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don’t have to move
You don’t have to speak
Lips for biting
You are staring me down
A glance makes me weak
Eyes for striking
Now I’m twisting up when I’m twisted with you
Brush so lightly
——The All-American Rejects, “Dance inside”
你不用動
不用說
嘴唇緊咬著
你望著我
你的一瞥令我虛弱
你的眼睛令人著迷
一起扭擺起舞
我霞飛雙頰
——全美反對戰線《心起舞》
我的大龜王還沒修好,所以我和趙宇明打車前往那個叫做“ZOO”的酒吧。趙宇明說,門口沒有地方停車,所以他沒把他的帕薩特開出來。那個司機繞了些路,趙宇明這個斤斤計較的小男人為了幾塊錢和他嚷嚷了半天,後來司機只好停止繞路,把車停在了酒吧對面。
ZOO的門口聚集了很多惹人注目的人,雖然已經是深秋,門口還是有很多女孩穿著薄薄的黑色絲襪,化著很嘈雜的濃妝,跟一些穿著很另類的男生打情罵俏。還有幾個男生穿得比較嘻哈,一人腳下一個滑板,在那兒旁若無人地認真對付著它,時而抬頭跟另一個也滿頭大汗的朋友說著什麼。
在馬路這頭,將他們看個盡然。
趙宇明向對面招招手,我不用費力去猜他在向誰招手,只要看著對面,看誰在向他招手。那是個精瘦的男孩,穿著瘦瘦的牛仔褲,他把牛仔褲最上面的邊緣卡在胯骨還往下的位置,右腿的大腿外側挂著一個銀色的鐵鏈,上身穿了一件短短的皮夾克,里面是白色的,我想是T恤。
他是第一個向趙宇明招手的人,隨後還有很多人向趙宇明招手。
趙宇明雙手插兜向前走去,他也穿著牛仔褲、T恤和墨綠色的短款夾克衫,只是沒有挂著鐵鏈,也沒有把褲腰放得那麼低,也許跟他比較魁梧有關。我落他半步也向前走去,我看到那個精瘦的男孩伸出了舌頭微笑著,舌頭上有一個什麼東西在晚上昏暗的燈下,閃著點點光芒。越走近他,我的雙腿開始發軟,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的我雙腿先知道,他叫貝音。
“這是誰啊?”有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方臉男生問道。
“哈哈,她叫唐果,我們學校的,也喜歡搖滾,主要是朋克,帶她來看看。”
“昨天來多好啊,昨天咱們暖場,說是家屬就不用買票了。”還是那個黑框眼鏡方臉男生,他的眼鏡比他的眼睛大五六倍還不止。
“嗨,別提了。今天你們不進去了吧?”趙宇明說。
“嗯,你帶她進去看吧,先買票去。”
跟著趙宇明走之前,我無法自制地看了貝音一眼,他收回了舌頭,歪著嘴笑著,那笑容邪惡卻美好,不知為什麼,無須細看他的五官,我就想給他打100分。
ZOO酒吧像一個木制的籠子,顯得原始粗獷,室內的一切都是陳舊的木制品,正對大門是一個粗糙的圓柱,把房間一分為二。
室內光線昏暗,只有一處小舞臺以明亮的光束照耀著,上面陳列著一副架子鼓,兩個電吉他,一個貝斯,當然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線在地上躺著。陳舊的木制桌子都被靠牆緊挨著擺在一起,舞臺前就有了稍顯寬敞的空地。這些都在那個圓柱的左手邊。而它的右手邊,在它的身體上連接著一個吧臺,以弧形的方式圈出了自己的領地。吧臺正對窗戶面的空地上放著一張方桌,上面鋪著格子臺布,不過這個桌子隱秘,進門之後要拐進去才看得到,或者,從酒吧外面的窗戶將它作為一項展覽也好。我看到幾個人躲在那兒用個小煙鬥煙熏火燎,那味道不是煙草,他們也像醉了一樣滿臉幸福地笑著。
趙宇明突然喊我,他坐在吧臺的高凳上跟吧臺里面一個年齡不小絡腮胡子的男人聊天,他面前還擺著一小瓶啤酒。我結束我的參觀,走到他跟前,他說:“把手伸出來。”
“幹嗎?”我皺緊了眉頭,不信任地看著他。
“給你票啊,笨蛋。”
我攤開手掌送過去,那個年齡不小絡腮胡子的男人抓住我的手翻過來就在我手背上印了個戳,整個過程可能只有一秒。我凝視著我的手背,由于屋內太暗,我只能看到手背上是一個圓形的黑色圖案,但是看不清具體的花紋,抑或是字?
