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的大象
第二天清晨六點左右,我在一片鳥鳴聲中醒來。聽著這沒完沒了的嘰嘰喳喳,我不由得懷疑這幢房子是不是在半夜里被移到了鳥類的世界。它們肆意地吵嚷調笑,讓我想起了以前在我家修遊泳池的建築工人。他們幹活的時候又吵鬧又無禮,好像當我們不存在一樣。有個叫史蒂夫的家夥,一直想趁我在臥室里換衣服的時候偷看我。所以有天早上我給他看了點好東西。別想岔了:我拿了三綹假發別在我的比基尼泳衣上——你可以猜猜我別在哪兒了——然後我穿上浴袍,模倣楚巴卡的樣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假裝不知道他在偷看。那天以後他再也沒有偷看過,不過每次我從他們旁邊經過的時候,總有幾個人盯著我看,所以我想他一定告訴他們了,卑鄙無恥的家夥。這里應該不會有這樣的遊戲,除非我想把窗外那只紅松鼠嚇得從樹枝上掉下去。
藍白格紋的窗簾根本擋不住陽光。房間里通明透亮得倣佛是打烊時分的酒吧,所有的臟污、醉漢和騙子都躍然眼前。我躺在床上,完全清醒,看著眼前這個房間,現在這就是我的房間了。它看起來不像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漸漸能接受它是我的。房間陳設簡單,卻出乎意料的暖和。並不只是因為清晨的陽光照進來的關係,而是勞拉?阿什利樣式的厚實布藝裝飾,讓人覺得愜意、暖和。雖然我一向討厭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但是它們用在這個房間里看起來還不錯。同樣的東西用在我朋友祖兒的臥室里就行不通,她媽媽把那兒裝飾成了一個適合十歲小孩兒的房間。很顯然她想借此說服自己,她女兒很甜美很天真。那個房間看起來就像是她把女兒塞進去的一個腌泡菜壇子。這招兒注定不會管用。倒不是因為她一不留神蓋子會被打開,而是祖兒有點兒太喜歡泡菜了。
臥室都在房子的頂樓,窗戶斜開在屋頂上。牆角里有一把破舊的白色木頭椅子,上面擱著一只藍白格紋的靠墊。牆是淡藍色的,但並不讓人覺得冷。一個立式的白色衣櫥靠牆放著,小得只夠裝下我的內衣。我的床是金屬床架,上面鋪著白色床單和藍底印花的被子,一條鴨蛋青色的羊絨毯搭在床尾。房門上挂著一枚十聖布里奇特的十字架。窗臺上有一只花瓶,插著薰衣草、風鈴草和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鮮花。羅莎琳為了這個房間費了不少功夫。
從樓下傳來一陣響聲。杯盤相碰,叮當作響,水龍頭嘩嘩響著,燒水壺的哨音,隨之是食物下鍋後的葎葎聲,然後食物的香氣順著樓梯飄上來,飄進屋里。我想起自己自從昨天中午在芭芭拉家吃了她家保姆露露做的極其美味的生魚片以後就再也沒有吃過東西。我甚至連廁所也沒上過,所以我的膀胱和胃合夥鬧騰著要我起床。正要起來,隔著紙一樣薄的牆壁,我聽到隔壁的門關上並上鎖的聲音。我聽到馬桶蓋子被抬起來,然後是小便劈劈啪啪打在馬桶里的聲音。聽起來是從一定的高度落下來的,所以應該是亞瑟,除非羅莎琳在踩著高蹺尿尿。
憑著浴室和廁所里傳來的聲音判斷,我想老媽應該不在這兩個地方。現在應該是我去看她的好時機。套上我的粉紅雪地靴,把鴨蛋青色的毯子裹在肩上,我偷偷地沿著過道朝老媽的房間溜過去。
盡管我放輕了腳步,每走一步,地板還是吱吱作響。聽到浴室里傳來馬桶衝水的聲音,我快步穿過過道,門也不敲就進了老媽的房間。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麼,但我以為會看到跟前兩個禮拜的每個早上差不多的景象:一間陰暗的洞穴一樣的房間和深深埋在被子里某處的老媽。不過這天早上我真是看到了一個驚喜。她的房間甚至比我的還要亮堂——像抹了層黃油一樣鮮亮而幹凈。她窗臺上的花瓶里插著毛茛和蒲公英,用黃色絲帶扎在一起。她的房間應該就在樓下客廳的正上方,因為牆邊有一座壁爐,上面還挂著一幅教皇的照片。我不禁渾身抖了一下。不是因為教皇——雖然我寧願牆上挂的是扎克?埃夫隆——而是壁爐里的火讓我不舒服。我從來不喜歡壁爐,也不喜歡火。壁爐的外面是白色,里面是黑色,看上去已經用過很多次了,讓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這本是一間空閒的臥室。他們一定招待過很多客人,雖然在我看來他們一點也不像是好交際的有趣類型。然後當我看見這里有自帶的浴室,我才意識到羅莎琳和亞瑟是把自己的臥室給了老媽。
老媽坐在一張白色的搖椅里,一動不動,看著窗外的後花園。她的頭發往後梳得整整齊齊的,身上穿著一件杏色的輕薄絲袍,嘴唇上還是涂著從老爸葬禮那天起她就一直用的粉色口紅。她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雖然很淺,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看起來像昨天認真學習了。我朝她走過去,她抬起頭來,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早上好,媽媽。”我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在她身旁早已鋪好的床邊坐下來,“你睡得好嗎?”
