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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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9-24 20:23   來源:中國臺灣網

  那天接下來的宴會我就有點兒迷糊了。不可否認,比爾二十五年典 藏的一公升麥卡倫也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整個晚上,我酒未離手。 到我不再喊溫迪 瓦格納 “肉糕”時,瓶子里一半的酒已經在我血液里 奔騰了。出于某種難以名狀的原因,溫迪並不喜歡我給她取的綽號。她 那個擺明了要男女通吃的丈夫劉易斯,也生氣了,不過,這並不是使他 擺我一道的原因。原因是,他出招出的不是時候,他出招時,我大聲問 他 (對他的不良嗜好進行一本正經的打擊),他的慈善想法是不是為花柳 病患者買人壽保險。幸運的是,我設法躲過了他的明槍;不幸的是,他 的暗箭落在了新克羅伊登最神經質的女人身上—佩姬韋特海默。她 的神經質人們理解,因為她的丈夫不久前剛跟一個名叫卡洛斯的墨西哥 職業網球員私奔了。所以,這場挑逗並沒有造成誰骨折或脫臼,但它破 壞了整個宴會。佩姬突然驚聲尖叫起來。溫迪對劉易斯破口大罵,罵他 饑不擇食。劉易斯則朝我發狠,說我栽贓于他。貝絲一個人憤然離去回 家了。蓋瑞轉向我,賤賤地對我說:“下次我向塞爾維亞和克羅地亞的夫 婦朋友請客,也是鎮里的,記得提醒我邀請你啊。”

  蓋瑞。不可能。難以置信。她是厭惡他的。厭惡他的自大,虛榮, 甚至還有他的衣著,沒可能是這個人啊,他媽的,怎麼可能呢?

  嘗嘗我叫的鮭魚,還有一瓶超棒的新西蘭長相思。雲霧之灣 一九九三年的長相思,正是它。純屬巧合,對不對?那麼,貝絲又為什 麼對這瓶酒的來源撒謊呢? 

  雖然我在宴會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麥卡倫以做掩飾,但我還是嚴密  地監視著貝絲的一舉一動。開始的兩個小時里,她一直回避著蓋瑞。他  們之間沒有眼神交流,沒有小心翼翼的微笑。而且我開始想:算了吧,  不要把自己弄成一個白癡的妄想狂了,巧合就是巧合 (她沒有告訴我  酒在哪里買的,也許是有她自己難以言明的理由)。然後,我隨意地向  她那邊瞟了一眼,她正站在樓梯上,與查克 貝利聊天 (查克是我們  的一個鄰居,開保時捷的那位廣告男)。這時,蓋瑞從他們身邊擠過,他  要到一樓的衛生間去,在經過貝絲身邊時,他的一只手迅速地拂過貝絲  的手指。

  盡管她沒有看他,但她的臉頰潮紅了,一朵夢幻般的笑容閃現在她  的唇邊。而我,此時似乎感覺有三枚導彈同時炸在了腸內。我身邊沒帶  胃藥,再一杯麥卡倫下肚後,沒一會兒,我便有了靈感,直呼溫迪 “肉糕”。

  “詛咒他媽的貝絲 包法利夫人,這個無恥的女人!”我想要尖叫,  就像其他人也對我尖叫一樣。但我已經先犯了一個出格的錯誤,我醉了,  一塌糊涂,最後一點兒職業習慣的約束也拋之腦後了。所以,我避免了  那種讓人大跌眼鏡的當場指控,也使得新克羅伊登的人少了可以饒舌數  月的談資。取而代之的是,我縮回了角落里,當蓋瑞扯著塞爾維亞和克  羅地亞的閒話時,我無力地笑著。他伸出手後,我還握住了他的手跟他  道別,甚至在他說 “什麼時候你有心情了,到我那兒去玩一玩,我們可  以談一談攝影”時,我還禮貌地點了點頭。

  媽的。談談厚顏無恥吧。必須的,蓋瑞,我會造訪的,喝幾口冰酒,高  談闊論幾句關于萊卡的廢話,但最好是你沒幹我老婆那天,是不是?!

