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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真惡心

時間:2012-07-17 08:51   來源:中國臺灣網

  Let me live without this

  Empty bliss, selfishness

  I’m so sick

  I’m so sick

  If you want more of this

  We can push out,sell out,die out

  ——Flyleaf, “I’m so sick”

  讓我遠離這些

  空洞的幸福,自私自利

  我真惡心

  我真惡心

  如果你還想要更多

  我們可以讓一切銷聲匿跡

  ——飛葉《我真惡心》

  接下來的一天趙宇明沒有消息,楊夕那個蠢貨倒是不知疲倦地打著騷擾電話,我疲于無數次決絕地按下那個紅色的手機鍵,無數次刪除那些沒有機會呈現在我眼前的楊夕編寫的短信,索性把他的號碼加入了黑名單。

  周一,我的書桌上有兩樣東西——我大龜王的鑰匙和一盒德芙巧克力。鑰匙鏈上的迷你小魔方依然是那個樣子,連我之前拼出的一整面白色都沒有動過;巧克力的盒子不算大,近似方形,鐵制,132克裝,上面有兩個扭捏作態的字——忻悅。我不認識第一個字,我覺得如果叫“祈悅”還更加動感一些,巧克力而已,有沒有文化底蘊又怎樣?偏寫個生僻字上去,讓送禮和收禮的人都尷尬。什麼悅的下面,有含蓄的黑體字寫著——牛奶巧克力。

  我不在乎是什麼巧克力,也無所謂牛奶巧克力和電視里天天打廣告的絲滑牛奶巧克力有什麼區別,或者白巧克力和黑巧克力一起放在嘴里會不會變成灰巧克力我也不關心。我不喜歡吃巧克力,那是甜中帶苦的感覺,而且那種甜咄咄逼人,愚蠢地想把苦味掩蓋,可是它不知道,如果真的遮掩住了,那這個東西就不是巧克力了。巧克力的味道一旦進入嘴里,它可以直竄進你的大腦,停止你的一切思維,封鎖住你的喉嚨,總之,那濃膩的味道讓人容易迷失自己。

  楊夕想賠罪,送盒巧克力給我委實不是明智的選擇,這個賄賂物在我眼里的價值還比不上兩盒More,而且我一定是個收受賄賂卻絕不領情的“上司”,因為這個行賄者犯下了滔天大罪,而受害者正是本人。即使按照中世紀英美法係公平的“同態復仇”原則,我也沒辦法報復他,因為他沒有唐宏鐸這樣的父親,自然“同態”的條件就已經喪失。

  我沒買過巧克力,不論是塑料包裝、紙盒包裝或者鐵盒包裝,都沒買過,但是看著桌子上的這個鐵盒子,我總覺得它少了點什麼。

  第一節是數學課,老師已經站在講臺上。他叫鮑喜忠,我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就想:怎麼不叫報喜鳥呢?到底是您先出生的,還是這個牌子先問世的?他的招牌動作是左手叉腰右手懸在半空中,當他轉身指向投影布上的例題時,儼然化身成了一個茶壺。

  在這個錯綜復雜紛亂奇異的時代,沒有招牌動作是很難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蔡依林都唱著:“UP!UP!想個你自己的招牌動作!”但是鮑喜忠這個茶壺走在時代的前端——不但有招牌動作,也有招牌語言——每天上課,他每說一句話之後都要問一句:“對不對?”有時候在“對不對”的後面加上“同學們”,有時候把“對不對”換成“是不是”,對我來說都一樣。

  我的數學課本上全是“正”字,他每說一次“對不對”或者“是不是”我就在書上畫一橫或一豎,這就是我上數學課所做的全部事情。

  這天不一樣,這天我的面前還多了一盒巧克力,一盒好像少了點什麼的巧克力,我可以用研究這盒巧克力來代替寫“正”字,至于怎麼研究,是吃掉巧克力還是查找一下那個生僻字,或者找出這個盒子到底少了什麼,我沒仔細想,我只是納悶地看著它,並伸手打開了它。