“睡得很好,謝謝你。”她高興地說。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我也是。”這麼說著我才意識到自己也睡了個好覺,“這里非常安靜,是不是?”我決定不提羅莎琳昨晚來我房間的事情,我也不確定那是不是我夢到的。在我找到更多證據以前,這樣的事情說出來實在是尷尬。
“是的,非常安靜。”老媽說。
我們坐在一起看著後花園。一英畝大的花園里,有一棵橡樹,枝條向四面八方伸展,像是等著人去爬。這是棵很漂亮的樹,生機勃勃地向著天空生長,綠意盎然。它強壯、結實,我知道老媽為什麼一直看著它。它給人安全和可靠的感覺,如果它在那兒已經站了幾百年,你可以相信它會一直這麼站下去。安定,在我們此刻晃動的生活中,多麼難得。一只知更鳥在枝椏間跳來跳去,看來獨自佔據這一整棵樹讓它很興奮,像一個孩子獨自玩著搶座位遊戲。這也是我以前從來不曾留意過的畫面:一棵樹和樹上的一只鳥。即使我看到過,我也從不曾把它比作一個獨自玩搶座位遊戲的孩子。祖兒和勞拉一定會認為我有問題,我也開始覺得自己有問題了。想到她們,我又開始因想家而難過起來。
“我不喜歡這兒,媽媽。”我終于說道,發現自己的聲音在哆嗦,幾乎要哭了,“我們不能待在都柏林嗎?跟朋友們一起?”
老媽看著我,溫暖地笑著。“噢,我們在這兒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可是我們要在這兒待多久?我們的計劃是什麼?9月我要去哪兒上學?我還能上聖瑪麗學院嗎?”
老媽轉過臉去,笑容還在,但眼睛望著窗外。“我們在這兒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知道,媽媽。”我說,有些沮喪但還是放柔了聲音,“你剛說過了,可是要待多久?”
她不答話。
“媽媽?”我的語調硬起來。
“我們在這兒會好的,”她重復道,“一切都會好的。”
我是個好人,不過只在我願意的時候,所以我傾身湊到她的耳朵跟前。就在我準備說些可怕到我都不敢寫下來的事情的時候,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很快,羅莎琳打開了門。
“你們倆都在這呢。”她說,好像她在到處找我們。
我飛快地把嘴從老媽耳朵旁邊移開,坐回到床上。羅莎琳瞪著我,好像她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隨即她的神色溫和起來,端著一個銀色的餐盤走進來。她穿著一條嶄新的茶裙,露出垂到膝蓋的肉色襯裙。
“珍妮弗,我希望你昨晚睡得不錯。”
“是的,很不錯。”老媽看著她,微笑。我生起氣來,她裝模作樣地糊弄了所有人,卻沒有騙過我。
“那太好了。我給你做了點兒早餐,就吃幾口,好讓你有力氣……”羅莎琳不停地嘮叨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在我的注視下,挪家具,拽椅子,拍枕頭。
幾口,她這麼說。可以喂飽好幾百人的幾口。餐盤上堆滿了食物:切片水果、麥片、一盤吐司、兩個煮雞蛋、一小碟看起來像蜂蜜的東西、一碟草莓醬、一碟橘子醬。餐盤上還有一把茶壺、一罐牛奶、一碗糖、各種刀叉和餐巾紙。老媽通常早上只吃一根早餐棒喝一杯意大利濃縮咖啡,還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能不吃才吃這些。對她來說,這個餐盤實在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很好。”老媽對著放在她面前小木桌上的餐盤說,看也不看羅莎琳,“謝謝你。”
我不知道老媽到底知不知道擺在她面前的這些不是一件藝術品,而是她要吃掉的東西。
“不用客氣。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嗎?”
“她的房子,她的愛人……”我譏諷地說。我的話並不是針對羅莎琳的,我沒想把她當成箭靶。我只是在發泄情緒。不過我想羅薩琳認為這是我在跟她過不去,她一副震驚的樣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到受傷、尷尬或是生氣。她看了看老媽,想確定老媽沒有被我的話傷到。
“別擔心,她聽不見我。”我說,無聊地盯著自己分叉的深棕色發尾。我假裝不在意,但實際上剛才的話讓我的心臟在胸膛里瘋狂地跳動。
“她當然能聽見你,孩子。”羅莎琳一邊責備我,一邊繼續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搬挪,擦拭,收拾。
“你這麼想?”我抬起一邊的眉毛,“你怎麼想,媽媽?我們在這兒會好嗎?”
老媽抬起頭看著我,微笑:“我們,當然會好的。”
我在她說第二句話的時候加入進去,模倣她讓人印象深刻的活潑聲音,于是我們同時說道:“一切都會好的。”我想這應該嚇著了羅莎琳。連我自己聽到的時候也不禁打了個冷顫。
羅莎琳停下撣灰的動作,看著我。
“是啊,媽媽,一切都會好的。”我的聲音顫抖著。我決定再進一步。“看看房間里的這頭大象,它是不是很漂亮?”
老媽盯著花園里的那棵樹,粉色的唇邊還挂著那抹淡淡的笑。“是啊,很漂亮。”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想。”我困難地吞咽了一下,忍著不哭,看向羅莎琳。我應該感到滿意的,可我沒有,反而感到更加失落。在這之前,老媽不對勁只是我的一個想法。現在我證明了這是真的,而我不喜歡這樣。
也許現在應該給老媽找一位治療師或輔導師來治好她的病,這樣我們才能繼續按照原來的軌道繼續生活。
“你的早餐在桌上。”羅莎琳只說了這一句,轉身背對我,離開了房間。
這就是古德溫家解決問題的一貫方式。只在表面上解決,卻不去追究根本——總是對房間里的大象視而不見。我想就是在那天早上,我意識到我們家有一頭大象和我一起長大。它是我們家的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