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比情願相信他被要求協助調查波士頓州立精神醫院一案是因為他的天生聰穎和工作嚴謹,他甚至還因為他的英俊相貌和迷人笑容而在國外飽受歡迎。但他知道,事實是:蒂蒂需要他。他是她塞在屁股兜里的一張王牌。蒂蒂一向善于向前看。
不是他喜歡抱怨,而是作為一個城市破案組里唯一的一名州級警察,這已經夠尷尬了,更別提每天充斥其中的種種不滿和厭倦。但這樣的安排也不是沒有先例的。蒂蒂稱他是“本地通”,所以,他就這樣被她劫持過來了。因為他是新手,沒有參與過州警察廳任何大的調查,所以這次調動還算快速,沒有什麼麻煩。頭一天他向州警察廳報告,第二天就在馬薩諸塞州羅格斯伯里一間小小的審訊室里開始工作了。
在他看來,這是無須動什麼腦筋的:在如此知名的戰術小組的工作經歷給他的檔案增加了不少砝碼。而且他已經進過那個地下密室,見過那六個女孩……這種事不是作為一名警察可以置之不理的。最好是盡快解決掉,而不是夜復一夜地做噩夢。
其他警探大多也是同樣的想法。這個案子里最不缺乏的就是加班。鮑比在波士頓警察局總部已經待了近兩天。如果有人不見了,基本就是去洗澡、刮臉了。吃的是打包的披薩和外賣的中餐,多數就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解決,或者是在小組開會時。
不僅真正的生活神奇般地消失了,而且警探們還要參加先前安排的大陪審團的聽審——因為手頭上案子的突然進展,某個線人的出現,關鍵證人的遇害——其他案子不能因為這個突發的駭人聽聞的新案子就終止調查。
然後是家庭生活。孩子足球比賽開始前最後一分鐘的道歉電話,男人們晚上八點鐘溜進審訊室,只是為了找一點小小的隱私空間給妻子打個電話道聲晚安。羅傑辛克斯警探有一個出生才兩周的孩子。托尼洛克警探的媽媽還在重症監護室里,因心臟衰竭而危在旦夕。
高調的兇殺案調查就像一場舞會,有著一套復雜的工作流程:警官們來來去去,加入重要的任務,擱置其他的案件。鮑比這樣的單身漢要待到淩晨三點以便羅傑這樣的新爸爸可以在一點鐘回家。人人都想有些進展,卻沒人得到他們想要的。
蒂蒂華倫坐在這一切的頂端,這個新上任的警長的第一宗大案。鮑比對這些往往都是冷嘲熱諷滿不在乎,但這次,即使是他也深感震動。
首先,她要做好這個波士頓歷史上最轟動的犯罪現場四十八小時內的保密工作。沒有消息從波士頓警局泄露,沒有消息從首席法醫辦公室泄露,沒有消息從檢察署泄露:這是一個奇跡。
其次,在無數電視名人嘶叫著要更多信息,嚷嚷著民眾要有知情權,責罵波士頓警察對社會安全重大威脅進行隱瞞的衝擊下,她仍舊竭盡全力組織和進行了還算體面的調查。
調查任何兇殺案的第一步都是要確立時間線。不幸的是,對于這次的專案組來說,時間線主要是基于受害者研究報告生成的,其中包括對死亡時間的估計。但是法醫檢驗不是一夜就能完成的。而且在波士頓,法醫工作不是全職,意味著一位只工作半天的法醫專家——克里斯蒂卡拉漢現在要獨力處理六具屍體。然後,你有了這些屍體的木乃伊狀態,它們毫無疑問需要進行大量費力的、係統的、貴得駭人的解剖檢驗。總之,等他們拿到受害者報告,辛克斯警探的新生兒恐怕都要上大學了。