“這是,什麼,意思?”我覺得很好玩,有些高興,又好奇地問。
“這是票,別弄掉了,一會兒演出前清場,然後憑這個符號進來看演出。”
我睜大眼睛,點點頭,說:“嗯,有意思。”
“哈哈,傻,你喝什麼?”我的陰冷似乎在這個地方對趙宇明不起作用了,不是說我笨蛋就是說我傻,可是自從進了這個“動物園”,我的內心,變得松弛,也許因為這個“動物園”就是我的夥伴——搖滾樂的家園。
“暖場是什麼?”剛剛聽到那個戴大黑框眼鏡的男生說的專業術語。
“就是專場樂隊演出之前,其他樂隊給唱兩個歌,讓氣氛活躍起來。”
“暖場的樂隊,不用買票嗎?”
“當然,昨天我們暖場,昨天讓你來你不來,今天還得花錢。”
“多少錢?我給你。”他唧唧歪歪讓人厭煩。
“說什麼呢?”不悅的口氣。
“你們暖場,那你們也是什麼樂隊?”趕快轉移話題,惹惱他沒什麼好結果。
“哦,我一直忘告訴你了,剛才和我說話那個,叫熊熱,還有穿皮夾克在那兒玩板兒的,叫貝音,我們三個組個樂隊,叫熱超波。我是鼓手,熊熱是貝斯手加和聲,貝音是吉他加主唱。”
原來他叫貝音,這是我想的。但是我說:“熱超波?”
“The trouble音譯過來的,哈哈。”
“麻煩?你們三人,應該是troubles。那你們是朋克嗎?”
“對,我們是new school,朋克的一種。”
“給我票!”一個陌生卻輕軟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就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貝音把幾張十塊擺在了吧臺上,跟那個年齡不小絡腮胡子的男人說。他的手按住吧臺的桌面,五指張開,那手顯得跋扈,男人笑瞇瞇地給他蓋了個章。
趙宇明隔著我望著他,說:“幹嗎啊貝音?”
“POGO啊!”
我看到了他的側面,曲線完美。飽滿的額頭、長長的睫毛、高高的鼻梁、柔軟的嘴,他的嘴又歪著,嘴里發出“咯咯”的聲音,像牙齒在碰撞硬糖。他忽然轉頭,似是要對趙宇明說話,我的目光卻堵住了他的嘴,他看到我在凝視他,就咬著舌頭對我笑了,我又看到里面有什麼在閃閃發光。這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從最開始出現就一直讓我耿耿于懷,按捺不住好奇——對他的好奇,我說:“你吃的是什麼糖?”
“我沒吃糖啊!”
“那你嘴里有什麼東西?”
“‘嘴里’什麼都沒有。”
“沒勁。”我的意思是,他在撒謊。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已經從他臉上挪開,盯在吧臺上,吧臺上也有很多木紋。
“可我的舌頭上有啊,嘿嘿。”
我立即吃驚地又望向了他,他壞笑著,我的目光轉為迷惑——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趙公明,這女孩好笨啊,舌釘都不懂,你也不教教她。”
“教她幹嗎?她又不會去穿一個。”
“你怎麼知道?來,我教你。”
說著,他伸手扭住我的下巴正對著他,我就滿臉困惑地得知了他面容確切的模樣——他有一張窄長的瓜子臉;額頭很寬,上面蓋著少許劉海兒;劉海兒很短,處于眉毛上方;眉毛不長,剛好和眼睛平行;眼睛不算大,只是里面好像沒有多少白色,讓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某種小動物,炯炯有神;鼻子很長很高,當光線斜打過來的時候,它就化做左右臉的分水嶺。這時我沒法描繪他的嘴,因為他正把他的舌頭誇張地伸出來給我看,上面有一個他說的“舌釘”。
“糖糖,看清沒啊?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他對我說。
“我不叫糖糖。”
“趙公明,她叫什麼來著?”他又看著趙宇明說。
“他也不叫趙公明。”我替他回答了。
“他是紈蝡子弟,是我們的財神啊,所以叫他趙公明,嘿嘿。”
趙宇明喝了一口啤酒,無奈地笑了一笑,說:“一會兒清場了,咱們先出去吧。”然後他拉著我的手往外走,我使勁掙脫,他卻死死地拉著,把我拉了出去,一直拉到酒吧對面的一個小賣部,才松開。
“你有病嗎?”我生氣地說。
“你才病了,剛才他摸你的臉,你怎麼沒反抗呢?”