  先是一種難聞的味道襲向了我的鼻子,我下意識地窒息,而後里面的東西讓我的心臟停頓了一下,這個過程只有兩秒,然後我鄰座的女生代替我以高分貝尖叫了許久——盒子里是一只身首異處的死老鼠。

  它圓圓的眼睛還睜著,但是沒有看著我,盒子里有很多凝固的黑血,可以斷定它是在這個盒子里被謀殺的。鐵盒里除了死老鼠別無其他,沒有血書,沒有威脅的字眼,讓我著實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只是意識到之前覺得少了點什麼的鐵盒子,是少了外面透明的塑料包裝紙。

  數學老師已經走到我的跟前,他的雙臂此時在身體兩側垂著,他似乎很不滿,問:“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問誰?”我更不滿。

  “如果你好好聽課,就不會在課堂上發生這種事了,因為現在你面前的應該是一本書,而不是一個巧克力盒子。”他的嗓音一向有些像女人,說話唧唧歪歪的內容也像。

  “您的意思,我應該在課下欣賞死老鼠是嗎?”

  “你!行了,趕快扔出去。”

  我拿起鐵盒舉步向門口走去,沒有把蓋子蓋上,我想看看老鼠的眼睛對向誰,也許誰就是兇手,但是它的眼睛卻始終蒼然地望著天花板。經過林萌萌的時候,我故意放慢了腳步,我猜想這件事大概是她做的,可是她的眼睛里卻噙著些許淚花,怕極了的模樣,身體拼命地向另一側歪過去。我又從前面拐了個彎兒從另一個過道向後門走去,老師驚訝地喊:“你幹嗎?”我沒理睬,經過楊夕的時候,我死盯他的眼睛,但是他的臉上卻只有一種關切的神情,他站起來了,說:“我幫你弄吧!”

  我說:“滾!”

  我一直步行到樓下的綠化林深處,蹲在地上,點燃了一根煙,那鐵盒和鐵盒里的老鼠就在我兩只腳的正前方,而我腦海中的一切就像騰騰白煙一樣迷茫,一樣沒有任何層次,這煙霧圍繞著我,讓我更辨不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或者說,這件事根本沒有來龍去脈,就如同猛然莫名其妙地遭受了一個暗器。

  我折了一些樹枝放在它的屍體周圍,慢慢地看著火焰吞噬這個無辜且已經失去生命的軀體,眼淚不自主地流滿我的臉。我走向車棚,騎上已經修好的機車,向BOX的方向駛去。

  去了多次,已經和嵐姐熟稔,這次卻多了一個陌生的家夥——它安靜地趴在BOX的門口,還沒進門就聽見嵐姐說:“薩薩,快進來,否則怕狗的人都不能來店里了。”

  它抬起龐大的身軀,低著大頭向屋里走去,像是在認錯,而後我看著它鑽進了櫃臺里,繼續安靜地趴著,像是在思念誰。

  嵐姐告訴我,它是被主人遺棄的狗。薩薩的主人全家移民,把它獨自留在了中國,它只有一歲多,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但是它卻因為這樣的遺棄而鬱鬱寡歡,而更加懂事,安靜。因為嵐姐是主人的朋友,所以對收養了它的嵐姐並不完全陌生,這多少會讓它好過點吧!

  我也蹲進櫃臺里,摸著它柔軟的金黃色的毛,在心里跟它說:“你好,我是你的新朋友。”它的尾巴輕輕擺動了兩下,我想我們都懂了彼此。

  我點了一杯蜂蜜柚子茶。這個時間,店里幾乎沒有什麼生意,嵐姐打開了音響,這次流淌出的聲音是Radiohead的《Creep》,她似乎鐘愛英倫。

  她也端著一杯開水,坐到了我的對面,輕輕地說:“逃課了?不乖哦。”

  “勞逸結合吧。”

  “最近沒有跟明明一起嗎?”