  我老婆。蓋瑞一告別,我就搖搖晃晃向門邊走去,我已決定,必須  得回家,必須與貝絲對證,必須使真相大白,必須……

  “本。”

  茹絲攔住了我的去路,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茹絲,茹絲,”我的舌頭打卷了,“我……我……” 

  “……喝醉了。”她輕輕地說,“醉得很厲害,很厲害……不能回家了。”

  “但……但……我要……”

  “你要去睡覺了。我會打給貝絲,告訴她你今晚要在這里躺一個晚上了。”

  “你不明……” 

  “本,不要回家,等明天早上再回,等火氣消消再回。”

  我想撐到牆邊去靠著,但卻向地板倒去。茹絲大叫比爾,比爾衝了過來,在我撞向木條地板之前抓住了我。

  “來,大個子,”他說,“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空房間。”

  “對不起,茹絲,”我說,“我攪壞了你的宴會。”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還活著。”

  我再次恢復知覺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我的腦袋里是被原子彈 炸過的長崎,無生命跡象,似乎每一個腦細胞都被秒殺得失去記憶了。 然後,罪惡感襲來了,我已經表現得像個混蛋,我知道,貝絲會要我付 出代價的。但罪惡感變成了恐懼感時,我發現自己在想:蓋瑞會不會馬 上就替代我的位置,成為貝絲的枕邊人呢?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比爾隨即輕快地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杯放了 橙味泡騰片的水。

  “客房服務。”他笑著說。

  “幾點了?”我咕噥著問。

  “晌午。” 

  “晌午!暈!我還沒打電話給貝絲呢……”我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但 根本起不來。

  “茹絲已經打了。沒什麼好擔心的。貝絲帶孩子們出門了,去達里恩 看她的姐姐露西了。” 

  我長嘆一聲:“我死了,露西肯定認為我是個大蠢貨。”

  “那也好,會有個人從達里恩趕來也不錯。” 

  “茹絲有沒有說貝絲是什麼反應?”

  “蠻高興的。”

  “狗屁。”

  “好吧,我撒謊了。喝了這個。”

  “什麼東西?”

  “足量的維生素C ,至少能讓你恢復半個人樣。” 

  我接過杯子,一氣喝下了那橙色泡沫液體,然後長呼出一口怨氣。 

  “好些了吧? “比爾問。

  “至少還活著。茹絲去哪兒了?

  “到上頭西奧家去了。”

  “她會原諒我嗎?”

  “她已經原諒你了。”

  “那你呢?”

  比爾臉上閃過一絲他慣常的揶揄笑容。

  “難忘之夜,還真是牛。不過,呵呵,我不喜歡瓦格納一家子,所以……” 

  “謝謝。”

  “算了,別提了。下午起床坐船去海灣玩玩?吹吹涼爽的秋風……”

  “我要先打電話到露西家找貝絲。”

  “不著急。” 

  “糟了?”我聲音明顯地警惕起來。

  “你打電話來就糟了。” 

  “我已經一團亂麻了。你就跟我說這個?”

  “你會清理出頭緒的,但不是在電話里,不是今天下午。去洗個澡  吧,我也想清靜一會兒。” 

  為了上船,我和比爾花了四十五分鐘。

  長島海灣一個無可比擬的秋日:湛藍湛藍的天空,空氣中滿是海水  的味道,風平浪靜,心曠神怡。比爾的船是一艘三十英尺長的單桅帆船, 取名為 “藍籌”,很漂亮。白色的玻璃鋼船體,麰亮的木甲板,雙層客 艙,帶一個寬敞的船上廚房,船頭簡潔實用,上面裝有一個大小契合的 控制屏,控制的是現代航行裝備中所用到的所有設備:全球定位係統、 自動駕駛儀、數字風速儀 (電子測量風速的),還有各種電子儀器,測量 氣候條件的,計量航行進程的,甚至還有與船稍微扯上一點兒關係的極 地曲線儀。

  “收集了不少玩意兒啊。”我說。

  “你是不是說跟你的相機一樣啊。”比爾滿臉笑容地問。

  “說對了,混蛋。” 

  “喝啤酒?”

  “必須的。” 

  “我升帆,你去冰箱里拿兩瓶出來。” 

  小冰箱放在一個小煤氣灶旁邊,煤氣灶挂著一根橡皮管,橡皮管連 著一個大大的天然氣罐子,罐子固定在甲板上一個木頭架子里,它導了 兩根管子出來,另外一根連接著一個拴在右舷板上的散熱器。我打開冰 箱門時,不小心擠壓到了旁邊的軟管,仔細檢查了一下,沒有脫落,我 便從冰箱里抓起了兩罐麒麟啤酒,掉頭回到了甲板上。

  “萬歲!”比爾跟我碰杯。

  “好兆頭!”我回敬他,“我猜你能開著這個寶貝去不少地方。” 

  “我一直想要帶茹絲去加勒比海待幾個月……但,什麼時候我才有幾個月的空兒啊?”

