
  果然,麥克被控窩藏贓物。法官很討厭像麥克這樣的小孩,他被判少管所管教六個月。去報到的那個晚上,他要求讓他一個人在臥室里待一會兒。大家滿足了他最後的要求。謝普的臉上毫無表情,可麥克知道跟其他人一起被叫出去,他很痛苦。麥克整理了一下屬于他的空間,最後一次把床鋪好,然後開始仔細打量這個房間。在壞了很久的空調上面有一只謝普的鞋,很大,簡直都可以在里面睡覺。公用衣櫥的抽屜,橫七豎八的,到處都是。床頭的塑料凳上,是那本《老鼠的強姦》(《葡萄的憤怒》)。他拿起書,拇指在封面上撫過。就像那輛薩博一樣,這本書似乎包羅了一切他無法擁有的東西,一切他達不到的目標。他伸長手臂,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杜布羅夫斯基站在門口。麥克心想,這渾蛋一定給門合葉噴了潤滑劑,就為了看這樣的好戲。杜布羅夫斯基看著他,可是這一次,那張肥胖霸道的臉上沒有幸災樂禍的神情。他倒出一顆糖豆,捏在短胖的手里把玩著。“嘿,多伊小朋友,我只想說,他媽的。我一直覺得如果你能成功的話,也許我們這些人還有幾分價值。”
  這話讓麥克的內心又崩潰了一次。
  少管所里的日子不好過,可也不像傳說中的那麼暴力。麥克知道怎麼打架,所以他並沒有受太多苦。可真正的痛苦之處在于,被徹底的漠視。關在這里的其他人,他的同類,代表著他每一次無法抹去的臟污。他提心吊膽,總是忍不住回頭看背後,每隔五分鐘驚醒一次,在走廊上繞圈子,放風時間總是背對著鐵絲網。第三個禮拜他被召進了辦公室,監察官在那兒等著他。她的頭銜並不叫“監獄長”。就像他並不是被“判刑”而是被“管教”一樣。那些身材健碩的警衛則被稱作“輔導員”。這些溫情脈脈的稱呼並沒有讓日子變得好過。
  她問:“你的精神狀態怎麼樣,孩子?”
  麥克說:“害怕。”
  “我知道你被錯判了。如果你表現好的話,我保證你在這兒會過得很愉快的。”“是,夫人。”
  “我會盡全力幫你早些出來。在這期間你不要丟我的臉。”
  “是,夫人。”
  “等你出去以後,也不要丟我的臉。”
  “是,夫人。”
  幾天以後,一個大餅臉的警衛在淩晨兩點把他叫醒,低聲告訴他:胖媽媽死了。就這麼一句話,沒有更多的細節了。接下來的時間。麥克坐在掀起的被單上,光裸的雙腳擱在冰涼的地磚上,寂寂無聲的牆,倣佛阻隔了所有的思緒和感覺。
  早上,麥克壓低聲音給謝普打了個電話,得知她是在去衛生間的時候突發中風,頭磕在浴缸邊上。她有一顆強健的心臟,所以血噴得滿地都是。可是,任何心臟都有它的不足。聽到謝普的聲音,麥克心里有什麼東西松動了。他挂了電話,穿過走廊走進衛生間,把自己鎖在一個小隔間里。他坐在合上的馬桶上,蜷著身子,在一片純然的寂靜中啜泣起來,眼睛緊閉著,兩手緊緊地捂著嘴。
  她也許看起來沒有多麼重要,卻是他的全部。
  他被獲準去參加葬禮。兩個一言不發的穿著制服的警察跟著他,站在悶不透風的教堂的後面。葬禮開始了,上一場儀式的靈車還沒開走,從側門望出去就能看到;而參加下一場儀式的人已經在接待區里等著了。麥克走上前去,凝視著胖媽媽的靈柩,心里默默地說:我讓你失望了。
  收養所的孩子們沒人上臺發言。最後謝普站了起來。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白襯衣,他走上講臺,嘴唇緊抿著。鴉雀無聲。
  “她與我們同在。”他說,然後走下講臺。
  按小時收費的牧師皺了皺眉,可麥克知道謝普說出的是他心里最高貴的讚美詞。九個禮拜以後,麥克從少管所出來,拎著一包衣服和四十美元。謝普在路邊等他,靠著一輛破舊的卡瑪洛,雙臂交叉在胸前。麥克不知道謝普是怎麼知道他提前釋放的日期的,他自己都是前一天早上才知道的。
  麥克走過去,謝普把車鑰匙拋給他。“你根本不該那麼做。”謝普說。
