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2 最後一個需求
正當我苦于不知該怎麼辦時,突然,我見到病人原本猶如閉目睡著的身軀有稍稍震動,然後我就聽到大聲的一句話:“好了,你們安靜!”
我們的文化讓人願意給予死者一場最隆重的葬禮或告別式,許多人的心里在這個時候會冒出一個聲音:就最後一次為他做這些,能給他的就盡量給他吧!
所以,禮儀公司說要怎麼辦比較好,遺族通常就怎麼辦:要加鮮花素果、要加謝禮贈品、要加任何儀式,甚至要多燒個房子、車子、加油站、麻將、手機、計算機……即使索價非凡,許多遺族仍是心甘情願,因為他們認為這是能為死者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看見遺族肯花大把大把的錢為死者辦一場隆重華麗的葬禮,實在很難想象,之前在死者生病那段時間,遺族曾為著入不敷出的醫療費、生活費、住院費和死者大吵過架,也為著死者許多的要求大罵過他自私、只想著自己。而如今“奠”這個字,卻含有家人肯給死者最好對待的一份心意,實在令人感嘆:若這份心意是在死者活著時就能給出來,並且傳遞給他,不知道能有多好。
我這個人雖然生性浪漫、感性,但有一面是非常現實、理性的。對我來說,能活著體會親友的關愛祝福、體恤與支持,會比死後才知道更為重要。事實上,死後是不是還能知道凡間的事還是個謎,無從確定。死後,親友的話就算再中聽、再溫暖、再能了解我是一個怎樣的人,都比不上生前他就讓我知道、讓我感覺得到來得好,更別說是需要了。如果生前親友們就看見我的需要,願意將他們的注意力稍微注視于我這個人的感受、想法,稍微地知道我的喜愛偏好,我想那份意義絕對會大于死後他們才在靈堂里注視著我的照片、喃喃自語告訴我,他們有多愛我與重視我。
所以說,我的價值觀很明確,就是在死者生前所做的、說的、給予的,才是真正對死者具有意義的;而死後給的、說的、做的,對遺族來說意義比較大,這關係到往後悲傷的狀態,關係到遺族內心是否能覺得了無遺憾、了無虧欠地面對死者。
說到這里,我又想說一個很難忘又很撼動的經驗:關于病人在死前提出的最後一個要求,也是一個需求的經驗。
這個要求(需求)是病人用盡最後一口氣說出來的,雖然只是單個案例,我卻深深相信這個需要對臨終病人來說非常重要。
回想那一天,是上午,我聽聞護理人員告知我16床需要我去,因為中年男性病人生命跡象已在下降,隨時有生命終止的可能。這段時期稱為瀕死期。而中年病人的離世,通常醫療團隊會多一份敏感,需要轉介給社工師或牧靈人員來關懷與協助,因為中年病人意味著生命非預期發展而面對死亡的病人,病人的家庭會因此面對糾結的情緒與復雜的悲傷。這是可想而知的,中年男性常常是家中的經濟支柱,也是家中的主要決策者,上有高堂,下有子女,一旦這樣重要的家人倒下、死去,勢必會讓家庭產生莫大的傷悲與心痛,以及許多困難與挑戰。
我迅速來到病房,一推開病房的門,映入眼簾的是混亂的景象,房內有許多家屬,還有許多聲音,聲音十分急促與緊迫,讓人不由得緊張,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先到床邊確定病人的情況,病人的確呈現了瀕死的現象,昏昏沉沉,呼吸聲極大且短促,沒有血色,脈搏、血壓持續下降。種種跡象都顯示病人的狀況十分不佳,難怪醫師、護理師已確切告知家屬時間不多了。
這一床的病人住進病房已有一段時間,但因為是中年病人,所以病人與妻子都傾向相信一定有轉機,即使確定為晚期病人,癌細胞已轉移,他們也不告知其他家屬,不告知其他同事,他們堅信只要有生命力與宗教的祈福一定能獲得療愈。
也因此,在生命即將終止的這一天,病人的媽媽與病人的兒子才臨時被告知,自己的唯一兒子/唯一的爸爸將要離開人間,離開他們這個事實。
這就是病房亂哄哄的原因。
病房內共有三種聲音正在說話,有三種情緒正在蔓延,有三個需要正在表達。
第一個是妻子的聲音,她彎腰趨近病人的耳旁,以一種急切、唯恐有所閃失、有所延遲的聲音,大聲地告訴病人:“叫妖魔鬼怪走開,趕快念×××,不要怕,不要走錯,看著亮光……”隨即是她為病人助念的經文。
第二個聲音是病人的兒子,他正趴在病人的腳邊哭泣,十分悲慟地搖動病人的腳,自責又愧疚地說:“爸爸,你原諒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第三個聲音是病人的媽媽,她哀傷痛苦地窩坐在病床邊的休息椅上流淚不止地哀嚎:“我的兒啊!我的兒啊!我唯一的兒要不見了……”
護理師正在忙著處理病人生理上的瀕死症狀,實在很難再抽出身一一撫慰這些家屬,讓他們的情緒冷卻下來。
