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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時間:2012-08-19 20:24   來源:中國臺灣網

  開始的開始

  老媽最好的朋友,芭芭拉,開車把我們送到了米斯郡。一路上老媽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字也不說,哪怕是問她問題的時候。現在想要她答話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我實在太沮喪了,在車里對她大叫起來,那時候我還指望著得到她的回應。

  這一切發生的起因是芭芭拉迷路了。她的寶馬X5車里的衛星導航儀沒法辨識目標地址,我們只好朝著它能定位的最近的鎮子開去。當我們到達那個叫拉特歐斯的小鎮的時候,芭芭拉不得不丟開導航儀,依靠她的腦子來認路。結果我們發現,芭芭拉也不是一個有腦子的人。在鄉間道路上開了十分鐘,兩邊只看見寥寥幾棟房子,連路標都沒有一個。我能看出芭芭拉開始緊張起來。我們走的這條路,根據衛星導航儀的指示,根本不存在。其實這時我就應該有所警覺的。因為從來沒有碰到過在地圖上不存在的路,芭芭拉開始連連犯錯,在十字路口亂轉,還把車開到了路的另一邊,真是太危險了。這些年我去那兒的次數屈指可數,所以我壓根兒幫不上什麼忙,不過計劃是我看著路左邊找那幢門樓,芭芭拉看路右邊。有一陣子,她只顧著生氣地瞪著我而沒有專心看路,不過我注意到,起碼有一英里的路程我連大門都沒看到一個,所以其實看路也沒有什麼必要。我把這事告訴她以後,她崩潰了,開始大吼“他媽的”。她不明白,既然我們走了一條“他媽的根本不存在的路”,為什麼連一棟“他媽的房子”也看不到。從芭芭拉嘴里聽到“他媽的”可是件大事,因為她平時生氣的時候常說的是“該死”。

  老媽應該可以幫我們的,可她只是坐在副駕駛座上盯著車窗外傻笑。所以,為了幫上點兒忙,我探身過去——好吧,這並不是什麼正確或者聰明的做法,但不管怎樣,我就是這麼做了——衝著她的耳朵尖叫,用我所能叫出的最大的聲音。老媽嚇了一跳,捂住了耳朵。隨即她從驚嚇里回過神來,兩手接二連三地往我頭上招呼過來,像打蜜蜂一樣,簡直痛死我了。她拉扯著我的頭發,用指甲抓我,還摑我耳光,我完全無力掙脫。芭芭拉心煩意亂地停下車,把老媽的手從我身上撬開。然後她下了車,在路邊踱來踱去,掉起眼淚來。我也哭了,頭上被老媽抓過打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我的發型本來還挺時髦的,現在全被老媽毀了;她把我弄得像是從精神病院里逃出來的瘋子。我也下了車,留下老媽一人在車里,直挺挺地坐著,怒氣衝衝地看著前方。

  “過來我這兒,親愛的。”芭芭拉淚汪汪地說,向我張開了雙臂。

  我簡直樂意之至,我太想要一個擁抱了。老媽即使在狀態好的時候也不會擁抱我。她已經瘦得皮包骨了,還一直在節食,她跟食物的關係就像她跟老爸的關係一樣——雖然喜歡但是大多數時候並不想要,因為她覺得這對她不好。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有一次她跟朋友午餐聚會回來的路上,我偷聽到她跟一個朋友的談話。不過說到擁抱,我想她應該是覺得跟別人近距離接觸很別扭。她本身就是個別扭的人,所以也不會讓別人覺得舒服、好相處。就像老話說過的那樣,你無法給別人你沒有的東西。這並不是說她毫不關心別人,我從沒覺得她毫不關心。呃,好吧,也許我這麼想過,偶爾。

  芭芭拉和我在路邊抱在一起大哭。她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歉,說這一切對我太不公平了。她停車的時候,把車屁股往路中間撅著,所以路過的每輛車都朝我們按喇叭。不過我們都毫不理會。