蒂蒂從奧杜邦協會請來一位植物學家幫忙,他仔細研究了地下密室上生長的樹木、野草和樹苗,最準確的估計——三十年的生長期,上下浮動十年。
雖然不是很精確的時間線,但這讓他們開始著手了。
一個三人警探小組現在在羅列一九六五年以來馬薩諸塞州所有失蹤女孩的名單。因為電腦記錄只從一九九七年開始,這意味著要手動翻閱六五年到九七年所有失蹤案件的紙質檔案,確定哪些還沒有結案並且涉及未成年女性,然後將這些卷宗的序列號用微縮膠卷分別記錄下來以供查閱。現在,這個小組每二十四小時能整理完六年的失蹤案,他們也每九十分鐘就要消滅掉差不多一加侖的咖啡。
當然,遏止犯罪熱線也幾近瘋狂。民眾只知道有六具女性的屍體在原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被發現,並且現場看起來已經有很長時間。但即使這樣,也足夠讓狂想家們傾巢出動了。有人報告說夜里在該地點看到奇怪的燈火,有人謠傳說是麥特攀的某個邪教組織,還有兩個人打電話來聲稱自己被UFO綁架並且在飛船上看到了這六個女孩。(真的嗎?她們長什麼樣?當時穿的什麼?她們告訴過你她們的名字嗎?)這些打電話的人往往會以迅雷之勢火速挂掉電話。
有的電話更有意思:吐槽的女朋友說自己前男友曾吹噓自己在前精神病院的地方幹過“可怕的事”,還有的就是令人傷心欲絕的:全國各地的父母打電話詢問這些屍體是否可能是他們失蹤的孩子。
每個電話都要生成一份報告,每個報告都有一個警探負責跟進,包括每月都要打一次電話的一名加州婦女,堅持說她的前夫就是那位波士頓殺人狂,主要是因為她再也不愛他了。這些工作需要五名警探負責處理。
剩下各種五花八門的管理事宜就歸蒂蒂小組還有鮑比了:根據各個房產開發商以及在該地動工的社區項目確定“審訊目標”的名單;爭取獲得早在三十年前就關門了的精神病院的病人和管理人的名單;鑒于這個地下深坑的特殊性,還要將現場資料輸入暴力犯罪逮捕計劃數據庫 。
追查理查德翁布里歐就成了鮑比的任務。他已經拉出原始卷宗的微縮膠卷,包括相當完整的照片採集。他還打電話給了當時的探長富蘭克林米爾斯,他八年前已經退休去了勞德代爾堡。
現在鮑比正坐在這個小小的審訊室——這里已經成了他的臨時辦公室,仔細研究著曾被用來拘禁十二歲的凱瑟琳加農的地坑的手繪圖。
根據米爾斯的記錄,凱瑟琳是在放學回家的途中被誘拐的,翁布里歐當時開車在附近轉悠,看到凱瑟琳就上前問她是否能幫他找一條走失的狗,她上了鉤,事情就是這樣。
十九歲但已經壯得像頭熊的翁布里歐幾乎毫不費力就制服了這個身材瘦小的六年級女生。他快速將她轉移到他在樹林里早已預備好的地下密室里,凱瑟琳的痛苦煎熬從此開始。她在地坑里被囚禁了將近三十天,唯一的探訪者就是這個對萬德牌面包有特殊愛好的強姦犯。
如果不是打獵的人誤打誤撞來到這個地坑,多半翁布里歐最後也會殺了她。但是凱瑟琳得救了,指認了兇犯,狀告了他。翁布里歐被關進大牢,凱瑟琳則開始重建自己的人生。這是所謂的感恩節奇跡,但其成年生活其實並不那麼美好,被這樣的惡魔劫持之後肯定是會留下創傷的。