  “義氣,”麥克說,“還有毅力。”
  接下來的幾個月,他試著找了好幾份工作,可那個犯案記錄就像一塊巨石擋在他的路上。所以,他只能去做臨時工,跟一些年紀長他一倍的坐過牢的家夥一起,到消防站搬運炭灰。領到第一筆工錢,他從黃頁上找了個律師,幫他把檔案封起來。不過他很快發現當雇主們看不到他的檔案的時候,他們總會知道文件被封住了。而且他發現,他們對他違法行為的想象,要比實際情況嚴重得多。
  昏暗的市政辦公室里,他跟一群家庭暴力受害人一起,排隊等待修改他的姓和社會保險號碼。他有了一個全新的號碼和全新的姓,這次是他自己選的。他成了麥克?溫蓋特,他沒有過去,沒有歷史。他有的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他找到了一份木匠的正式工作;而晚上,他在一家幹洗店熨襯衫。他和謝普沿著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一切都那麼自然,無需言語。
  一天,他經過百視達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連續劇區。他停下腳步,傻傻地盯著她看。僅是這麼看著她,就讓他心悸不已,讓他深深向往。可他不敢走進去跟她說話。回家後,他躺在床上,一整夜沒合眼,詛咒著自己怎麼突然這麼膽小。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他上班前,工間休息時,幹完正式工作去打零工前,都會去百視達看一眼。她總會來還影碟的—租借期限是兩天,是不是,不然就要交滯納金了?可是他再也沒有見到她。他忍不住想,也許她再也不來租碟了,也許她總是在跟他錯開的時間出門,也許她看到他站在窗外像跟蹤狂一樣偷看她,嚇得搬家了。
  可是,在一個禮拜天,她又出現了。還沒想好要說什麼,他已經追著她走到了停車場,這時他才停下腳步問自己:你在幹什麼?她打量著他,喘著氣,一言不發,然後,在他吐出只字片語之前,她笑了起來,說道:“好吧,午餐。不過要找個人多的地方,萬一你是個殺人狂呢。”
  他們從午餐一直坐到了晚餐。聊得太投入,他們都忘了吃東西,盤子里的食物從冒著熱氣到漸漸變涼,他們動也沒動一下。她在一家托兒所上班。她的笑容讓他眩暈。有一次,她大笑的時候,碰到了他的胳膊。他一口氣把他的過去向她和盤托出,說起自己在進少管所的時候是怎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不過從那以後就慢慢變得沒那麼笨了。他跟她講起胖媽媽,講起那位開薩博的老爺爺,講起監察官,他們給了他這個不值得關心的人很多的關心,也許就是這些關心救了他的人生,而他希望自己以後也能為其他人做同樣的事情。他告訴她,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蓋很多房子。她說:“夢想一毛錢可以買一打。不過聽起來你的確有達成夢想的意志力。”他帶著驕傲的口吻說:“毅力。”
  她讓他送她去取車。寒冷的10月夜晚,他們緊張地站在車外。她的車門打開了,里面的燈亮著,可她站在車外,等待著。他躊躇著,生怕玷污這個完美的夜晚。
  “如果你有點膽量的話,”她說,“就吻我。”
  于是有了第二次約會。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時候,她邀請他去她家吃飯。他換了三次衣服,仍然覺得自己的衣服看起來又破舊又俗氣。趁著她煎蘑菇的時候,他在她屋子里轉了轉,拿起一只糖罐看了看,把成套的蠟燭打量了一番,又摸了摸淡紫色的薄紗窗簾。他想起自己空無一物的床墊,櫥櫃里一整排的意面罐頭,從舊貨市場買回來的桌子,還有釘在桌子上方牆上的麥克爾?喬丹的海報,才意識到從來沒有人教過他要怎麼生活。那天晚上他們做愛了。事後她哭了,如果不是她解釋,他還以為他做錯了什麼。