“那是摸嗎?!”
“行了,以後離他遠點,他不是什麼好人。”
他給自己買了一包萬寶路,給我買了一包More。我只是接過煙,沒有再跟他辯駁什麼,我除了認為他在五十步笑百步之外,還是有一絲不安——如果我真的喜歡上貝音,是不是很不道德呢?畢竟趙宇明心里並不只是把我當成朋友的,我也正是利用他的這個心理特徵,跟他成為“朋友”。
我沒有來得及問POGO是什麼意思,就跟著趙宇明憑著手背上的符號進入ZOO酒吧了。趙宇明把我安排在靠牆的桌子上,而且是第一張桌子,是離小舞臺最近的最高處。我觀察到大部分女孩都站在桌子上,只有身材高大魁梧的幾個女孩跟大批男生站在小舞臺前的空地上。所有的肩膀都像粘在一起,屋內的氣溫迅速上升。
然而只是氣溫上升而已,氣氛並沒有。暖場的樂隊好像叫“麥田涂鴉”,大家都對主唱的長相比較感興趣,而不是歌聲。我聽到有人大喊“雪村”,他的確長得很像唱《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的雪村,他聽了並沒惱怒,而是很高興地笑笑,好像這並不是對他的諷刺,甚至都不是玩笑,而是一句誇獎。
腦濁的前奏一響,所有人都蠢蠢欲動,我感到我腳下的方桌也開始顫抖。一首歌過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做POGO——空地上黑壓壓的人隨著音樂的節拍跳起來用肩膀互相撞,一會兒又相互拉手扯出一個圈,圍著圈拼命地跑啊跑,然後又把大圈打破,再互相撞來撞去。我已經看不到之前在我桌子跟前的趙宇明撞到哪里去了,只是一首歌接著一首歌,他們非但不累,動作的幅度還越來越大,時而撞向我落腳的桌子。
我的桌子晃得越來越厲害,我已經有些擔憂。
這時一個男孩突然衝上了舞臺,然後以幾乎破碎的尖聲大嗓門在嘈雜的音樂下大喊“跳水啦”。音樂聲強大,估計只有我和站在第一排的他的兄弟們勉強聽見了他的號角,然後他就縱身一躍,倒在人群里。他第一排的兄弟們接住了他,人群就開始將他的身體在頭頂上運送。這使POGO達到了高潮,人們更加猛烈地互相撞來撞去,已經失去方向,紛紛擁向最前面,他們幾乎將我的桌子擠垮。
我想我的眼神已經是驚慌,我不高的瘦弱的身軀倘若掉進POGO的人群里,非死即傷。突然我的大腿被人抱住,我驚嚇得像是桌子塌了一樣下意識的高聲尖叫,低頭一看,竟是貝音。
“下來嗎?”我讀他的唇語。確實,在這種環境下把嗓子喊破音是很不明智的選擇,況且他是樂隊主唱,得好好照顧自己的嗓音。
我連唇語都省了,迅速點點頭。貝音就直接抱住我的大腿將我舉在半空中,還向前走了兩步,我驚恐地瞪大雙眼,張大嘴巴,可是我的嘴里沒有任何聲音,我已經啞然。他慢慢把我放在地上,面向舞臺的方向,貝斯手離我那麼近,我仰視著他的血盆大口,仰視著他偌大的兩個鼻孔。
貝音站在我的身後,撞過來的人都撞在他身上,他頻繁的踉蹌和晃動能讓我感受到每次撞擊力度的不同,他有時會不耐煩地用手推別人,其實這很容易引起矛盾,甚至大打出手,因為這違反POGO只能用肩膀撞人的規則。
他保護著我直到演出結束,屋內早已彌漫著濃烈的新鮮的汗味,汗流浹背POGO的人們都陸陸續續地出了酒吧的門,逃離屋內的悶熱和汗臭。
貝音把我送到趙宇明的面前。趙宇明坐在吧臺對面那個隱蔽的鋪著格子桌布的桌位上,對面還坐著一個女人,趙宇明蒙頭哭著,那女人仰頭笑著,反正桌子上空似乎永遠烏煙瘴氣。
“他倆都‘飛’大了,咱倆先出去。”貝音說著就走。
“‘飛’,大了?”我邊走邊問。
“你真的好笨,哈哈。飛葉子,知道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
“大麻,知道嗎?”