  他已經撐起了三角帆,接著又去弄主帆的升降索。主帆在逐步升上 桅桿時,狂野地撲動著。

  “我猜風速是二十海里每小時。”比爾說。

  我把頭探進船艙,瞄了一眼風速儀上的數字。

  “十九海里。”我說,“很神嘛。”

  “那是,估個大概沒問題。想不想往東去謝菲爾島?從這兒出發兩個小時就可到。”

  “從岸邊到達里恩也一樣。” 

  “你要想去找你老婆的麻煩,你就遊上岸去吧。”

  “好吧,我閉嘴。”

  “學著點兒。” 

  帆一挂上,比爾就解開了纜繩。接著,他瞅準風向,嗖地調整好主  帆,把船猛地送出了港口。隨即,他轉動主舵,幾分鐘內,“藍籌”便平  穩地擺轉了二十五度角。我們駛過了新克羅伊登海港最後的陸岬。比爾大叫道:“轉向!”浪花向右舷掃了過來,我趕快彎下了腰。比爾把帆調  低了,又一陣風吹過來,我們往東而去。

  “你來!”突然一陣風起,比爾在風中喊道。

  我一抓住舵輪,風速又增加了五海里每小時,我倆緊握住舵輪,按  照既定航線向東駛進了公海,把各種小艇拋在了船後。

  “見鬼,你覺得我們正開向哪里?”比爾大喊大叫。 

  “歐洲!”我回吼。

  突然,我們變成了在海面上滑行……變成了開足馬力地向西北方向低飛。

  船體不斷穿過已經變得波濤洶涌的水面,把它們切成了碎片。

  “二十五海里!”比爾在風中咆哮,“該死的高速惡魔!”

  我瞇眼覷著錚亮的秋陽,大風在我背上排山倒海而過,肺部充斥著  涼颼颼的鹹濕空氣,難熬的幾分鐘過後,我的腦袋清空了:就是那種難  以碰上的概率極低的時刻,完全地空白,抹去了一切罪惡,一切恐懼,  一切怨恨。全速度,我臣服其下,沉醉其中。我是在賽跑,把一切拋諸  腦後,沒有什麼人和事,能夠趕得上我了。

  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里,我和比爾都未置一詞,眼神都未交流過  一次。我們都直直地盯著前方,陶醉在那無盡向前運動的迷人感覺當  中—一種沒有邊界、沒有障礙的生活,腳步永不停止,世界無拘無束。我知道他可能也和我想的一樣:為什麼要停止呢?為什麼不一直向 東,一下橫跨大西洋呢?為什麼不這樣做呢?我們都渴望生命的自由, 但都不約而同地使自己深陷囹圄。我們也許都夢想著輕松的旅程,卻 在不斷積累著越來越多的負擔,並植根于某處,無法遠行。不怪別 人,只能怪我們自己。因為,雖然我們都在反思著逃避這件事,但 卻仍然發現責任具有誘惑力。事業、房子、家人、情義,這些留 住了我們,給了我們一種必需的安全感,一個清早起床的理由。它 減少了選擇,也因此肯定了我們自身。雖然我所知道的每一個男人, 都在抱怨著家庭負擔使自己無路可逃,但大家都心甘情願,還心甘情願 得激情萬丈。

  “你還想繼續往前走,是不是?”當我們在謝菲爾島拋下錨時,比爾 問我。 

  “想?當然了。但會嗎?”我停下來,聳聳肩,“不會。” 

  “為什麼不呢?” 

  “你可以跑掉,但不能躲起來。”

  “但是,你想跑嗎?”

  “一直都想,你呢?”

  “從未有人滿足過現狀,是不是?只不過,有些人更願意接受現狀而 已……”

  “你有不少接受的理由。”

  “難道你沒有?”他反問道。

  “至少你的婚姻看起來完好無損。”

  “那至少你的孩子完整無缺,健康正常的孩子……”

  “對不起。”

  “輕松點兒,本。放松你自己。” 

  我拉開了另一罐啤酒,視線轉向了康涅狄格州草木茂盛的海岸。從 這個角度看去,它是如此幹凈,如此富有田園詩意,看不見遊泳池,也看不見長途車站。

  “放松?我?不錯的選擇。”

  “好吧,雖然你現在做的正是你不想做的……”

  “你知道信托與遺產有多麼枯燥無味嗎?”

