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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一個表達的機會

時間:2012-12-27 08:36   來源:中國臺灣網

  3435  給一個表達的機會

  只見病人的視線望了護理人員一眼後又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後不疾不徐地對她說:“我這樣並不難過,難過的是你。”

  大多數女性都很喜歡看一部美國劇《欲望都市》,描寫四個在紐約曼哈頓生活的女子,她們的生活、情感與成長。她們的友誼是許多女性觀眾所羨慕的:她們有著情深義重的感情與信任關係。特別的是,她們其實是完全不同風格的女性,有著不同的職業、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處理事情的方式、不同的信仰觀念,但她們依然是好朋友。她們彼此接納、彼此支持,她們在友誼關係中有所堅持,但也有所犧牲、有所妥協。

  忘了《欲望都市》究竟陪伴我們度過多少個年頭,但從一開始看見四個青春妙齡的女性如何談情說愛、如何尋覓自己的愛情,到最後一季的結束,有人在過程中已二度結婚,卻苦惱于不孕症;有人歷經未婚懷孕,然後走入婚姻,並且要同時學習照顧失智的婆婆;有人則是意外發現罹患乳癌,接受治療的煎熬與生活的改變;有人則成為名作家,卻在一段不平等的愛情關係里看清自己所愛、所在乎的是誰。

  當我和朋友討論這部劇集的內容時,我們都深刻感受到四位女主角的成長與蛻變,但與其說劇里的女主角成長了,不如說,是編劇成長了,似乎許多生活的難題、人性真實的弱點、情感的微妙之處,編劇都觀察入微,描寫深刻。

  在最後一季的劇集結束後,《欲望都市》也走入了歷史,但我想它在觀眾心中留下了許多感動與領悟,這些都會隨著個體成長而產出更多不同的體會。

  為什麼要提到《欲望都市》呢?那是因為在最後一季,編劇讓其中一個女主角薩曼莎罹患乳癌的劇情讓人體會了很多。不單是我,許多女性友人都和我提起這段劇情。我相信,這段劇情反映了真實的生活面貌,也反映了我們每個人面對疾病、面對未知、面對死亡時的心情與反應。

  猶記得的劇情是,當薩曼莎被醫師確定罹患乳癌後,其他三位女主角很震驚,她們意外自己的好朋友遭遇這種噩耗,忍不住抱在一起哭,但她們還是樂觀地說一定會沒事,病情一定會很快就康復的。之後,薩曼莎開始接受治療,也開始歷經治療的痛苦與副作用,其他三人陪薩曼莎在醫院吃著棒冰(化學治療會有口幹副作用),還開玩笑說這經驗不太壞。

  但是,其實她們內在都很怕:很怕好朋友的病情惡化,也怕會失去一個好朋友。但她們都不說這些泄氣話,也不把這種擔心與害怕顯現出來。

  有一天,其中一位主角——凱莉的男朋友告訴她,過去他也曾有一個朋友罹患癌症。凱莉反問:現在她如何呢?男朋友回答:她死了。凱莉聽後,大為震怒,她責怪男朋友為什麼不顧她的感受就把這件事說出來?她埋怨男朋友無情冷漠,才會這麼輕易地說出這件事來打擊她。她告訴他,薩曼莎就像是她的親人,她重視她,她希望她沒事,她才不要聽這種泄氣的話,她知道薩曼莎會沒事。

  男朋友並沒有因此就不提這件事,過了幾天,男朋友又鄭重地告訴她,他的朋友罹患癌症,並且過世了。凱莉這次更為光火,她認為男朋友這麼做是故意的,她問:“你就不能不跟我提起你朋友死去的事嗎?你不知道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不難過嗎?”

  她男朋友緩緩地回答:“不是的,我很難過,我深深地悲傷過,所以我才希望你要有點心理準備,不要像我一樣完全沒料到,然後很震驚、很悲傷。”

  這時,凱莉終于明白,男朋友經歷過朋友死亡的打擊,並因此重重受傷過,他遭受過這種痛,所以希望凱莉不要忽視死亡的可能,也不要過于樂觀,從而失去認知真實世界的能力。

  凱莉因此知道不管怎麼否認與逃避,她對死亡的害怕與擔心已真實發生了,她終于與這樣的感受與經驗接觸到了,不再隔離與漠視。

  隔一天,凱莉與薩曼莎見面,薩曼莎對她訴說許多對治療的擔心與復雜情緒,凱莉原本還想以“一貫的樂觀”來安慰薩曼莎,告訴她情況沒那麼糟,一切都會好轉的。但薩曼莎握住她的手說:“請讓我說,我根本沒有機會可以說出我這些不好的感覺……我真的需要說……”

  凱莉一聽,不再執著于“一貫的樂觀”。她知道薩曼莎的感覺是真實的,她知道薩曼莎需要有機會表達那些痛苦難受的感覺,于是她終于忍住想要說那些看似樂觀的安慰話的衝動,因為她知道說那些話是她自己的需要,不是薩曼莎的需要。薩曼莎需要的是有人願意聽她說那些獨特又難受的經歷,她需要這樣的理解與感同身受,于是她對薩曼莎說:“好,我聽你說。”