我猶豫地點點頭,因為我不太確定我心目中的大麻是不是跟他說的一樣。
“就是吸大麻,我們稱之為‘飛葉子’。”
“就是鴉片嗎?”我問。
“什麼鴉片啊!笨蛋!鴉片是罌粟,大麻是一種草本植物,像煙草,但能讓人產生幻覺,讓人興奮。”
“反正都是犯法的。”我低頭喃喃自語。
“在荷蘭吸大麻是合法的。”
“你也‘飛葉子’?”我望著他的側臉,問。
“啊,我不。對了,你是趙公明的女朋友?”
“不是。”
“哦,那還好。”
“什麼那還好?”我估計他是想告訴我,趙宇明不是什麼好人,就像趙宇明告訴我他不是什麼好人一樣?難道只能通過詆毀別人來抬高自己麼?
“那女人你不認識吧?”貝音卻問。這時我們已經走到了之前趙宇明帶我去買煙的商店。
“不認識。”我說。
“那是趙公明以前的女朋友。老板,給我拿瓶百事可樂,你喝什麼?”
“可口,謝謝。他以前女朋友不是非常多嗎?”我故意要了可口可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果是平時,我也許會要個鮮橙多之類的,但是聽到他要了百事可樂,我就偏偏要了可口可樂。
“這個是最開始的一個。趙公明對她感情挺深的,後來這女的也夠狠,出國上學就跟他分手了。我們哥兒幾個看著趙公明慢慢變壞的,沒想到這賤人今天在這兒驚現了。”
我擰開可口可樂的瓶蓋,里面的二氧化碳氣泡在空氣中偷偷作響,像在講著一個隱秘的故事。我沒說話。
“所以我問你是不是他女朋友,如果是,那就麻煩了,還好不是嘛。”
“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嘿你個小妞,弄得我倒像個狗仔隊了。我尋思萬一你喜歡上他了,讓你及時剎車啊!笨蛋!”
“你怎麼就知道我爭不過那女人?”
“嗨,那就當我沒說!”他撇著嘴,似乎有些不高興。
“只不過我不稀罕爭罷了。”
“小樣的,說話還大喘氣!走吧,看他們清醒點沒。”
我們從酒吧外面的窗戶就看到,他們兩人已經不在那里了。外面的人群中也沒有他們的身影,我掏出電話撥打趙宇明的號碼,可是我“撥打的號碼已關機”,我聽著電話里的女人一遍英語一遍漢語反復告訴我趙宇明已關機,表情驚愕地望著貝音。
“哎!他這人……我們要去玩,一起去吧!”
“不,我打電話也是告訴他我要回家了,再見。”
“那我送你!”
“不必了,謝謝你,再見。”
我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之後,我從車窗對站在路旁、手里拿著大半瓶百事可樂的貝音又說了一句“再見”,我看到他右大腿外側的鐵鏈子一端消失在後屁股兜里,剛才買飲料的時候,我才知道那鏈子是用來拴錢包的。
我說了三句“再見”,是為了確定真的能夠再次相見。其實我想對他說:自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來自于我的昨天,或者稱為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