  “大概和證券經紀一樣枯燥無味吧。盡管如此……你已經選擇了。就  像你選擇了和貝絲結婚,選擇要孩子,選擇住在新克羅伊登……”

  “我知道,我知道……” 

  “不過,我的意思是,這些也都是不錯的選擇。靠,你什麼都不缺……” 

  “除了激情……對眼前的一切。”

  “那你打算怎樣?再花三十年去思考 ‘生活在別處’?”

  “我不知道……”

  “因為……我跟你說,兄弟,生活就在這里。要是你一直討厭自己待  著的地方,最後你就會一無所有。相信我,一旦你失去這一切,你就絕  對會不顧一切地想要回來。就是這麼回事兒。”

  我又長飲一口啤酒,然後問:“要是貝絲已經決定了的話,就不是這  麼回事了,沒法挽回了是不是?” 

  “帶著兩個畫中人一般的孩子,又不用自己去工作,她是找不到能向  現在看齊的護花使者的,相信我,她還不至于那麼自虐。” 

  那麼,她為什麼跟蓋瑞搞到了一起!我想要大喊,我還想絕望地問  比爾一句,他是否已經聽到了關于我老婆紅杏出牆的流言蜚語。但我還  是竭力忍住了做這樣的調查。我不想引起猜疑或表現出偏執,而且,我  打心底里害怕真相。

  結果,我只是喝光了最後一點兒啤酒,說:“我想試試是否能和她談談。”

  “和她談之前,先試著和你自己也談談。”

  我眼睛朝天翻了翻,“謝了,奧普拉 。”

  “好了,說教結束。”比爾說,“開船回家。”

  一直到夜幕降臨,我們才登上新克羅伊登。我開的船,一路入港, 未使用比爾任何花哨的設備。

  “很神嘛。”靠岸時,比爾對我說。“鮑登學院的傳統訓練?”他知道 我在大學時,曾參加過三年的海航隊。

  “從未超過你。” 

  “你應該自己弄艘小船。可以給自己一個逃離的出口,孩子們大點兒時也一定會非常喜歡。”

  “像這樣的花銷我已經夠多了。”

  “好,你要是想借我的船,隨時……”

  “你是說真的?”

  “不是,說蠢話呢。” 

  “我到時也許會帶上你的。”

  “只要不帶著它跑了就行,行吧?” 

  比爾開車把我送回了家。家里一片漆黑,我看了看表,晚上七點。 還無需驚慌。

  “別氣餒。”比爾繼續安慰著我,“看在上帝的分上,高興點兒。”

  走進一所寂靜無人的空房子里,感覺很陌生。要是沒有注意到電話 答錄機閃爍的留言燈的話,我是可以享受這片刻的寧靜的,沒有家庭的 喧鬧。我按下播放按鈕。

  “本,是我,我決定和孩子們在這里待幾天,我覺得分開一段時間對 大家都好。如果在露西家,你不費心聯係我的話,我會很感激。不管怎 樣,我必須得通知你了,接下來的幾天我會去咨詢一下律師,我認為你也該這樣做了。”

  滴……完了。我慢慢地坐到沙發上,閉上了眼睛。不管怎樣,我必須得通知你了。如此正式,如此超然,如此冷淡。她這次真的是想公事  公辦了,這他媽的還真是嚇唬到我了。

  我拿起話筒,迅速地撥打了她姐姐的號碼。露西接了。

  “本,她不想……”

  “我必須得跟她通話。”

  “我說了,她不……”

  “把她叫到他媽的……”

  挂了。我按下重撥鍵。這次是費爾接的電話,我那簡明了斷的成本會計師姐夫。

  “現在不是時候,本。”

  “費爾,你不明……”

  “不,我明白。”

  “不,你他媽的根本不明白……”

  “我也不能容忍你的粗口的,本。”

  “我要失去家庭了,費爾。”

  “是啊,貝絲也這樣說。真是糟糕,嗯?”

  “真是糟糕!真是糟糕!這就是你的數控腦袋能想出來的?糟透了!”

  “沒必要大吼大叫,本。”

  “我想叫就叫,你個叫不出的蠢驢!”

  “這可真是人身攻擊了啊,本,你過頭了,所以我想我們還是結束通話吧。不過,等貝絲回來時,我會告訴她你……”

  “貝絲出去了?”

  “是啊,一個小時前出去的。說她去見一個叫什麼溫迪的人……”

  他身後,我聽見露西在大聲制止:“費爾,少說兩句,我跟你說了……” 

  我朝他另一只耳朵喊:“她開車回來去看溫迪 瓦格納了?”