  哭過以後,緊繃的神經也稍微放松了些。你知道下雨前烏雲是怎樣聚積的吧——從基里尼過來的一路上,我們的情緒就像烏雲一樣一直不停地累積,最後爆發了。感覺好像趁這機會發泄了一點點鬱悶,我們開始為即將發生的事情做準備。只是來不及了,因為車子在下個路口一轉,我們就到了。家,甜蜜的家。路的右邊有一道門,門里左邊立著一幢房子。羅莎琳和亞瑟站在那道小小的綠門前面,天知道他們已經在那兒等了多久。我們幾乎遲到了一個小時。如果他們在假裝不擔心的樣子,看到我們臉的時候,他們一定裝得非常辛苦。因為不知道已經離這地方這麼近,我們沒有花時間來整理一下自己。我和芭芭拉的眼睛因為剛哭過,通紅通紅的;老媽坐在前座,一臉風雨欲來的表情。我的頭發亂蓬蓬的——好吧,比平時更亂蓬蓬的。

  我從沒想過那個時候對亞瑟和羅莎琳來說有多困難。我只顧著想自己,想我有多麼不情願到這兒來,一次也沒想過他們打開門迎接兩個跟他們毫無瓜葛的人是怎樣的感覺。這一定讓他們傷透了腦筋,而我一次也沒感謝過他們。

  芭芭拉和我下了車。她走到後備箱去取行李。這時候我應該向大家問好,可是這一幕並沒有發生。我站在那兒看著站在一扇綠色小門後面的亞瑟和羅莎琳,立刻後悔沒有從基里尼一路撒面包屑過來,這樣我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

  羅莎琳像貓鼬一樣,眼睛滴溜滴溜地轉來轉去,在老媽、我、芭芭拉和芭芭拉的車子上來回看。她的手緊握在身前,不時松開在她的裙子上擦一擦,好像在參加文化藝術節的選美一樣。老媽終于打開門下了車,走到碎石地面上,抬頭看著那棟房子。之前的怒氣突然消散了,她笑了起來,露出門牙上的深紅色口紅印。

  “亞瑟。”她張開雙臂,好像她剛打開自家大門,歡迎他來參加晚宴。

  亞瑟抽動鼻子,濃鼻涕在他鼻腔里呼哧——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我厭惡地撇了撇嘴。他向老媽走過去,她抓住他的手看著他,偏著頭,剛剛的笑容還在臉上,把她的嘴角拉成奇怪的角度,看起來像是整容失敗了一樣。她用一種別扭的姿勢傾過身子,把前額貼在他的額頭上。亞瑟比我想象的忍受得久一點點,然後拍了拍她的後頸,掙脫開來。他用力拍了拍我的頭,好像我是他忠實的牧羊犬。把我的頭發弄得更亂以後,他走到車尾去幫芭芭拉提行李,留下我和老媽跟羅莎琳大眼瞪小眼。不過老媽並沒有看著羅莎琳。她閉著眼大口地吸著新鮮空氣,臉上帶著微笑。盡管周圍的一切讓我沮喪,不過我感覺這對老媽來說也許還不錯。

  後來我就不再像現在這樣擔心她了。老爸的葬禮才過了一個月,我們就都感到麻木了,不想再對彼此或跟其他人提起這件事情。大家都忙著跟我們說話,說一些美好的事情、丟臉的事情,或者任何他們突然想到的事情——反而像是在找我們安慰他們——那時候老媽的異常還沒怎麼引人注意。她只是不時地跟著其他人嘆氣,不怎麼說話。一場葬禮就像一場小小的遊戲,真的。你得跟著大家一起玩,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直到它結束為止。可以心情愉快,但別笑得太燦爛;可以神情悲痛,但也別太過頭,不然家屬們會更難過;可以說些滿懷希望的話來鼓舞別人,但別讓你的樂觀看起來像是沒心沒肺,或是沒法面對現實。因為如果有人真實地表現自己的話,葬禮上會出現一大堆的議論、指指點點、眼淚、鼻涕,還有尖叫。

  我覺得應該舉辦一場“現實生活奧斯卡”。最佳女主角非艾莉森?弗蘭納根莫屬!上個禮拜一我在超市的主通道上看到她,她臉上濃妝艷抹的,頭發也剛剛吹過。盡管看起來一副想死的樣子,她還是對家長委員會的莎拉和迪爾德麗笑得一臉燦爛,好像她老公並沒有剛剛拋棄她和三個孩子一走了之。上臺領獎吧,艾莉森!最佳女配角得主則是讓艾莉森老公外遇的那個女人,當時也在超市里,跟艾莉森只隔著兩條通道,看到艾莉森後趕忙慌慌張張地走了,連給新男友做千層面要用的材料也忘了拿。最佳男主角獎由喬治?托馬斯憑借他在父親葬禮上的表現收入囊中,任誰也看不出他們父子倆已經兩年沒說過話了。最佳男配角當屬里奧?穆爾卡西,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西蒙跟自己唯一真正愛過並會永遠愛下去的女人的婚禮上,他完美地出演了伴郎一角。歡迎里奧上臺領獎!