  “沒有啊,呵呵。”

  “他是個很好的朋友,卻不是很好的伴侶。”

  “幸好我只是他的朋友,呵呵。”

  “其實他是我的堂弟呢。”

  “真的嗎?那你也姓趙。”

  “趙嵐語,語言的語。”

  “嗯,有意境的名字。那你還在我面前拆他的臺。”

  “嗯——覺得你很特別,似乎,內心的世界,很大,或者說,很空曠。”

  “嗯,是的,是空曠。”

  “你的雙眼像沒有底的洞。”

  “嗯?似曾耳聞,里面是欲望和貪婪,對嗎?呵呵。”

  “多數人的是,你的不是。”

  “可是你的眼睛像清澈的泉水,任何東西,都止于你的眼前,也可以在你的眼睛里,對照自己。”

  “呵呵,我們互相吹捧呢!”

  我從不跟嵐姐講家里的事或者學校的事,因為我來到BOX,來到她的身邊,就是為了逃避這些,經常一逃就是一整天。也許一個不穿校服成績超爛人緣極差的學生一整天都不出現在學校,對于整個學校而言,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除了最開始的幾次,學校後來幾乎不再過問我的任何問題。

  第二天,說實話,在進教室之前,我的內心是忐忑的。我很擔憂這種不明出處的攻擊會繼續升級,擔憂昨天是死老鼠,也許今天是只死貓,死兔子。所以當我一站在教室門口,就直望向我的桌子——可似乎上面只有我的一摞書。我的雙眼不離桌子,生怕還有什麼隱蔽的貓膩,直至我移動到它的面前,我得以確信,它是安然的。

  我吐了一口氣,緩緩地坐了下來,我的屁股卻感受到了一種溫度,這個溫度以迅猛的速度穿透了我兩層厚厚的褲子——秋褲和牛仔褲,我的經驗告訴我,這種溫度和觸感,只有冰涼的液體能夠傳遞,也只有冰涼的液體才能有如此的滲透力,而且我的屁股告訴我,這冰涼液體的面積不小。

  我立馬站起身,看見了凳子上冰涼液體的模樣——一攤被我坐得更加擴散的黏稠液體,它呈現紅色。如果不是這個紅色過于鮮艷,如果不是這個紅色分布得不太均勻,我會以為它是血。可是我的屁股後面,粘在褲子上的紅色液體卻遠比凳子上的像血。對,很像月經的血沁透了褲子,而且流量不小。

  不明出處的攻擊果然升級,只是升級的並不是恐嚇物的體積,而是升級為攻擊我的身體。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無助和孤獨。

  我又坐回凳子上,那冰涼的感覺卻像一團火焰從底部鑽進了我的腹腔,將我的內臟灼燒、烤焦。我不由得望向跟我相隔一排的楊夕,我的目光剛落在他身上,他本來望著我的面孔突然加入了一種殷切的神情,那種殷切讓我想起了那三個字——“他女兒”,所以我給了他一個白眼。

  我端坐了許久,冰涼的液體稍稍溫熱的時候,也是它被我打敗的時候。這個許久的一會兒,我甚至不能去思考關于第二個圈套的嫌疑犯,我只是一直在想:我該怎麼出教室的門。液體已稍稍溫熱,我脫下了我的超短西服外套,用兩個袖子當繩子,把它係在腰間,後面余出的一小塊剛好擋住我的屁股。

  曾經我只看到過打完籃球的男生這樣穿過,也許他們是因為熱,可是我管不了我這樣穿了以後,別人對我是什麼看法,而且總好過別人認為我的屁股後面有血。在我係好衣服的一瞬間,我小步跑出教室,把正要進門的英語老師手中的測試卷子撞散在地上,我卻邊跑邊回頭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騎上我的大龜王,我的心才重新正常跳動,在鑰匙轉動、發動機轟鳴作響的時候,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我咬牙切齒地說:“可惜你沒把我的輪胎一起扎了,你愚蠢地讓我全身而退了。”

  回到家,爸爸不在,唐卡上學,小媽破天荒地在書房上網,而沒有去購物或者做SPA或者打麻將,聽到我慌忙的腳步聲,她衝出了房間,說:“我就說好像聽見你車聲,你逃課了?”