  “好了,開車不過三十分鐘的事。”

  電話被露西從他手中搶走了。

  “本,如果我是你……”

  “你說過她在那兒,你說過的!” 

  “我說過她不想跟你說話,還有她……” 

  “他媽的她到溫迪家去幹嗎?上烹飪課?”

  “聽取法律上的一些建議,她是這樣說的。” 

  “溫迪他媽的又不是什麼律師……”

  “她有這類離婚訴訟的律師朋友……” 

  “難道她就不能打電話給這類 ‘朋友’?她必須得拋下孩子嗎?”  

  “孩子們都很好。”

  “你對他們做什麼了?”我又喊了起來。

  “我對他們做什麼了?我是他們的阿姨!不是大衛 考雷什 !”

  “告訴我吧……”

  “我把他們哄上床了,給喬希換了尿布,給亞當讀了一個故事,並祝 他做個美夢。希望這些對你來說還算合理。”

  “我去接他們……”

  “本,不要……”

  “他們是我的孩子……”

  “你要是出現在我這兒,我就報警,你不想這樣吧?”

  “你根本就沒有合法理由去……” 

  “你這樣做根本于事無補,還是糟透了!”

  “你不敢……”

  “我從來就不喜歡你,以後也不會!” 

  然後她就挂了。

  我一腳踢翻了一個桌子,摔碎了一只斯托牌的玻璃煙灰缸,然後衝  出家門,跳進了我的馬自達米亞圖,快速下了憲法新月路,跑上九十五  號州際公路,全速衝向達里恩。讓那個自以為是的女人叫警察吧,讓他  媽的試試看……

  突然,我猛地踩下了剎車,然後掉頭開到了一條什麼霍桑大道上,  一直到一座三層實木樓前才停下來。門前兩塊修建齊整的草坪,中間一  條路隔開來。劉易斯和溫迪 瓦格納的房子。屋內漆黑,沒有響動。車  道上沒有停車。

  我一拳打在方向盤上。賤人!用肉糕溫迪來做幌子,說什麼 “離婚  訴訟的律師朋友”。我知道我該去幹什麼了:踩足油門開到蓋瑞前院去,  讓米亞圖碾過他的前門,長驅直入他的客廳。但就像我想在憲法新月路  咆哮一樣,腦海中有一道微弱的聲音在提醒我:審慎。不要做任何無可  挽回的事。學會克制。估摸形勢後,再決定如何行動。盡管我想把這謹  慎明智的聲音拋諸腦後—我無比渴望做出衝動的轉變—但我還是不  可抗拒地遵從了它的建議。我冷靜了下來,慢速駛進了後街,卻發現,  我家的沃爾沃停在和憲法新月路平行的一條路上。幹得聰明,貝絲。畢  竟,把車停在蓋瑞的車道上的話,就多少有可能引起懷疑。

  我轉進憲法新月路,關掉了車前燈,把米亞圖輕輕滑進了自家車道,  熄掉引擎,輕手輕腳下車關上車門,繞到後院里,打開了地下室的門。  一進到里面,我就抓起了新買的佳能EOS 和一卷3X 膠卷,一只巨大的  長焦鏡頭,還有三腳架,然後上了二樓。亞當的房間正對著憲法新月路。  窗簾拉開,燈關上。我迅速展開三腳架,與佳能的接口對上,裝進膠卷,  旋上長焦鏡頭,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透過取景器查看著,把焦點  對準了路那邊的蓋瑞家的前門,等待著。

  一個小時過去了。剛過八點半時,前門打開了。蓋瑞探出頭來,朝  路周圍四下看看,然後朝身後點了點頭。我調準焦點,使圖像格外清晰, 只等貝絲出現在門框中。蓋瑞把她往身上一拉,深深地吻住了她。她抽 出一只手插進了他成縷的頭發中,另外的五根手指則抓住了他那厚棉布 包裹的屁股。我退了一步,頭從取景器旁偏到了一邊,手指朝快門按了 下去。這個電機驅動器曝光三十六次只需要花六秒鐘。當我再次勉強把 臉湊向取景器時,他們的擁抱才剛剛結束。貝絲緊張地朝我們房子的方 向看了一眼。她什麼也看不到,只會看到客廳窗簾後面的燈光。她轉向 蓋瑞,在他唇上吻下飽滿而深沉的最後一記,再往空蕩蕩的馬路瞟了最 後一眼。然後,她低下了頭,匆匆消失在夜色里。但願—也無須擔心, 她根本不會碰見一個午夜出來溜達的鄰居。所以,她輕快地走遠了。