  她跟他在綠蔭巷1788號時遇見的那些女孩真的很不一樣。
  一天晚上,在電影院,她因為他的笑話而咯咯直笑,坐在他們前一排的一個肌肉發達的家夥轉過頭來說:“閉嘴,死女人。”麥克一拳砸上了他的鼻子。他們倆飛快地跑出電影院,留下那家夥在走道里哀哀地痛叫,他的那群穿著一色的大學足球隊夾克的朋友圍在旁邊無能為力地看著。到了外面,安娜貝爾說:“如果說我覺得這事兒一點也不有趣不刺激,那是說謊,可是你要答應我,非到必要的時候,你再也不做這樣的事。”
  這就是她—既有禮又不馴。
  雖然有些不解,他還是默然不語地同意了。
  那個禮拜稍晚的時候,他在熨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打了個瞌睡,燒壞了一件西裝馬甲。馬甲的主人是一個看起來像嗑了藥的家夥,開著一輛藍色奧迪來取衣服,要去參加一個正裝聚會。“你他媽知道這件衣服要多少錢嗎?”麥克不停地道歉,表示願意賠償他的損失。“那我今晚要穿什麼?”那人越來越火大,靠在櫃臺上,伸出一根手指猛戳麥克的胸膛。“該死的鄉巴佬,你一年掙的錢也不夠賠這件衣服。”他抓住麥克猛地一推,這時麥克發現一個空當兒,只要一揮拳就可以砸上他的下巴。可他沒有出手,反而退了一步。那家夥發過脾氣,開著車走了,臨走還朝麥克豎了個中指。麥克沒丟掉工作,指關節也沒有淤青,而且也不用跟警察先生打交道。好幾天,他都因為這小小的勝利而歡欣不已。
  他變得越來越圓滑了。可是他仍然害怕跟她的家人聚餐。她的父親是個處理破產訴訟的律師,姐姐是家庭主婦,烤蛋糕和生孩子的速度都快得驚人。她弟弟開一輛斯巴魯,係著編織腰帶。他常常捐錢給慈善機構,也常常抱怨各種要交的稅。幾年前麥克和謝普偷雪糕的時候,他也許就在公園球場上跟爺爺爸爸一起打棒球。
  麥克小心翼翼地注意著他的銀餐具,他的胳膊肘,和他腿上的餐巾。他想起自己僅有的跟家有關的記憶—鋪著黃色瓷磚的廚房,鼠尾草熏香的味道,他媽媽的深色皮膚,旅行車布套座椅上混合著灰塵和油污的氣味。他渾身不自在,覺得自己不配待在這麼雅致的屋子里,坐在布置得這麼講究的餐桌前。她的父母看來也有跟他一樣的想法。她父親把黃油遞過來,問:“你在哪兒上的大學?”麥克擠出一個緊張的微笑,回答道:“我沒上過大學。”這頓飯接下來的時間,話題都圍繞著沒上過大學卻不知怎麼還是成功了的朋友和鄰居們打轉。那姐弟倆分享著各自所知的故事,他們的父母安靜地吃喝,時不時交換一個銳利的眼神。安娜貝爾不得不控制住自己不為這荒謬的話題而笑出聲來。他們離開的時候,她說:“我再也不會讓你做這樣的事了。”
  過了一個禮拜,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她撥弄著盤子里的水芹菜,臉緊繃著,還有些發紅,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做好了心理準備,也許她就要說出他一直害怕聽到的話了。果然,她衝他發火了。“我們這是在做什麼?”她葌啷一聲扔下叉子,“我是說,我不想再這麼隨隨便便地約會下去了……”
  “我也不想。”
  她接著話茬兒繼續說道:“看來我們都認為我們可以見見其他人—”
  “我不想見其他人。”
  “—那我就裝作自己無所謂好了。”
  “我有所謂。”
  “我年紀大了,我需要安全感,麥克。”
  “那就嫁給我。”
  這一次,她終于聽到她想聽的話了。
  婚禮上,他們一滴酒也沒喝,卻完全沉醉在喜悅之中。儀式非常簡單,完成後在法院後面的臺階上拍了幾張照片,安娜貝爾的父母好不容易才擠出了一絲笑容。