  “沒有。”

  “你怎麼了?哎你別跑啊。”

  我把房間的門反鎖,立馬把褲子拖了下來,拿在手中凝視,又聞了聞,初步判斷,是膠水和油漆的混合物。小媽又在外面敲門,尖嗓子嚷嚷:“唐果你怎麼回事啊?你開門啊?出什麼事了啊?你要是不開門,我可找鑰匙去了。”

  這些年來,雖然她的肩膀上還嵌著我留給她的傷疤,她卻不是個記仇的人。我始終不喜歡她,但已經不是仇恨或者厭惡那麼惡劣,她借了唐卡的光。她對我雖也沒有怨恨,但也絕非疼愛,時而在我爸的指示下,會關心我一下。今天這麼主動,也很破天荒,莫不是她最近信了天主教之類的。

  我立馬打開門,倘若她拿鑰匙開了我的門,這絕不是一個好開端。她似乎正欲離開去找鑰匙,這時便回頭看著赤裸著雙腿的我,滿臉疑惑的神情。

  我說:“突然來月事了,回來換褲子的。”

  她說:“哦,我還以為怎麼了,那你換完回去上課嗎?”

  “嗯,是的。”

  “嗯,那你換吧!”

  我卻覺得她聽了我的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不知這是不是錯覺,但她的確是那種很難掩飾內心情緒的人。我不想再接收這些沒頭沒腦的信息,我已經很煩躁了,就像有一個手榴彈在我手里,我只是沒找到目標,一旦被我找到,一拉線就要炸死他。

  可是那個沒有臉面的黑影敵人有層出不窮的花招,我想他學過心理學,因為第三天他既沒有在我的課桌上動手腳,也沒有在我的凳子上下埋伏,他也許想得到,已經吃了虧的我絕不會在同一類型的圈套里上兩次當。

  他在第三天選擇一整天用一個可以不顯示號碼的號碼不停往我的手機里發猥褻的圖片或者猥褻語言,我只好直接將收到的任何彩信短信都刪除,後來他開始用一個可以顯示的陌生號碼不停打騷擾電話,接通了卻沒有任何聲音,我主動撥打過去,中國移動的女子錄音竟然告訴我: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我憤恨地看著林萌萌,她認真地像是在聽課,右手拿著筆,左手放在課桌上。所以不會是她!這個變態要這樣對付我,必須用他所有的時間專門對付我,不可能有時間做其他事情。所以我又看了看楊夕——他卻在睡覺……

  這兩個人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兩個嫌疑人,卻都被排除掉了!

  我手機的屏幕還在閃了又閃!閃了又閃!我已經調了靜音,連震動都取消了,可是這個變態甚至沒有停歇的時候,我的手機從他活動開始的那一刻,就成了一個廢品!我把手機握在手里,狠狠地握著,捏著,突然覺得它變成了手榴彈,倣佛已經拉了線,如果再不扔出去,炸死的會是我自己!

  沒有目標,沒有靶子,我只好把這枚手榴彈以我手臂最大的力氣摔在了身旁的地上,它粉身碎骨,碎片分散得到處都是。所有同學的目光都凝聚在我身上,我迎接所有人的目光,也觀察著他們,也許那個變態就在這群人中間,也許我的行為會使他露出破綻,老師卻瞪著眼睛說:“唐果,不要擾亂課堂紀律。”語氣平淡,面部卻猙獰,我想她氣壞了,但是卻不敢對我說太嚴重的話。

  “好。”我邊走邊繼續觀察也在觀察我的同學們,環顧四周,我還是沒有任何收獲,因為這個時候,我已經開始覺得任何人都是這個變態,所有人都是!