  我站了起來,衝下樓梯,衝向了前門,想要狂奔到路上,在她走近 沃爾沃之前抓住她。但再一次地,我又猶豫了—還是倒進了沙發里。 

  那個吻,絕對不是蜻蜓點水的那種,它是那麼放縱,那麼熾熱,那 麼認真。貝絲最後一次這樣吻我,是喬治 布什當上總統的時候了。她 到底看中了那個王八蛋什麼?可是,我知道,要是我現在衝向她,發起 一場大對決,那就會像是自殘,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所有未來和解的 希望,都會變得像此刻一般暗淡,將變得沒有希望。她會用我已經偵察 到的事實,來進一步證明,我們的婚姻不過是自欺欺人。我們將會打破 底線,再也沒有回頭路,再也找不到回頭路。

  我開始在客廳里踱來踱去,我是一個將要失去所有的男人。腦中被 即將發生的情景圖淹沒:離婚法官將兩個孩子都判給了貝絲全權監護, 房子、車子、存款和利息,我三分之一的收入,都歸她了。我將會住到 東部某個九十年代的只有一間臥室的小房子里去,一個月只有一個周末 可以帶亞當和喬希去布朗克斯動物園玩。亞當會漸漸習染蓋瑞那般的傻 笑,喬希長到四歲就會跟我說:“你以前是我的爸爸,但現在蓋瑞才是我 真正的爸爸。”

  蓋瑞。突然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出了門,大踏步地走向了馬路 對面,走到了他的門前。我不知道自己要跟他去說什麼,不知道要說的(如果有的話)能否說得出來。但是我已經走到了他的臺階上,按響了門鈴。 

  貝絲走了不到五分鐘,所以,當蓋瑞拉開門看到我時,完全怔住了。  他嚇得臉色煞白,費力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常態。長時間的沉默—我完  全不知道怎麼開口,而且我發現自己不明白:你他媽的在這兒幹嗎?最  後,蓋瑞打破了沉默。

  “本……?”

  我努力擠出一個詞:“相機。”

  “什麼?”

  “相機。你說過我可以隨時造訪,跟你談談相機。”

  他完全被這句話搞糊涂了,努力想弄明白我的到來到底是不是某種  離奇的巧合。

  “是啊……我大概是說過。不過,呃……就星期天來說,今天有點晚  了,是不是?”

  “才剛過八點四十,”我看了一眼表說,“一點兒也不晚,你看,貝絲  和孩子們今天都出去了……”

  “是啊,我……”

  他剎住了話。

  “什麼?”我說。

  “……我注意到了你們的沃爾沃不在車道上。”

  “你注意到了,是不是?”我突然覺得有了底氣。

  “剛剛注意……是的。”現在他已經潰不成句了。

  “沒想到你這麼關注我的房子。” 

  “那什麼,我並沒有這個習慣……你看,本,我有點累,不如……” 

  “只不過想痛快地喝一杯酒。”我說。

  他猶豫著,我幾乎能聽到他的遲疑:我能應付他嗎?他臉上展開的  傻笑給我泄露了答案。他右手鄭重地作出了一個請的姿勢:“進來吧,老兄。”

  我踱了進去。雖然蓋瑞的房子也和我的一樣,是郊區殖民風格的, 但進到門里面,你就遠離了新英格蘭,進入了翠貝卡贗品區。牆面已經 壞掉了,呈現出心傷抑鬱的灰藍色調。地毯卷了起來,地板漆成了黑色, 四盞極小的聚光燈從天花板上垂挂下來,整個客廳就只有唯一的一件家 具:一張黑色皮革長沙發。

  “真是個特別的地方啊。”我說。

  “是啊,我爸爸對于室內設計有一些古怪的想法。”蓋瑞說。

  “你的裝潢師是誰?羅伯特 梅普爾索普 ?”

  “真會開玩笑。實際上,全部都是我自己做的,可追溯到一九九一年。”

  “在你父親死後?” 

  “好記性。就在我媽媽去世正好一年後,該死的阿爾茨海默氏症也害 死了他,使他完全心衰力竭。” 

  “作為唯一的孩子,你一定很難過。”

  “‘失去一親是不幸,失去雙親就是粗心了’。” 

  “沒想到你也讀奧斯卡 王爾德。”

  “從未讀過,只是在某本雜志里看到的摘抄。喝什麼?”