  在我看來,老媽就在做這樣的事情,跟著大家一起演戲,表現出一個寡婦該有的樣子。不過葬禮過後,她也沒什麼變化,感覺好像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每次跟她說話她都只是重復那幾句話,然後嘆氣。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在裝模作樣。我更想知道她有幾分是真的,有幾分在演戲,以此來逃避不想去面對的現實。在老爸死了以後,她心里裂開了一道傷口,這可以理解。可當人們不再關注她,回去過自己生活的時候,那傷口在不斷擴大,而能看到它的人,好像就只有我。

  並不是銀行蠻不講理地把我們趕出來的。他們早就把收房的日期通知給老爸了,可是就跟那句“再見”一樣,這只是另一句老爸忘了跟我們說的話。所以盡管他們讓我們在那所房子里待得比預告的時間要久得多,我們最後還是不得不離開。老媽和我在芭芭拉家後院菲傭住的馬房里住了一個禮拜。後來連那兒也待不下去了,因為芭芭拉要去聖特羅佩斯過夏天,很明顯她怕我們待在那兒會偷她的銀器。

  雖然我說我不像剛到這兒來時那麼擔心老媽,但並不是說我就完全不關心她了。在我們來這兒之前,我曾經建議老媽去看醫生。不過現在我覺得,她應該去那種人人整天穿著粗布白大褂在走廊上來回搖晃的地方徹底地檢查一下。我跟芭芭拉提過老媽應該去看醫生的事,芭芭拉儼然一副長者的樣子,拉著我坐在她家廚房里,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老媽現在的所作所為就是在詮釋“悲傷”。以我十六歲的年紀,你能想象我第一次被人教這個詞的心情吧。于是我安下心來,準備好好地跟她談一談“性挑逗”這個話題。不過她沒搭理我,反而問我可不可以坐到她的行李箱上,好方便她把拉鏈拉上,因為她家的萬能保姆露露帶孩子們去上騎馬課了。她的路易?威登行李箱脹得鼓鼓的,塞滿了她的斑馬紋比基尼、金色皮涼鞋和可笑的帽子。我坐在行李箱上面看著她拉上拉鏈,心里暗暗祈禱它在聖特羅佩斯機場的行李帶上突然崩開,這樣她的按摩器就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掉出來,沒準還在嗡嗡地振動。

  所以我們到這兒來了。在新生活開始的第一天,站在門樓前,老媽閉著眼睛;羅莎琳瞪著綠色的眼珠子興奮地看著我,不時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舔嘴唇;亞瑟衝著芭芭拉呼哧著鼻涕,意思是他不想讓她提行李。芭芭拉迷惑地看著他,也許正盡力忍著不嘔吐出來。她穿一身寬松的運動服,趿著人字拖,跟嗚巴魯巴小矮人一樣的橘色的臉上眉頭緊皺。她那天早上才剛剛噴過美黑噴霧。

  “珍妮弗。”羅莎琳終于代表我們這邊打破了沉默。

  老媽睜開眼睛,露出大大的笑容,看起來好像是認出了羅莎琳,而且知道她在做什麼。如果你沒有像我一樣上個月分分秒秒都跟她一起度過,你會認為她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她裝模作樣得很成功。

  “歡迎。”羅莎琳微笑著說。

  “嗯。謝謝你。”老媽從她少得可憐的詞庫里挑出了一句正確的回答。

  “進來吧,進來吧,我來給你們沏壺茶。”羅莎琳說,聲音里帶著催促,好像我們不喝茶就會死一樣。

  我不想跟著他們。我不想進去,因為那意味著一切要重新開始了。現實,無法逃避的現實。再沒有葬禮或是芭芭拉家馬房這樣的中間狀態。這就是我們的新生活,不得不開始的新生活。