  第四天,廁所的牆上、牆上的鏡子上用紅色的不知道什麼染料寫了很多污言穢語,很惡心很惡心的罵人話,每句話都跟生殖器有關,當然,主語都是“唐果”。這些字用水洗不掉,看來還是油漆,我用略長的指甲狠狠地把“唐果”兩個字摳掉,直至我的指甲里塞滿紅色的粉末,我的指甲磨掉了很多並且磨得發白,我的指尖火辣地疼痛。

  第五天,我不想再去學校了,而是直接去了BOX。跟嵐姐和薩薩玩了一上午,中午嵐姐親自下廚為我做了極其正宗的咖喱雞肉飯,她說她曾去過印度。

  下午,我去了網吧,這是我第一次去網吧,里面的味道讓我覺得空氣很臟,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味道,因為那不是一種味道,是無數人的無數種味道混合在一起。我看了個電影,岩井俊二的《關于莉莉周的一切》,唯美的畫面和醜陋的人性形成對比,加上網吧混濁的味道,讓我想作嘔。

  百無聊賴地打開百度,莫名其妙地在搜索欄打上了“貝音”二字,而後我竟然找到了熱超波樂隊的主頁。

  姓名:巫貝音;出生年月:1989年2月14日;身高:根號3;體重:59kg;身份:主音吉他+主唱。他的頭像是一張舌頭和嘴唇的特寫,我猜是他本人吧,他用手把下嘴唇翻下來,舌頭稍稍伸出來,這樣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舌頭上有個舌釘,下嘴唇的內側有一個刺青,上面寫著“dream”這個單詞。

  把刺青文在嘴唇的內側,是出于一種什麼心理呢?只是因為與眾不同?或者要把“夢想”常常挂在嘴邊以免遺忘,又或者把“夢想”置于最柔軟的地方,溫柔地將它維護?我想不出來,我能想到的就是,文在這個位置,那種尖銳的疼痛,一定讓他終身難忘。

  主頁上也有趙宇明以及熊熱的資料,我沒有細心去留意。我看著貝音資料的最下方,他的QQ號在我眼前那麼赫然,赫然地超越了一切其他的文字,甚至一切其他圖片。我盯了它半天,還是將它復制了下來……

  貝音的QQ頭像在我的好友列表上亮著,但是自半個小時前加上他之後,我沒有主動說話,他的頭像也一直處于靜止的狀態。

  我一直在猶豫第一句話該說什麼,也許他現在認為我只是蕓蕓粉絲中的一個,從他們的主頁看得出來,他們還是有不少粉絲歌迷的,我想也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從這個主頁上得到他的QQ號碼,從而可以與他對話。

  我該怎麼讓他知道,我是認識他的呢?如果我說我是唐果,也許他會說,你是誰?也許他已經不記得我了,我要跟他提趙宇明好讓他記起我嗎?如果我第一句話就有趙宇明的名字,他會不會認為我是趙宇明的粉絲而對我產生一些隔閡呢?如果我第一個消息只是發一個圖片給他,會不會太無趣不禮貌呢?

  我正在想,一直想,貝音卻突然彈了一個視頻邀請給我,我在慌亂中按下了接受鍵,我就在電腦的屏幕上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自我第一眼見了那張臉,它就深印在腦海中了。我還在他的視頻框下方看到了一個小視頻框,里面是我的臉,我才意識到這個網吧的電腦是有攝像頭的。我想貝音發出視頻邀請並不是意圖讓我看到他,而是,他想知道我的模樣。

  “你?你是糖果嗎?是不是你?”看來他記得我,只是打錯了我的姓。

  “嗯,你記得?”

  “當然了,你怎麼有我號碼的?哈哈。”他在屏幕里笑著。

  “看了你們的主頁。”我不想表現得太興奮,盡管其實我很緊張。

  “那你加了我怎麼不說話呢?”

  “不知道說什麼。”

  “你在哪兒?你今天不上課啊?”

  “嗯,沒去。”

  “你一個人?”

  “嗯,是的,我總是一個人。”

  “你上次走了以後我本來想找趙公明要你的聯係方式的,但是這小子一直關機,人都失蹤了,媽的。”

  “他失蹤了?”

  “嗯,估計和那女人在一起吧。你在哪兒?”

  “網吧。”

  “晚上我們有演出,你來不來?”

  “趙宇明都失蹤了,你們還能演出?”

  “哈哈,被你識破了,是別的樂隊有演出,你想看嗎?”

