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
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知道自己今天沒什麼事可做。我渾身發抖地站在鱷梨色的浴缸里,熱水灑在身上,力道弱得像嬰兒流口水一樣。我懷念起我的粉紅色亮閃閃的、鋪著馬賽克、牆上裝著六個強力淋浴花灑和液晶電視的浴室。
等我衝幹凈洗發露——我嫌用護發素太煩——吹幹頭發,走到樓下吃早餐的時候,亞瑟正刮著他盤子上的最後一點食物。不知道羅莎琳有沒有把老媽房間里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也許沒有,因為如果他是個像樣的哥哥的話,他現在應該在想辦法處理它。我想,把他碩大的鼻子湊到茶杯杯底應該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早上好,亞瑟。”我說。
“早上好。”他說,聲音從茶杯里傳出來。
辛勤的小蜜蜂羅莎琳立刻走到我跟前,手上套著一只巨大的烤箱手套。
我用拳頭輕輕地碰了碰她的兩只手,她好像沒搞懂這個玩笑。雖然亞瑟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一個表情,甚至一絲抽動也沒有,我覺得他懂的。
“我只要麥片,謝謝,羅莎琳。”我說,轉頭四處看了看,“我自己去拿,如果你告訴我它在哪兒。”我打開櫥櫃想找麥片,卻不由得後退了一大步。我看到櫥櫃里從頂層到底層擺滿了蜂蜜罐子,少說也有一百多個吧。
“哇。”我又退了幾步,櫥櫃的門也沒關,“你是不是有,呃,蜂蜜強迫症?”
羅莎琳看起來有些困惑,但還是微笑著遞給我一杯茶。“坐下吧,我給你拿早餐過來。這些蜂蜜是伊格內修斯姐妹給我的。“她笑著說。
不幸的是,她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在喝茶,忍不住要笑,卻被嗆了一口。茶水從我的鼻子里噴出來。亞瑟遞給我一張餐巾紙,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你有個姐妹叫伊格內修斯?”我大聲地笑道,“這完全是個男人的名字。她有變裝癖嗎?”我一邊搖著頭一邊咯咯地笑。
“變裝癖?”羅莎琳皺著眉頭問。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卻在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消失的時候戛然而止。她關上櫥櫃的門,給我去弄早餐。她把一只堆滿培根、香腸、雞蛋、豆子、布丁和蘑菇的盤子放在餐桌中央。我希望她的姐妹伊格內修斯能和我一起吃早餐,因為讓我一個人吃完這些根本不可能。羅莎琳轉到我背後忙來忙去,然後端過來一只堆滿吐司的盤子。
“噢,不,這就行了。我不吃糖類。”我盡量用禮貌的語氣說道。
“糖類?”
“碳水化合物,”我解釋道,“吃那個我會發胖。”
亞瑟把茶杯放回茶碟上,眼睛在濃密的眉毛下看著我。
“亞瑟,你跟媽媽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這時一只蜂蜜罐子掉到了地磚上,我和亞瑟嚇了一跳,忙轉頭去看。讓人吃驚的是,它並沒有摔碎。羅莎琳以她最快的速度繼續弄早餐,把果醬、蜂蜜、橘子醬和一盤烤餅放到我的面前。
“你正在長身體,要多吃點兒。”
“現在我想要長的只有這里。”我在自己34B的胸部前比劃著,“除非我把黑白布丁塞進胸罩里,這樣的早餐是沒辦法幫我達到目標的。”
現在輪到亞瑟被茶嗆住了。不想再讓他們更難堪,我取了一片培根、一根香腸和一只西紅柿。
“來吧,再多吃點兒。”羅莎琳看著我的盤子說。
我一臉驚恐地看向亞瑟。
“給她點時間。”亞瑟輕聲說,端著盤子站起來。
“把它放下。”羅莎琳繞著他轉來轉去,我真想拿蒼蠅拍狠狠地拍她。“你該去上班了。”
“亞瑟,有人在那座城堡里工作嗎?”
“那座廢墟?”羅莎琳問。
“那座城堡。”我回答道,突然有些警覺。如果我們要開始鬥嘴,不妨從老媽開始說起。她顯然已經是個精神不正常的女人,可我們不會叫她“瘋子”。她還是個女人。那座城堡已經不再是它曾經的樣子,可它還是一座城堡。我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從何而來,一夜之間它就出現在我的腦子里,而我知道,以後我再也不會把它叫做廢墟了。
“你為什麼問這個?”亞瑟說,把手伸進一件格子襯衫的袖子里,又在上面套了件棉馬甲。
“昨天我到那兒轉了一圈,好像看到了什麼東西。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邊吃邊很快地說,希望他們不會禁止我再去那兒。
“也許是只耗子。”羅莎琳說,看了看亞瑟。
“哇,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我看向亞瑟,想聽他多說一些,可他沉默不語。
“你不應該一個人去那兒晃蕩。”羅莎琳說,把堆滿食物的盤子朝我這邊推了推。
“為什麼?”