  他示意我跟著他進了廚房,廚房也是一片狼藉傷心地,老松木櫥 櫃和臺面上堆放著各種淩亂的鉛黃色和鋼灰色的配件。和客廳一樣,這 里似乎也只完成了一半,未完品,荒誕不經。不到一會兒,我幾乎都替 蓋瑞感到難過了,他在郊區里努力而絕望地復制著翠貝卡的冷色調。但 我對他沒在紐約成功的同情感,維持時間不長,當看見櫃臺上有兩個酒 杯—其中一個還留有貝絲經常涂的粉色唇膏時,同情感就消失殆盡了。

  我對著酒杯點點頭,設法低語了一句:“已經玩樂過了?” 

  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嘿嘿,也可以那麼說。”他打開冰箱,取出了一瓶雲霧之灣的長相思白葡萄酒

  。       “試過這玩意兒沒有?”他問。

  “貝絲曾帶過一瓶回家。” 

  他一邊拔出酒塞,一邊又擠出一絲笑來。“你老婆,她的品位不錯。  雲霧之灣是地球上最好的白葡萄酒。

  “她也這樣說過。”

  他抓起酒瓶和兩個幹凈玻璃杯。“暗房走這邊。”他說著,領著我走下一段狹窄的樓梯,下到了地下室。一個黑暗逼仄的空間,淩亂不堪,  潮氣熏人。一面牆根被家電給佔用了:洗衣機、烘幹機,以及一個大冰  櫃。另一面牆邊放著他的洗印設備:老舊的柯達放大機、破舊的洗液托  盤、切紙的鍘刀,上面交疊堆放著幾打最近洗印的照片。

  “最基本的、實用的暗房。”蓋瑞說著,啪的一聲拉亮了頭頂的熒光燈。

  “幹得了活兒,是吧?”

  “是啊,不過比起你的裝備來,這兒就是第三世界了。”

  “我不記得帶你看過我的暗房啊,蓋瑞。”

  “只是推測,律師先生。”

  “推測出什麼?”

  “……推測出你有一個出色的暗房,里面有很多炫目的設備。”

  “可是你從未見過啊,是不是?”

  傻笑又來了,我真想撕爛他的臉。

  “是啊,從沒見過。”

  騙子。在某個孩子們出門的下午,貝絲肯定在那兒招待過他,還給他當了我地下室的導遊。

  “那你怎麼會不自覺地假定呢?”

  “因為像你這樣出色的華爾街人,能夠買得起最好的設備,所以就可能擁有最好的暗室,就這麼簡單。”他扔了一疊洗印照片到我手里,“看看,跟我說說你的感覺。”

  我在手中洗牌一樣換看著這半打照片,都是各種底層人的單色半身 照,姿勢都是對著某個臟兮兮的福利酒店的公共入口,十足的怪胎秀。 一個有三顆鋼牙的人騎著超載自行車,半邊臉被一個大胎記蔓生覆蓋。 兩個黑人異裝癖者穿著薄膜熱褲,裸露的手臂上刺著清楚的箭頭記號。 一個只有一條腿的截肢人趴在人行道上,一串串口水從嘴巴里流了出來。 雖然圖像本身是令人震驚的,但這里面有著蓋瑞的構圖,這讓我厭惡。 不自然的技巧太多了,為了突顯他的主題,讓人注意到這些人的生理缺 陷,他用的方式太刻意了。

  “過目難忘。”我說,把照片遞回給他。“阿勃絲加阿維頓的流浪漢。”

  “你的意思是屬于他們的風格流派?”

  “只是恭維的意思。”

  “我從來就不太喜歡阿勃絲,”他說著,往杯子里倒進一些酒,然後 遞給了我。“太過寫實,構圖意識不夠明晰。”

  “哦,不是吧,阿勃絲在構圖上是個天才。那幅經典的 《在萊維頓客 廳的聖誕樹》,屋里每件物品:沙發、電視、陰影處的塑料燈罩,所有的 構圖,都增強了畫面可怕的貧乏感……那才是天才構圖。”

  “她喜歡圖片的主題,但不喜歡圖片本身,這就是她的理念……”

  “這個攝影理念聽起來似乎很適合我……”

  “只有你相信無技巧的……” 

  “你說阿勃絲沒有技巧?”

  “我是說她總是試圖扮演被動的旁觀者……”

  “這點沒有錯,除非你是那種喜歡賺人眼球、嘩眾取寵的攝影師。”

  “這麼說,你是認為它們就是這種衍生流派嘍?”他揮舞著手中的照 片說道。

  我小心翼翼地措詞。“不是衍生,是研究。你也有點過了,作為被動 的觀察者,還不夠……” 

  “什麼狗屁。一個攝影師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被動的觀察者……”

  “誰說的?”

