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述學問的兩類旨趣
贈中津舊友
如果細心觀察人的身心活動,就不難分別出兩種:第一種是作為人的個人活動;第二種是作為人際關係中的一員,參與某個群體社交的活動。
第一種,通過身心活動獲得衣食住行的物品,以求得安穩生活,這就是個人活動。世間萬物每一種對人都是有益的,種下一粒種子,就能獲得兩三百倍的果實,深山的樹木不需要栽培也能自然生長,利用風力可以推動風車,利用海水可以為航運提供方便。挖掘煤礦,取用江河湖海的水,點火燃燒,產生蒸汽,推動火車與輪船等笨重的交通工具,使之能自由進退。自然界的其他造化更是不勝枚舉,人類只不過是借用了天然的資源,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了改造利用,所以人類的衣食住行有九十九分是自然所賜,人類只用了一分力加以改造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就不能說我們人類是制造衣食住行的工具,我們所做的,其實只是把路邊的丟棄物拾起來利用罷了。
所以人要滿足自己的生活並不是什麼難事,已經達到這層目的的人也沒什麼值得誇耀的。原本獨立生活就是每個人的一件大事,《聖經》援引古人的話說:“只有願意流汗,才能得食。”但我認為僅僅做到這一點並不算盡到了應盡的義務。這句話充其量只是教導人們不要活得比禽獸還不如而已。試想,禽獸魚蟲也都是靠自己獲得食物的,而且決不只是一時的滿足,螞蟻還會計劃未來,深挖洞築巢穴,還會準備過冬的食物呢。
但凡這世上像螞蟻一樣容易自我滿足者也不乏其人。打個比方吧,年長的男子,不論是做工還是經商或是做官,都不願意再麻煩親戚朋友,相應的衣食也盡量地不依靠他人。租不到屋子就自己置辦,一面布置家居,一面為自己物色一個能持家的妻子。生下孩子以後的教育經費也不會太多,平常準備著能應付疾病的積蓄,計劃著家里細水長流的經濟開支,使自己的家庭能夠美滿幸福,自己又能享有相應的獨立,便自覺不自覺地得意起來,而周圍的人們也會對他大加讚賞,說他是很有手腕的人物雲雲,其實這是大錯特錯。這個人一生的事業和螞蟻如出一轍,只能說是螞蟻的徒弟罷了。他為了衣食住行而勤奮工作,堅苦持家,流汗操勞,雖然無愧于古人的期許,但這絕對說不上是萬物靈長的人類的整體成功。
如果每個人都只以解決個人的衣食住行為最大的滿足,那麼人生在世也只不過是活著或死去。這樣活著和死後有什麼兩樣?經過世代相傳,即便幾百代,現在的村子也和原來的一樣,社會上既沒有人去振興工業,也沒有人造船架橋,大家都對自己生活以外的事情不聞不問,那麼這片土地上也就不會留下任何人類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西方有句話說得好:“如果世人只求自己的小富即安,那麼當今世界與原始時代的世界也沒有什麼區別了。”看來(已經獲取的)滿足與不滿足兩類是不可混淆的(前一種是滿足于小富即安),(第二類)得隴望蜀,永遠不知滿足,那就是“奢望”或叫“野心”了。而費盡思量,並付出艱辛勞動,卻達不到目標,那就該叫“笨蛋”了。
第二,人類喜好群居,絕不會故意孤立自己,也不會僅僅滿足于和夫妻或親子之間的交往,誰都想廣交他人,交往范圍越大,這個人也就越是幸福。這就是人類社會形成的主因。既然是社會中的一員,就必須盡到與他人交流的義務。人世間的學問,如工業學、政治學、法學,都是為了擴展人類社會的交際而設立的,如果沒有交際,這些學問也都沒有絲毫用處。
政府之所以制定法律,是為了防備壞人,保護好人,當然也是為了社會交際的暢行;學者之所以要著書立說,是為了教育後輩,引導或激勵後輩的智慧,同樣也是為了保證社會交際的暢行。古時候的中國人當中有這樣的說法,“治理天下就好像分肉,一定要公平”;“比起清除庭園里的雜草,不如掃除天下(的雜草)”。這些話的意義也都是為了推進人類社會的進化。不管是誰,哪怕只是地位卑微的人,本意上也都願意為社會作貢獻,這是人之常情。有的人雖然沒有親自為社會作出貢獻的記錄,但卻在不知不覺中為子孫後代的成才留下了自己的功德。人只要對社會有積極的影響,就算是盡到了自己對社會的義務。