  亞瑟像大蝦一樣勾著頭匆匆經過我身邊,沿著花園的小道往里走,手里提滿了我們的行李。他比看起來強壯得多。

  汽車後備箱砰的一聲關上了,我猛地轉過身。芭芭拉正心不在焉地撥弄著她的車鑰匙,站立的重心從一只路易?威登人字拖移到另一只。那時我才注意到她的腳趾間夾著藥棉。她看著我,一片尷尬的沉默。她不知道怎麼開口告訴我她要走了。

  “我不知道你也去修腳了。”我開口打破沉默。

  “是啊。”她低下頭,扭了一下腳趾,好像要確認一樣。寶石在她的大腳趾上閃著光。然後她說:“丹妮爾邀請我們明晚去她的遊艇參加一個酒宴。”

  大多數人會認為這兩句話風馬牛不相及,不過我懂她的意思。在丹妮爾的遊艇上不能穿鞋,因此珠寶和趾甲的競爭會相當的白熱化。如果能露出來的地方只有膝蓋,那些女人也會費盡心思來裝飾的。

  我們沉默地看著彼此。她急著想走。我想跟她一起走。我還想光著腳踩在地中海沿岸的沙灘上,看著丹妮爾在賓客間周旋,優雅地用腳趾夾起一杯馬丁尼,身上的低胸卡沃利長裙露出兩點雅致的、像她酒杯里的甘椒橄欖一樣的春光,頭上歪歪翹著的船長帽讓她看起來像穿著女裝的鳥眼船長。我想成為那個畫面中的一部分。

  “你在這兒會很好的,親愛的,”她說,“和家人在一起。”我感覺到了她的誠心。

  我不確定地回頭看了看那幢奇幻森林糖果屋似的門樓,又有了想哭的衝動。

  “噢,親愛的。”看到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她又走過來,張開雙臂抱住我。她真的很擅長擁抱,總能讓我的頭找到舒服的位置靠著,顯然她自己也覺得這樣很舒服。我緊緊地摟著她,閉上了眼睛。不過我還沒抱夠,她很快就放開了我,我又跌回了現實。

  “好了,”她一點點地朝著車子挪動腳步,手搭上了車門把手,“我不想進去打擾他們,所以請你幫我轉告他們……”

  “進來吧,進來吧。”羅莎琳的聲音穿過黑洞洞的走廊傳出來,拖住了芭芭拉剛要踏進車門的腳步。“嗨,你好,”羅莎琳出現在門口,“你不進來喝杯茶嗎?很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珍妮弗沒有告訴我。”

  她會慢慢習慣的,會有一大堆事情珍妮弗不會告訴她。

  “芭芭拉。”芭芭拉回答說,我注意到她更加握緊了車門把手。

  “芭芭拉。”羅莎琳的綠眼睛像貓眼一樣發著光,“喝杯茶再上路吧,怎麼樣?還有一些剛出爐的烤餅和我們自己做的草莓醬。”

  “她不能進去。”我回答道。芭芭拉感激地看著我,然後眼神慢慢變得內疚。

  “噢……”羅莎琳的臉拉了下來,好像我破壞了她的茶話會。

  “她得趕回家去,洗掉她的美黑霜。”我補充道。我告訴過你,我是個很壞很壞的人。在我眼里,即使我跟芭芭拉毫無瓜葛,她有她自己的生活要過,她還是把我拋下了。“而且她的腳趾還是濕的。”我聳了聳肩。

  “噢。”羅莎琳一臉困惑,好像我講的是某種奇怪的凱爾特語,“那喝杯咖啡?”

  我大聲笑了起來,羅莎琳看上去很受傷。我聽到芭芭拉趿著人字拖從我身後走過來,她沒有看我,直直地走了過去。在羅莎琳旁邊,芭芭拉即使穿著絲絨運動服和人字拖,噴了美黑霜的脖子還黑乎乎的,看上去也像迷人的女神。然後她像被捕蠅草抓住的蝴蝶一樣,被吸進了房子里。