  “卡蒂埃– 布列松說的。”

  “你的又一位朋友?”

  “是啊,我見過他一兩次。”

  “我猜大概是他親口告訴你的吧,‘蓋瑞,一個攝影師,他永遠也不  可能做一個被動的觀察者。’”

  “他寫下來的。”他朝身後伸出手,從書架上抓出一本卡蒂埃 布列  松的書來,迅速翻過幾頁,接著便大聲讀了起來:

  “攝影師不可能做一個被動的觀察者,只有他去主動捕捉事件時,才能真正簡潔明了。”

  “好了,這樣說吧,”我說,“他為你在這本書上親自簽名的?”蓋瑞  沒有理會我的嘲諷,而是繼續往下讀:“我們都面對著兩種可能後悔的選  擇時刻:第一種更為嚴峻,即我們身處現場,盯在取景器後面時;第二  種時刻,是所有鏡頭已拍完,照片已洗出,我們必須進行篩選時—到  這時就晚了,失敗在哪兒,已經一清二楚。”

  他昂頭看著我,臉上帶著激動的挑釁神態,“這能引起你的共鳴不,  律師先生?”他發問,“不是你所知道的那種失敗,尤其是說到攝影時。  你在巴黎浪費了一年時間,還在威洛比櫃臺後面站過,還有你……” 

  我聽到自己微弱的聲音:“你他媽的是怎麼……”

  那傻笑現在已經變得耀武揚威起來。

  “猜猜看。”他說。

  沉默。我盯著油氈地板看。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艱難地問道:“多  久了?” 

  “你的意思是指貝絲和我?大概幾周吧,具體時間記不清了。”

  “你們之間是不是……” 

  他哈哈笑道:“愛情?這是她命名的。

  又是致命一擊。“那你呢?”

  “我?”他輕浮地說,“呵,我從中取樂啊,樂趣無窮。因為,也許 你可能也知道,貝絲床上功夫了得。不過話又說回來,按照她的說法, 也許你還不知道她的功夫。” 

  “閉嘴。”

  “不,不,不,你閉嘴!聽好了,她愛我,討厭你。”

  “她不討……”

  “鈶,她當然討厭你了,大大地討厭哦……”

  “別說了……”

  “討厭你的工作,討厭她住在這兒……”

  “我說過……”

  “不過,她最最討厭的就是,你也厭惡你自己。你的自憐,你表現出 的他媽的困在圍城里的樣子—還一直拒絕接受事實,那就是,你根本 不可能突破圍城成為一個攝影……” 

  “那你突破了,失敗者?”

  “至少我在圍城外,可憐人……” 

  “你一個領遺產信托金的狗屁藝術家……” 

  “至少我還在奮鬥,至少我還在攝影圈混……

  “你根本沒有立足之地……

  “你有?”

  “我他媽的是合夥人,世界上最大的……”

  “面對現實吧,你只不過是某類公司渣滓,碎得拼不起來,連自己的 老婆也幹不……”

  我就是這個時候爆發的。我用雲霧之灣的瓶子砸向了他。我瘋狂地 掄起,猛地砸向他腦袋的一邊。瓶子斷成兩截,殘破的瓶頸握在我手中。 蓋瑞向一邊倒去,在他倒下去時,我再次向他掄了過去。冷不防,鋸齒 狀的玻璃瓶口插進了他的後頸。這一切發生在五秒鐘之內,不到五秒鐘我便濕透了,被噴出的血液浸透了。我一臉是血,一瞬間幾乎看不見了。  當我使勁擦掉眼睛里的血時,看見蓋瑞在暗房里搖搖欲墜,脖子上瓶子  凸起。他轉向我,面色灰白,滿臉驚恐與不解。他的嘴唇張成一個字  形:“啊?”接著他便向前倒去,面部朝下,栽進了洗印液的托盤里。托  盤翻倒,他一頭跌在了地板上。

  寂靜。我雙腿無力,軟癱在油氈地面上。一陣古怪的回聲在我兩耳之間回響。時間似乎拉長了,膨脹了,有那麼一會兒,我不知自己身在  何處。

  但接著我感到雙唇幹燥,無比幹燥,我不得不舔了舔嘴唇。一股  甜腥味兒,黏稠濕熱的液體正從我臉上流下來。正是這股味道提醒了我:

  生活,就如我已知曉的,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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