我一看便認為這實在是個棘手的情況,我一個人究竟該從何著手?這里有這麼多人的需要,誰的需要該優先?我很快地掃描了一下他們的神情與狀態,我決定病人的需要優先,而病人的需要是什麼呢?我的經驗告訴我是寧靜與平和,是舒適與安然。
但我同時知道,我若只是要家屬克制,甚至驅離家屬離開病房,這也不是一個妥善的處理,因為家屬的需要、悲傷的處理也是臨終關懷的重要點。于是,我決定靠近病人的妻子,以緩慢的聲音告訴她:“你先生現在的靈魂即將要離開身體,你的助念一定可以讓他走得很好,但是你不要急,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念,讓他聽得清楚,讓他可以安心,因為他知道你在求佛牽引他。”妻子似乎聽進去了,願意逐漸放慢助念速度,並且以較和緩、較平順的音調唱頌。
但房內的聲音還是非常嘈雜,因為還有病人的兒子和媽媽正在各自的情緒需要里表達悲痛。于是,我轉而走到床的另一邊,扶著正趴在病人腳邊大約十八歲的兒子,我聽到他充滿自責內疚的聲音,激動地拉扯著蓋在病人身上的棉被說:“你原諒我,爸爸,我對不起你,是我做錯了,是我不聽話……爸爸,你原諒我……好不好?”我雖然第一次見到這位兒子,但因為先前幾次團隊會議的討論,我知道病人和兒子之間有很大的摩擦爭吵,兒子還因此離家出走,拒絕回家好長一段時間。這一天,病人的妻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告知他快速來病房見爸爸最後一面,也因此,他的錯愕與震驚才會如此劇烈。我眼見他重復地述說都沒有停止,我想他需要病人的一個回應,我溫和地告訴他:“你有好多對不起想要爸爸聽到,對不對?你好希望爸爸原諒你,知道你有多在乎他,對不對?我相信爸爸都聽見了……”兒子聽我這樣說,努力地點著頭,哽咽地說:“爸爸,對不起,你原諒我好不好……好不好?”我眼見他仍十分執著地要爸爸一個回應,于是,我問了病人一句:“大哥,你兒子很抱歉,很難過,他覺得他錯了,他希望得到你的原諒,你是否願意原諒他呢?”病人雖然無力虛弱,但他仍很盡力地點了點頭,示意他聽見了並且接受了兒子的道歉。
我趕緊告訴他兒子:“看,爸爸聽到了,也願意原諒你,他已經原諒你了,他接受了。你不用擔心他不原諒你了。”
兒子看了稍覺欣慰,語氣也緩和下來,但仍難以接受爸爸即將要離世的事實,還是趴著哭泣。
我見狀況稍微趨緩,接下來,我走向病人的媽媽,她幾乎暈眩般地靠躺在椅子上,淚流不止,不斷說著:“我已經沒有丈夫了,現在又沒有了兒子,我怎麼會這麼歹命?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我蹲下身,伸手抱著她,緩緩地告訴她:“阿姨,你一定很心痛、很不舍,你的孩子要離開你了……”
病人的媽媽更是大哭:“他們都叫我不要哭,我怎麼能不要哭,我一想到我的孩子要離開我,我的心就很痛、很悲傷……”
我抱著她,撫拍著她的背:“阿姨,我知道你很心痛,知道你的難過,這痛很大,你可以哭的,如果哭出來對你有幫助……”
阿姨于是哭了一會兒,然後哭聲漸漸變小。
我見病人的媽媽情緒也較緩和後,起身,再次確定病人的狀況,也確定這些聲音是否對病人來說幹擾少一些。
雖然聲調放低,音率變慢,但三個人的三種聲音還是無法讓病房的氣氛寧靜平和,我不由得傷腦筋究竟還可以怎麼做,怎麼做可以再讓家屬的情緒需求、個別的需求獲得安撫,而讓他們注意到病人的狀態與需要?
正當我苦于不知該怎麼辦時,突然,我見到病人原本猶如閉目睡著的身軀有稍稍震動,然後我就聽到大聲的一句話:“好了,你們安靜!”
在那一刻,房間瞬間安靜,沒有一丁點聲音。在我不敢置信所聽見的是病人聲音的同時,我好感謝他幫了我一個忙,其實也是幫了他自己一個忙。我如釋重負,因為我知道將離世的靈魂是多麼需要寧靜來預備舍下塵埃、歸向永恆,也多麼需要安詳而沒有恐懼地讓自己慢慢抽離肉身,這樣的需要除了親人朋友的愛與支持可以幫助外,其他的似乎病人都接不了,也承受不了。
我很欣慰病人的需要後來得到重視,也很確信那是病人真正的需要:那是病人用最後力氣所說出來的最後一句話,雖然不浪漫,卻是重要且真實的需要。而這最後一個需要,家屬也做到了,並尊重地給予,我相信病人一定能知道他們的心意,也知道他們多麼願意成全,願意讓他了無牽挂與遺憾地準備離開人世。
經過了這次的經驗與過程,我不僅更確定臨終關懷的重要性,也更知道在病人死亡之前,好好地給予他我們所能給的心意與成全,比起死亡之後所做的其他事都更具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