  即使羅莎琳滿懷希望地看著我,我還是沒法讓自己走進去。

  “我想在周圍轉轉。”我說。

  她看起來有些失望,好像有什麼珍貴的東西被我拒絕了。我等著她回到房子里面去,恨不得她趕緊消失在那條像是異度空間似的漆黑的走廊,可她紋絲不動。她站在門廊上看著我,于是我意識到我必須先移動。不顧她的眼光都快在我身上燒出兩個洞了,我四下環顧,走哪條路呢?我的左邊是房子,後面是通向主路的門,前面是樹,右邊是一條小徑,通向一片幽暗的林子。我開始沿著主路走,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我根本不想知道她是不是還站在那兒。不過我越往遠走,越覺得不只是羅莎琳在看著我。我有一種被窺視的感覺,好像高高的樹上有什麼人在看著我。就是那種當你不請自入地闖入一個你本不該去的地方時會有的感覺。好像路兩旁的樹都把頭偏過來,看著我似的。

  如果穿著鎧甲的武士騎在馬背上揮舞著劍朝我衝過來,我也不會覺得很奇怪。這片地方飽經歷史的風霜,擠滿了過往的幽魂。而現在我來了,準備在這里開始我的生活。周圍的大樹早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過我仍然吸引了它們的注意。當夏天的微風輕輕地吹起,樹葉摩挲著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在傳遞著各種流言蜚語。它們活了一世又一世,卻從來不曾厭倦。

  我順著主路走,最後那些濃蔭密布的掩蔽著城堡的大樹消失了。盡管是我在朝著它走,但感覺城堡突然就到了眼前,好像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溜到了我面前。一大堆石塊和灰泥這麼悄無聲息地突然冒出來,倣佛它已經寂寞了好幾百年了。我停下腳步。小小的我站在大大的城堡前。它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一座盛氣淩人、威風凜凜的廢墟而不是城堡,因為它在我面前露出了所有的疤痕,那些戰爭留下的重傷的、流血的印記。我站在它面前,倣佛看到了從前的我的影子,身上的傷暴露在空氣里,無處可藏。這一刻,我們倣佛合二為一。

  我們相看兩無言。隨即我往前走了幾步,它還是無動于衷。

  雖然可以從側牆的裂口進到城堡里面,可我覺得從它的另一個傷口——那個曾經是正門的地方進去,更能表達我的敬意。對誰的敬意,我並不確切地知道,但我想要探尋這座城堡柔和的一面。我在門口停了一下,滿懷敬意地停了一下,然後走了進去。大片的綠色,大片的瓦礫。這里出奇的安靜,我感覺好像闖進了別人的家里。那些野草、蒲公英和蕁麻都停下了手頭的事情,抬起頭來看我。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哭了起來。

  就像我曾經為那只綠頭蒼蠅感到難過一樣,我也為這座城堡難過。不過說老實話,我有這樣的感覺大部分的原因還是我為自己感到難過。我倣佛聽到了城堡的呻吟和哀號,因為它被拋下,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支離破碎,而包圍著它的樹木還在不停地生長。我走到一堵牆前,粗糙的石頭大塊大塊地壘在一起,搬運這石塊的手該有多有力啊。我在牆角盤腿坐下來,把耳朵貼在石頭上,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在聽什麼,也不十分確定自己在做什麼,試著去安慰一堵牆,我就這麼做了。

  如果我告訴祖兒和勞拉這件事,她倆一定會把我強行送到那個人人穿著粗布白大褂的地方去。不過我感覺自己跟這城堡之間有某種聯係。我不知道,或許因為我失去了自己的家,感覺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于我的,所以當我看到這片不屬于任何人的建築,我想把它變成自己的。又或許只是因為,人在孤獨的時候,總會緊緊抓住什麼東西,只為了擺脫那種感覺。對我來說,那個東西便是這城堡。

  我不知道在那兒待了多久,後來太陽落到了樹背後。每次樹木沙沙地左右搖擺,就在廢墟上灑下零星幾點亮光。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意識到周圍漸漸暗了下去。應該到了晚上十點左右了。

  我慢慢站起身來,因為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腿都僵了。眼角的余光里,我好像看到有什麼東西在動:一個影子?一個輪廓?應該不是什麼動物,雖然它跑得飛快。我不能確定。可不管它是人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我都不想它跑到我的身後來。我保持著背對城堡大門的姿勢,迅速地往後退。這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也許是貓頭鷹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發出的粗厲的叫聲,我被嚇得靈魂出竅,拔腿就跑。地上野草蔓生看不清路,我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往後仰倒,跌進一叢長得很高的、不知道里頭爬著什麼的野草里,頭撞得生疼。我嗚嗚地哭起來,自己都能聽到哭聲里的驚惶。我的視線有點模糊了。我用手撐著身體爬起來,被碎石瓦礫刮破了皮,但是我頭也不回,用盡一切力氣蹬著雪地靴往前跑。感覺像跑了一輩子那麼久,那幢門樓才進入我的視線。我簡直要懷疑那條路和路邊的樹是不是在串通一氣害我原地踏步。