如果沒有這樣的古人,那麼我們當今的世人也感受不到文明的恩澤。盡管我們繼承了父輩留下的遺產,但這些遺產也不過是土地、金錢,但凡物質的東西失去了以後就連痕跡也找不回來,但象徵社會精神文明的東西卻不是如此。如果把世界上所有的古人都看做是一個整體,那麼當今世人從他們那里所得到的寶貴遺產,又豈是土地、金錢所能比擬?現在(受古人恩澤的人)似乎誰也找不到應該感謝的對象,這就好像是沐浴人生所必需的陽光、空氣,不需要花錢就可以輕易享用,這種東西的昂貴價值不是根據主人是誰來判斷的,古人留給我們的陰德恩賜似乎就是如此。
開天辟地後人類的智慧尚未啟蒙,就好比初生的嬰兒還沒有見過知識的產生。譬如種出的麥子要磨成粉,最初是用天然的石棒來搗碎,在這之後人們將兩塊石頭制成扁圓形,中間挖出小孔,在其中一塊石頭的孔里插上金屬的棒子,這塊石頭放在下面,然後將另一塊石頭疊在上面,底下石頭的棒子穿過上面的孔,在石頭與石頭之間放入麥子,然後轉動上面的石頭,石頭的重量就把麥子磨成粉了,這就是石磨的原理。古代的石磨要靠人力來轉動,但經過後世改良,有的用水車風車來帶動,有的用蒸汽來推動,顯然便利了許多。
世界上任何進步其實都是這樣的過程。昨天還很便利的東西到了今天也許就很不方便了,去年的新東西到了今年就覺得陳舊。看著西方諸國飛速發展的態勢,電報、蒸汽機等各種機械不斷發展、不斷更新,推動了社會日新月異的變革。
西方諸國不僅是有形的機械在不斷發展,人的智慧也越來越開闊,交際圈也越來越廣闊,交際圈廣了,人情就會越來越和睦。接著就利用萬國公約的權利來制約戰爭,發展經濟,改變政治、商業的風氣。還有學校的制度、著書的體裁、政府的商議、議院的政談等,都隨著政治的變革而得到提高。這種進步可以說是沒有極限的。
讀一下西方文明史,從公元1600年到1800年的兩百年間,誰都會為其長足的發展感到驚奇。究其進步的根本,完全是得益于古人留下的文明遺產。此乃前輩的恩賜。
我們日本的文明最早是從朝鮮、中國傳過來的。此後經過國人鑽研、琢磨,才達到近代的狀況。而西方學術則是從寶歷年間開始進入日本的(參考《蘭學事始》 一書)。近年來日本開始與外國相交,西洋學說終于開始在社會上流傳,有人教洋學,有人翻譯洋學著作,國人心態開始漸漸改觀。因此改政廢藩,終于形成今日的大趨勢,文明之端亦重新打開。這同樣也是古人的遺產,前人的恩賜。
綜上所述,為了社會而付出勞心或勞力的人自古以來就不少,站在現在的角度看他們,真沒法說他們都只是滿足于吃飽穿暖的人。我認為這些人都把人世間交際的義務當成很重要的事情看待,並且有著高遠的志向,現在的學者們若是能從他們那里繼承文明的遺產,成為了進步的先鋒的話,其發展也是無可限量的。等到了經過數十年發展的後世文明,後人也一定會敬仰我們現在這些人的恩澤吧。所以說,我們現在學者的責任,就是盡可能地留下我們精彩的痕跡,好讓後代發揚光大。這個責任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豈能因為讀了幾本書,做過幾筆買賣,當過官發過財,娶了妻生完子就感到滿足呢?這只是沒有妨礙他人,但也對他人沒有益處。
當然,要成大事,也要有機遇,如果沒有得到好的時機,即使是有能力的人也會懷才不遇,有才卻無法施展,這種現象從古至今都普遍存在。比如我們明明知道鄰里之中也有俊傑才子,我們卻以文明為借口,違心地批評他,這就很容易給別人造成誤導,但這完全是時代的輿論潮流,那個人並沒有罪過,也不是缺乏成大事的能力,只是因為生不逢時,縱然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卻只能潦倒一生,無法對世人有所貢獻,這不得不說是一大遺憾。
現在的形勢有所不同了,就像前面說過,西方學術流行起來了,而且成功地完成了改政廢藩。我們不能把這種結果歸結于戰爭,文明的弘揚決不是一場戰爭就能有結果的。所以這變動不是戰爭的變動,而是文明促進了人心的變動。況且這場戰爭已經于七年前結束,已經看不到硝煙戰火的痕跡了,但人心卻依然在蕩漾。
任何事物沒有動力引導就無法向前。倡導學問,引導天下人邁向高尚的領域,如今正是好時機,尤其是學者就更是千載難逢。所以學者必須站出來,引導國人一道造福社會而不斷精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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