米爾斯的記錄中對于這次案件的描述令人震驚但是都符合程序。凱瑟琳是個可信的證人,並且在坑內發現了物證——一條金屬鏈梯、一只塑料桶、膠合板蓋,證實了她的說法。
是翁布里歐幹的,翁布里歐被送進牢房。兩年前,翁布里歐錯誤地獲得假釋,結果又以被捕前同樣的兇殺熱情開始跟蹤凱瑟琳。
簡言之,翁布里歐是個嗜殺成性、生性殘忍的怪胎,很有可能殺死了這六個女孩,然後將屍體埋在廢棄的精神病院地下。
從一九八○年底起,翁布里歐都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牢房里。根據安娜貝拉格蘭傑所說的,她是在一九八二年收到了那個在身份不明的木乃伊屍體上發現的吊墜的,難道這意味著……
重大調查進行了四十八小時,鮑比還沒有任何答案,但他列出了一係列令人費解的問題。
蒂蒂終于回來了,她將安娜貝拉送出了大樓。她猛地拉過一張椅子,然後就像斷線的木偶一樣“雸”的一聲坐下。“見他媽的鬼。”她說。
“有意思,我也在想同一件事。”
她用手捋了捋淩亂的頭發。“我要喝杯咖啡。不,等等,我要是再多喝點爪哇咖啡,哥倫比亞人恐怕都要有意見了。我要來點吃的,一個三明治,黑麥烤牛肉的,加上瑞士奶酪和大蒔蘿泡菜,一包薯條。”
“你再好好看看這個。”鮑比放下那個手繪圖。蒂蒂也許看起來像個超級名模,但是卻和重勞力一樣能吃。她和鮑比約會的時候——那還是他們剛入行,是在天知道還要經歷多少職業變動的十年以前——鮑比很快就知道蒂蒂的前戲通常會包含這樣一個“放開肚皮大吃”的冷餐會。
他又一次感到了小小的心痛,一種對因為遙遠的記憶和不斷侵蝕著的孤獨而使其顯得格外美好的舊時光的渴望。
“午飯是我今天唯一能期待的了。”蒂蒂說。
“那太糟了。你能在這兒吃到美味的牛肉三明治的幾率恐怕只有十分之一。”
“我知道,甚至午飯都是他媽的白日夢。”
她的肩膀沉了下去。鮑比讓她休息了一會兒,事實是他自己也有點暈。今天早上,他還盡力說服自己,精神病院現場和翁布里歐地坑的相似之處純屬偶然。然後是安娜貝拉格蘭傑,用蒂蒂的話來說,見他媽的鬼。
“你要讓我說出來嗎?”她終于問道。
“是的。”
“這不說明任何問題。”
“是的。”
“好吧,我是說,確實很相似,很多人長得都很像,不是說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有一個不知名的雙胞胎嗎?”
鮑比只是盯著她。
她重重地呼了口氣,坐直了身子,靠到桌子上,她最喜歡的思考姿勢:“我們來從頭想一下。”
“我同意。”
“理查德翁布里歐用的地洞和我們的兇犯用的地洞。”蒂蒂開始了。
“翁布里歐的地洞寬四英尺長六英尺,從外面來看,是個手工挖制的大地洞,”鮑比補充道,指著桌子上面的手繪圖,“我們的案犯利用的是寬六英尺長十英尺的密室,有木頭加固。”
“所以,一樣又不一樣。”
“一樣又不一樣。”鮑比附和道。
“除了那些‘配備’——梯子、膠合板蓋、五加侖的塑料桶。”
“如出一轍。”鮑比讚同地說。
她呼出一口氣,吹動了額頭的劉海。“也許是地下密室的必要準備?”