  “嗯,想。”

  “不然我現在來找你吧,然後晚上一起過去。”

  我咬了咬嘴唇,因為他正在網絡的那邊看著我,我不能讓他看出我因為他的話語而欣喜了。停頓了半晌,我說:“好的。”

  “你手機多少?”

  “我手機壞了,沒有手機了。”

  “噢,那你就在那兒等我吧。”

  就這樣,在這麼短的時間里,還不到一整個星期,我再見到了貝音,我當時對他說的那三句“再見”竟有這麼大的魔力。

  他是突然在我椅子後面說話的,他說:“還玩這個,都多大了?”

  我當時在玩QQ遊戲對對碰,一種幾乎不需要任何智商的遊戲,把相同的動物頭像拉成一排,讓它們一邊叫喚一邊消失。我甚至不知道貝音是什麼時候站在我的椅子後面的。

  讓我驚訝的是,貝音有一輛純白色的大龜王。出了網吧的門,我們不約而同地向停車的地方走去,我停步在我的機車旁,他不解地看著我,說:“嗯?走啊!”

  “我的車。”

  “哈!看那邊!我的車。”他指著幾米遠的一輛白色大龜王,臉上興奮的表情像在說,天哪!真沒想到。

  然後我們就那樣沒有任何策劃與預謀地騎著一黑一白,並駕齊驅在大街上、在太陽下,惹來路人陣陣回眸。貝音的車沒有牌照,他說,上個牌照比車都貴。我便陪著他盡量走小路。他還說,他是夜生活的人,白天很少出來。

  入夜,ZOO酒吧外面的景象依然是那個樣子,人們像野草一樣不知以什麼為中心一小撮一小撮地聚集在一起,種類則不是男的就是女的,沒什麼特別,雖然酒吧的名字叫“動物園”,可是這里只有一種動物,沒有其他飛禽走獸。也許這個名字暗喻著這唯一一種動物也是人面獸心的。

  似乎所有的雌性都穿著各種顏色的絲襪或者鉛筆褲,兩者的效果都一樣,讓她們的腿顯得修長而美好。我穿著一個極其寬大的帆布背帶褲,米色,腳下是一雙黑色的匡威帆布鞋,就是那雙黑色經典款,上面沒有任何修飾的花紋,簡單的黑白相間,上身里面穿著一件紅色長袖T恤,外面套著黑白條紋的棉線外套。

  ZOO的門口貼著今晚演出樂隊的海報,是個德國的視覺樂隊,外國男人臉上的妝比林萌萌最濃的時候都還濃幾倍,就是要讓你產生視覺刺激,從而忽略他們難聽的嗓音和曲調。我翻眼瞪貝音,他抿著嘴尷尬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麼來了個這麼差勁的樂隊啊!”

  “不知道你帶我來?”

  “嘿嘿嘿。”他撓了撓頭,嘴巴又歪向一邊,嘴里的舌釘叮當作響。

  “你嘴唇上有刺青是嗎?”我突然想起。

  “嗯,你看到照片了啊。”

  “晚上文身師上班嗎?”

  “你要幹嗎?”

  “我想文一個圖案,在我一個較大的傷疤上。”

  “傷疤啊?估計會比別的地方疼,畢竟是後長的肉和皮。”

  “肯定沒有你的疼。”

  “嗯,估計,你確定嗎?”

  “確定。”

  “那好吧,我帶你去。我這一個單詞就三百,要是你的傷疤真的很大,估計很貴的。”

  “那就先帶我找個取款機。”

  文身機發出高頻率“滋——”的聲音,尖尖的針頭也以高頻率不斷刺進我的肌膚。這家店的名字叫做“魚刺文身”,在忍受或者說享受那種尖銳的疼痛時,我倣佛感到是一根魚刺刺在我大腿上的傷疤上,把濃黑的墨滲透進肌膚,換出幾滴鮮血。

  文身師叫何夏,是貝音的朋友,他之前不斷地告誡我,在傷疤上文身會很疼,而且容易感染。我的沉默和決絕讓他的勸誡顯得蒼白,他只好點亮了那盞臺燈,用光柱照亮我右大腿上孩子拳頭那麼大的傷疤,踩住文身機的開關,讓它間歇性地發出“滋——”的聲音。