  這一段劇情,讓我感觸良多,除了一方面體會到無論東西方世界,面對死亡的態度都是難以直視與面對之外,另一方面我也想起過去在臨床工作時,常常聽見醫護人員、陪伴照顧者、志願服務者表現“一貫的樂觀”來安慰臨終病人、重症病人:一切都不糟,只要不想太多,一切都會好轉。

  那是種詭譎的氣氛與畫面:病人的真實聲音其實沒人聽見,而旁邊勸慰者的安慰聽起來像是“獨自對白”,只是自顧自地安慰,卻不關注病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在什麼樣的情緒中、在什麼樣的社會環境下。

  有一次難忘的經驗是,我接到轉介去關心一位“沉默”的女病人,她表現出來的樣子讓很多人覺得難受,因為她並不像其他病人一樣易于建立關係。她不太說話,即使是有人主動跟她說話,她也不應答什麼。有時,她的眼神甚至停留在自己的視線里,連給來關心的人、安慰的人、照顧的人一個注意力都沒有。許多人關心她、照顧她的感覺都是受挫的,越受挫,責怪病人的聲音就越大。開始有人批評她是個不知福不知足的人,是個驕傲的人,是個自以為是的人,是個難取悅的人……各種評論觀點全都出現,似乎是希望借著分析、評論,轉移自己覺得無能為力的僵局與不好的感受。

  某一天,我到她的房間,問她我是不是可以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稍微陪陪她。她點頭。但過程里我們沒有說什麼,我只是單純想陪她,至于她想以什麼姿態、方式來呈現她自己,我不僅尊重也樂見如此。我一直有個感覺與想法:病人的世界,若沒有他的邀請,我們不能粗暴地侵入;如果他還沒邀請我,也表示,他還不夠信任與理解我。這絕對是合理的。沒有人規定,當一個人成為病人角色,躺在病床時,他就有“義務”讓任何想探他隱私的人進入他的世界,也沒有人有權規定病人有“義務”要因應別人的期待與要求,扮演一個體貼、友善、熱情的人,感激別人的付出與關心。

  我也認為當一個病人不用花心力去偽裝自己真實感覺與真實面貌的時候,我們其實才算是和他真實地接觸與認識。

  話說回來,當我坐在她身旁時,她眼神望著天花板,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她像是在想事情,眉頭有點微皺。我仍是靜靜地在一旁。我的安靜並非因為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或說什麼,我的安靜是在等一個機會,一個病人邀請我參與的機會。

  這時,一位照顧她的護理人員走了進來,看我們沒互動、沒動靜,大概與之前許多人對她的評論產生聯想,下意識地認為她又鑽在自己的牛角尖里面,不走出來。于是,她扶著床邊欄桿說:“阿姨,那麼多人關心你,你怎麼還是不快樂?你每天都這樣不行喔!快樂也是一天,不快樂也是一天,你要怎麼過就看你怎麼選擇啦!”

  言下之意,似乎隱微勸告病人若一直如此,沒有人幫得了她;我也在這種語氣里感受到一種強勢的語態:高舉快樂與樂觀才是被允許的表現。

  我聽了不僅震驚,甚至可以說是傻眼,一時間還真不知要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

  只見病人的視線望了護理人員一眼後又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後不疾不徐地對她說:“我這樣並不難過,難過的是你。”

  我一聽仍是震驚,但這次的震驚和先前的狀況不一樣,這次的震驚是驚訝病人的表達能力與清晰的判斷力。病人說得沒錯,雖然她的外表讓人覺得她悶悶不樂、有心事的樣子,但她自己在其中並不以為苦,因為她有她的理由與意義脈絡,反倒是看見她這種樣子的人覺得難受與痛苦,因為他們不懂緣由,也看不見意義,當然覺得這只是自討苦吃與消極悲觀的行為。這樣看來,要病人快樂,要病人樂觀正向,到底是病人的需要,還是周圍人的需要?

  另外值得探討的,就如《欲望都市》所帶給我的感覺與想法:負向情緒感受多麼需要一個合理的表達機會,在這個表達機會里,不需面對質疑、勸誡、挑戰與評論,僅僅就是安全、信任、同理、包容的一個機會。負向感受已經夠沉重、夠苦,如果沒有經過疏解與表達,就要其隱藏或鏟除,其實也不過是壓抑罷了。當一個人不被允許表達他真實的壞感受,只能表達好的感受、正向感受,永遠杜絕壞感受時,這些壞感受要到哪里去呢?

  它們並不會自然消失,其實,只是換個地方放罷了。

  若我們真心愛一個人,真的想關懷、認識與接觸一個人,那麼我們不可能不面對他的壞感受,因為人生活的世界里,有好感受,也會有壞感受,它是真實的世界,是回避與閃躲不了的。也不是靠勸告與說服,壞感受就會消失殆盡,勸說與說服往往帶來的是更壞的感受。

  那能怎麼做呢?我想答案就在凱莉的領悟上了,那就是:“好,我聽你說。”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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