  不過總算是看到門樓了。門樓外面,芭芭拉的越野車已經不見了。于是我知道自己的退路已經完全被斬斷了,吊橋已經升起來了。而幾乎在我看到門樓的同時,前門開了,羅莎琳站在那兒看著我,倣佛從我離開的那一刻起她就站在那兒等著。

  “進來,進來。”她催促著說。

  我終于一腳跨進了那個門檻,跨進了我的新生活,要開始的終于開始了。我走在鋪著石板的走廊上,才發現本來幹幹凈凈的粉色UGG牌雪地靴已經變得臟兮兮的。這房子簡直死一般的安靜。

  “讓我好好看看你。”羅莎琳說,然後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腕,退後一步從上到下地打量我。她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我想用力掙脫她,她反而直覺地抓得更緊。隨即她好像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麼,或者她看見我的臉色變了,終于放開了手。

  她的聲音更甜了。“我會給你補補的。把它放到客廳扶手椅旁邊的籃子里就行了。”

  “補什麼?”

  “你的褲子。”

  “這是牛仔褲,它本來就是這樣的。”我低頭看了看我的破洞牛仔褲,因為破得實在太厲害了,都看不出牛仔布本來的顏色了,底下露出我的豹紋緊身褲——這才是重點。“當然它本來沒這麼臟。”

  “噢,好吧,你可以把它放到廚房的籃子里。”

  “你有不少籃子呢。”

  “就兩個。”

  我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玩笑還是諷刺,不過不管是哪個她都沒聽出來。

  “好吧。呃,我想去我的房間……”我等著她帶我去,可她只是看著我。“在哪兒?”

  “喝杯茶怎麼樣?我做了個蘋果餡餅。”她的語氣幾乎是在央求了。

  “啊,不了,謝謝。我還不是很餓。”話音剛落,我的肚子就咕嚕了一下,我希望她沒有聽到。

  “當然,當然你還不餓。”她默默地責備自己。

  “我的房間在哪兒?”

  “上樓,左邊第二扇門。你媽媽的房間是右邊最後那間。”

  “好的,我去看看她。”我往樓上走去。“別去,孩子。”羅莎琳飛快地說,“別打擾她,她在休息。”

  “我只跟她說句晚安。”我勉強笑了笑。

  “不,不,你千萬別去打擾她。”她堅決地說。

  我壓抑著情緒,“好的。”

  我慢慢地走上樓去,每走一步樓梯就嘎吱一聲。從樓梯口我可以看到走廊,羅莎琳還站在那兒看著我。我僵硬地笑著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門緊緊關上。背靠在門上,我的心臟怦怦地跳著。

  我在門上靠了五分鐘,也沒怎麼打量房間,因為我知道以後多的是時間來讓自己適應這個新空間。不過我得先去看看老媽。我慢慢地打開門,探出頭從樓梯口向下面的走廊看去。羅莎琳已經走了。我把門打開大一些,走了出去。隨即我跳了起來。她就在那兒,像一只看門狗一樣,站在老媽的臥室門外。

  “我剛看過她,”她低聲說,綠色的眼珠子閃著光,“她睡了。你最好回房間去休息。”

  我討厭別人告訴我該做什麼。以前的我從不照別人說的去做。不過也許是羅莎琳的聲音,也許是她看我的眼神,或者是這個房子給我的感覺,又或者是她站著的樣子,讓我感覺到,我再也不能為所欲為了。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那天深夜,當房子里外都像罩上了一層不透明的羊毛緊身襪那般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我突然醒過來,感覺到房間里有別人。我聽到呼吸聲從床的上方傳來,聞到了熟悉的薰衣草香皂的味道。于是我緊閉著眼睛裝作熟睡的樣子。我不知道羅莎琳在那兒看了我多久,感覺像過了好幾個世紀。即使在我聽到她離開房間,門輕輕地關上以後,我還是緊緊地閉著眼睛,心臟怦怦地跳著,聲音大得自己都生怕她會聽見。最後我終于睡著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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