  這疼痛似乎讓我回到了多年前,這個燙傷形成的那個夜晚。我想,當這個刺青完全完成的時候,那個夜晚也應該像這個傷疤一樣,被什麼覆蓋甚至遺忘,也許就應該是被時間,或者寬容。

  當他終于細心地用軟布把皮表的墨都擦掉,用凡士林涂抹在我的大腿上,又用保鮮膜裹住整個刺青的時候,時間已是淩晨。他又細心地說:“千萬不能沾水,等結的痂掉了,再來補色。”

  貝音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也許他的夜生活正處于最佳時間,或者剛剛開始?而我必須回去了,他提出送我,我說,我們各騎各的車,送不送沒有什麼區別。他從何夏的一本時尚雜志上撕了一小條紙下來,寫上了他的手機號碼,說:“隨時給我打電話啊!”

  他的字像小學生的字,應該說還不及我小學時的字,歪歪扭扭不成一行,似乎寫一個字要用盡全身力氣,紙都被印出痕跡,但是字也和他的人一樣,修長卻顯得漫不經心。

  我沒有把車騎回我們家獨立的院子里,進了小區我就把它停在門衛室旁邊。我怕轟鳴的發動機聲會打擾大家,這個時候,很多人都睡了。我想我的家人也是,不知他們有沒有擔心我。

  家里的燈果然亮著,院子的鐵門也沒有鎖,我輕輕推開,輕輕走到防盜門的門口,在挎包里尋鑰匙,門里傳來爸爸的聲音:“她媽媽怎麼可能知道她的手機號碼,她的號碼不是跟身份證綁定的。”

  她媽媽???我的手還在包里,它已經握住了鑰匙,但卻僵住了。

  “那你說她怎麼還不回來,從沒有過這種情況吧!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是被綁架了,怎麼匪徒到現在都沒有來勒索電話呢?”小媽的聲音,還是很尖利,“你出去找有什麼用啊?去哪兒找啊?”

  “就算像你說的那樣是她媽媽找到了她,她也不可能帶唐果走!”

  “為什麼?你怎麼知道?那這些年來,她老是打來電話是為了什麼?”

  “是不是她媽媽來電話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這個不太可能吧!不過有次她突然從學校回來,神情古怪,問她她說是突然來月事了,我那次就很擔心露餡了。但是唐果從不接家里的座機啊,除非是張媽告訴的!”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張媽聲音惶恐而空洞。

  “我說你也真是,她媽媽來電話你就讓她接,要帶走就帶走,你隱瞞她幹什麼?隱瞞有用嗎?早晚會出事!”

  “你閉嘴!出去找找,她今天都沒有去上學。”

  我什麼都聽明白了,我緊緊地閉著雙眼,手心的鑰匙被我狠狠地攥著,在我掌心硌下了很深的印痕。我突然覺得很餓,餓得打了一個寒戰,心里的東西在瞬間都被這些話語覆蓋,卻被這些話語吞噬得一幹二凈。我努力抑制抽泣的聲音,他們三人突然間成了三個魔鬼,三個騙子!

  屋里已經沒有對話的聲音,我卻好像聽到見爸爸在穿鞋。我快步跑到暗處,蹲在草叢里,看著爸爸步行出了門而沒有去車庫,他是打算徒步找我,去大街上?我的內心軟了一秒鐘,心疼了爸爸一秒鐘,可是這一秒不夠讓我站起身對他說:“我在這兒,你別擔心。”

  我冷冷地看著他的身影被夜色吞沒,小媽也隨即開門追了出來,邊喊:“老公,等等我。”

  我從另一條路快速遠離光亮,讓黑夜當我的庇護,我沒有去找我的摩托車,那容易使我暴露目標。我跑到了一個小網吧,登上QQ,貝音的頭像亮著,我的心就像在黑夜里看到一支蠟燭。當他騎著他白色的大龜王來接我時,那支蠟燭擴大成了一個火把,我坐在車的後座上,他說:“跟我回家啊?”

  我說:“嗯!”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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