  那天晚上結束的時候,麥克小心翼翼地把她母親扶上了車,她頓了頓,手里拽著禮服的下擺,說:“那件事,不像是你會做的事—你很紳士。”他回答道:“我已經有很多年學著不去做那樣的事了。”
  他拼命工作,很快升職成了工頭。在他這輩子最最幸福的一天,他們的女兒出生了。他們本來給她取名叫娜塔莉亞,可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們決定叫她凱瑟琳。所以之前填過的那些表格又得再填一遍,以確保小丫頭的名字不會被弄錯。
  他們搬進了斯蒂迪奧城的一套公寓里。印著睡蓮的花布,配套的床單被套,浴室里的貝殼形狀的小香皂。從他們的後窗,可以看到在水泥渠道里流淌的洛杉磯河。
  突然有一天,謝普用公用投幣電話打了個電話來。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有一年他們沒見過面了。前兩次謝普和安娜貝爾的會面簡直就是折磨,不管談什麼,謝普的聽力都會讓交談變得索然無味。因為太了解麥克為那次判決所付出的代價,安娜貝爾處處維護麥克,而謝普搞不懂她;她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在麥克的印象里,只記得他倆很長時間一言不發,只悶悶不樂地喝啤酒,他坐在中間,汗流得比第一次跟她家人吃飯的時候還多。還是因為謝普的聽力,這個電話也跟以前的每個電話一樣,讓人別扭,總是說不了幾句話就是停頓。謝普聽說麥克有了個女兒,想來看看。凱特五個月了,麥克很緊張,卻說不出一個不字。謝普來晚了兩個小時,凱特已經睡著了。“我可以在這兒過夜嗎?”他站在門口,還沒問好,就先問道。“我那兒出了點事。”
  麥克和安娜貝爾不能不點頭。
  謝普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禮物—一件揉成一團沒有包裝的連身衣,看那尺寸是給三歲小孩穿的。麥克討厭自己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偷來的。他伸出手指摸了摸上面的蝴蝶圖案。這是他見到謝普拿過的最柔軟的東西了。
  謝普把腳搭在茶幾上,點了根煙,安娜貝爾帶著歉意對他說:“能不能請你別在這兒抽煙?有孩子在。”
  “好的,”謝普說,“抱歉。”他走到窗前,探出頭去,把煙吐到了風里。
  安娜貝爾對麥克說:“我想我要去睡一會兒。”
  麥克走近謝普,希望他能禮貌地親切地道聲晚安。他把手搭在謝普仍然肌肉糾結的背上。謝普彈了彈煙,轉過身來,看到安娜貝爾正要把沙發床拉開,他輕聲說:“不用麻煩了,我就這麼睡就好了。”
  “這一點兒都不麻煩。”
  他頓住,想了想。“沙發更舒服,”他說,“我在家里也是睡沙發。”
  “噢,”她說,“那好吧。”
  他們彼此瞪著對方,謝普把他的聖傑羅姆鏈墜叼在唇間。
  “好吧,”她說,“晚安。”
  謝普點了點頭。
  臥室的門關上了。謝普說:“去喝一杯?”麥克說:“我都快累癱了。寶寶一晚上會讓我們醒來好幾次,而且我五點就要上班。”
  謝普問:“能給我把鑰匙嗎?”
  淩晨三點,前門砰地開了又關—謝普從來聽不清門的聲音。安娜貝爾立刻驚醒過來,嬰兒監視器里傳來凱特的哼哼聲。
  麥克搖搖晃晃地走進客廳。謝普說:“酒精?繃帶?”
  走近一看,麥克才發現他的臉上有好幾道很深的手指甲的抓痕。他掰過謝普的頭,看到血跡中露出慘白的肉。他從浴室成套的擦手巾里拿出一條,浸到溫水里。謝普往傷口上拍酒精的時候,連一點兒痛楚、退縮的表情也沒有。很多個夜晚,他們都做過這樣的事情—很晚不睡覺,壓低聲音說話,清理傷口。一瞬間,麥克沉浸在往日熟悉的感覺里。可是之前的腳步聲和動靜把凱特吵醒了。安娜貝爾從房間里出來,朝嬰兒房走去。她停下腳步:“怎麼了?”