“可能。”
“那麼,那張金屬折椅和架子……”
“不一樣。”
“更為復雜,”蒂蒂大聲地補充道,“密室更大,設備更多。”
“下一個重要的不同點是……”
“理查德翁布里歐誘拐了一名已知受害者,十二歲的凱瑟琳加農;我們的案犯綁架了六名受害者,都是年輕女性。”
“還需要更多信息作進一步合理分析,”鮑比立即說,“一,我們不知道這六名受害人是被同時綁架的——這某種程度上有些可疑,還是在不同時間被單獨綁架的。這些女孩有聯係嗎?家庭成員,宗教聯係,父親都是黑手黨?她們在密室的時間有重合嗎?或者她們是被活著拘禁在下面的?這是根據凱瑟琳加農的案子作出的假設。但或許這個空間可能只是個埋葬場?是案犯可以和她們共處的地方?一個展覽館?我們不知道是什麼引起了這家夥的興趣。我們可以猜測,但我們不知道。”
蒂蒂緩慢地點點頭。“不過,然後我們看到安娜貝拉格蘭傑。”
“是的,嗯。”
“我的天,她看起來和她一模一樣。我沒瘋,是吧?安娜貝拉和凱瑟琳加農有可能是孿生姐妹。”
“她們有可能是孿生姐妹。”
“那麼這樣的幾率有多大?兩個女人長得如此相似,在同一個城市長大,又都成了偏好拐騙年輕女孩並藏之地洞的瘋子的攻擊目標。”
“我們就這樣進入了陰陽魔界 。”鮑比表示同意。
蒂蒂靠回到椅背上,她的胃在咕咕抗議著,她心不在焉地揉了揉。“你認為她的故事怎麼樣?”
鮑比嘆了口氣,也靠到椅背上,雙手交叉著放在後腦勺上,這是他最喜歡的思考姿勢。“不好說。”
“聽起來相當牽強。”
“但是很詳細。”
蒂蒂哼了一聲。“很多細節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從現實的角度看,”鮑比反駁道,“你不能指望一個孩子記清楚所有的日期和名字。”
“你認為那個父親知道些什麼?”
“你是說,他是因為感覺到女兒受到威脅才逃跑的?”鮑比聳聳肩,“不知道,但這就是事情蹊蹺的地方:如果八二年秋天阿靈頓就有什麼事發生的話,那肯定不是理查德翁布里歐。他在八○年底被捕,不能保釋,八一年受審,八二年一月就在沃爾波爾 開始服刑,也就是說威脅來自別的地方。”
“麻煩。有沒有可能凱瑟琳弄錯了?會不會是別人抓的她?我是說,是的,她指認了他,但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之後發生的事可以排除這個可能性,何況還有那些對應的物證。”
“倒霉。”
鮑比搖了搖頭,同樣感到很沮喪。“不能和那位父親當面談談真是遺憾,”他突然說,“安娜貝拉只是不能——或者不願告訴我們全部。”
“雙親都不在世對她倒是很便利,”蒂蒂陰陰地小聲說,她斜了他一眼,“當然,我們可以問問翁布里歐,但更便利的是,他也死了。”
鮑比心知不能接這個茬。“我肯定安娜貝拉不會覺得雙親的離世對她有任何便利。我倒是覺得她自己不會那麼介意對她父親進行質詢。”
“你有那些城市和化名的清單嗎?”蒂蒂突然問,“查一下,看有什麼發現,這是個很好的偵破訓練。”
“喔,謝謝,師傅。”
蒂蒂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們簡短的談話顯然已經結束。但是到了門口,她停了一下。
“她那兒有什麼消息嗎?”
沒必要問是誰。“沒有。”
“覺得她會打電話來嗎?”
“只要我們還將現場稱為墳墓,很可能不會。但一旦媒體發現這是個地下密室……”
蒂蒂點點頭。“你會通知我的。”
“也許會,也許不會。”
“羅伯特道奇——”
“你想給凱瑟琳加農一個官方電話,你就自己拿起電話打給她。我不是你的侍從。”
他的語調平和,但是目光卻是嚴厲的。蒂蒂像他預計的那樣從容不迫地接受了責備,她僵在門口,面如冰霜。
“我對那次槍擊沒有任何問題,鮑比,”她唐突地說,“我,還有這里的很多警員,我們尊重你的恪盡職守,我們也理解這個工作有時真的很讓人失望。不是槍擊,鮑比,是你從那以後的態度變了。”
她的手指輕敲著門框。“警務工作需要信任,你要麼幹要麼不幹。想一想,鮑比。”
她最後尖刻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