  謝普說:“酒吧里人多。有人找我麻煩,你知道……”他指著自己的一只耳朵。麥克從沒見過他直言自己的聽力問題,所以這次他也不會。“有人戲弄我,偷偷地靠近。他有很多弟兄。他突然出拳打我。接下來的事情可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他的女朋友跳到我背上。警察來了,所以我閃了。不是我的錯。”
  這時外頭有人大喊大叫:“你他媽的渾蛋,出來!我們要殺了你!”
  嬰兒房里,凱特哭了起來。
  麥克說:“你聽見了嗎?”
  謝普說:“什麼?”麥克指了指窗戶。謝普走過去,把頭探出窗外。片刻之後,一只酒瓶在窗戶旁邊的牆上砸得粉碎。叫囂的聲音越來越大。
  電話響了,安娜貝爾抓起話筒。“是的,對不起,麥可?丹尼爾先生。”她指了指天花板,免得麥克忘了麥可?丹尼爾先生住在哪兒。“什麼事也沒有,”她對著話筒說,“只是外頭有幾個醉漢。我們會處理的。”她挂上電話,對麥克說:“我不想這種事在這兒發生。”然後就進了嬰兒房。
  謝普把頭收回來,抹去臉上的啤酒沫子。“肯定是有幾個家夥跟蹤我回來了,”他說,“我來處理。”
  他平靜地走了出去。麥克坐在沙發上,把臉埋進手里。一聲巨響,什麼東西碎了。然後又是一聲。然後,沉默。
  過了一會兒,謝普回來了。“我的錯。”他說。
  “你看,”麥克說,“也許你該趁更多人來以前離開這兒。”
  “什麼?”
  “我想這也許不是最好的時間……”他搜腸刮肚地想著合適的詞,一邊是兄弟義氣,一邊是他欠那位公園老爺爺,那位用一萬五千美元買下他靈魂的老爺爺的約定。進退兩難。他想到胖媽媽、想到監察官、想到安娜貝爾、凱特,還有自己。難以抉擇。謝普說:“是那些家夥找我的碴兒。我是自衛。”
  謝普的確做過很多事情,但他從不說謊。
  麥克想起他媽媽身上淡淡的肉桂香氣,想起他在墓園里的漫步,想起凱特在隔壁睡得正沉。他不會,也不能,讓任何事情威脅到那孩子和她的未來。然而這是謝普,他們的友情經歷了那麼多的考驗,他再也沒有第二個這樣的朋友。生活是不公平的,這是麥克親身體驗得到的教訓。可是這一刻,他恨自己坐在蹺蹺板的上端,居高臨下地把這不公平加諸謝普身上。
  他在冒汗,心里充滿了對自己的厭惡。他說:“這我知道,可還是不……安全。我是說,我現在有孩子了。還有鄰居。我還在努力地適應這所有的一切,你知道嗎?”
  謝普僵硬地點了下頭,站起來,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麥克覺得自己差勁透了,跟在他後面。謝普朝河邊走去,麥克跟著,離他半步的距離。河上有一座狹窄的步行橋。腳下,黑色的河水在水泥河道上窸窸地流過。麥克急急忙忙地跟上他,在他身後叫著:“謝普。謝普。謝普。”他知道謝普,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生他的氣了。
  走到橋中央,謝普終于聽到了他的喊聲,回過頭來,臉上沒有一絲怒氣。
  一群小蟲繞著頭頂上的路燈飛來飛去,發出啪啪的撞擊聲。東方的地平線從黑色變成了炭灰色。他們站在橋中央,河水在他們腳下悄悄地流淌。
  麥克清了清嗓子。“你曾經跟我說過……你說,‘你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人。’”他想哭—他幾乎已經哭了—他搞不懂自己。倣佛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受控制,然而他已經下了決心。“嗯,”—他攤開手臂—“我想成為這樣的人。”
  謝普的嘴唇微微地動了動,臉上隱約浮起一個悲傷的微笑。眼睛下面的抓痕愈發明顯,斑駁的血跡閃著暗沉的光。他說:“那麼這也是我的希望。”
  他們兩人似乎都意識到這就是最後了。風起了,灌進麥克的外套里。謝普伸出手,他們的手握到了一起,拇指相交。
  “你是我唯一的家人。”謝普說。
  麥克還沒開口回答,謝普就轉身走開了。
  麥克看著謝普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淩晨陰暗的天色中。他咬著嘴唇,轉身迎向潮濕的風,朝家走去。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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