他們誰也沒回答。
“好吧。”我說,沒有理會那堆早餐,“就這麼著吧。那是一只巨型的,像人那麼大的耗子。所以如果我不能去那兒,這附近還有什麼事情可幹?”我問。
又是沉默。“哪方面的事?”羅莎琳最後問道,看起來有些害怕的樣子。
“呃,我可以幹的事情。這兒有什麼?有什麼商店嗎?服裝店?咖啡店?在這附近?”
“最近的鎮子離這里十五分鐘。”羅莎琳回答道。
“太好了。我吃完早餐就去那兒。幹掉這些。”我笑著咬了一口香腸。
羅莎琳高興地笑了,邊看著我邊把她的下巴靠到手上。
“所以怎麼走?”我問,吞下香腸,張開嘴給羅莎琳看我已經把它幹掉了。
“什麼怎麼走?”她聽到了話里的暗示,不再看我的嘴。
“那個鎮子。我出了大門往左拐還是往右拐?”
“噢,不,你不能走著去。是開車十五分鐘。亞瑟會開車帶你去。你想去哪兒?”
“呃,沒有特定的目的地。我只是想到處走走看看。”
“亞瑟會開車送你去,等你要回來的時候他再去接你回來。”
“你要在那兒待多久?”亞瑟問道,一邊把他的馬甲拉鏈拉起來。
“我不知道。”我說,看看亞瑟,又看看羅莎琳,感到有些沮喪。
“二十分鐘?一個小時?如果時間不長的話,他可以在那兒等你。”羅莎琳補充道。
“我不知道我會逛多久。我怎麼知道呢?我還不知道那鎮上有什麼,也不知道那兒有什麼我可以幹的事情。”
他們茫然地看著我。
“我就坐巴士或諸如此類的車去,等我想回來的時候再回來。”
羅莎琳神情緊張地看了看亞瑟。“這條路上沒有巴士。”
“什麼?”我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那你怎麼去別的地方?”
“開車。”亞瑟回答道。
“可我不會開車。”
“亞瑟會開車送你去,”羅莎琳又說了一遍,“或者他給你把你需要的東西帶回來。你有什麼想要的?亞瑟去給你買,行嗎,亞瑟?”
亞瑟抽了抽鼻涕。
“你到底要什麼?”羅莎琳向前傾著身子,急切地問。
“衛生棉。”我惱怒地說,感到無比沮喪。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
好吧,我知道。他們都把我惹火了。以前在家的時候,我是多麼自由自在,到這兒卻像是上了西班牙宗教法庭。我以前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即使是我老爸老媽,也從沒問過我這麼多問題。
他們一語不發。
我把香腸塞進嘴里,又咬了一大口。
羅莎琳擺弄著墊在烤餅下面的花邊桌巾。亞瑟在門口走來走去,屏著呼吸等著聽是不是要他去買衛生棉。我覺得該由我來緩和一下氣氛。
“沒關係。”我說,語氣平靜,“我今天就在這附近轉轉。或許明天再去那兒。”起碼有東西可以期待。
“那我走了。”亞瑟朝羅莎琳點點頭。
她突然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像一只穿過吸管的手指。“別忘了你的水瓶。”她在廚房里忙得團團轉,就像有個定時炸彈在催她,“拿去吧。”她遞給他一個水瓶和午餐盒。
看著他們,我情不自禁地笑了。這應該是很奇怪的畫面,她像照顧一個去上學的小孩一樣照顧他,可我現在並不覺得奇怪。這畫面很美好。
“你要不要在午餐盒里帶點這個?”我指著面前盤子里的東西問道,“我死也沒有辦法吃掉它。”
我說這話完全是出于好意。我的意思是我吃不了是因為它們實在是太多了,並不是因為它們不好吃。但話說出來就變了味兒。或者這話沒問題,可他們理解錯了。我不知道。不管怎樣,我不想浪費食物。我想讓亞瑟在他可愛的午餐盒里帶上一點兒,可這話好像是我在羅莎琳的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拳。
“好啊,我帶一點兒好了。”亞瑟說,我感覺他這麼說完全是為了讓羅莎琳高興。
羅莎琳雙頰泛起紅暈,打開抽屜手忙腳亂地找特百惠飯盒。
“這真的很好吃,羅莎琳,我是說實話。只是我早餐吃不了這麼多東西。”
“當然,當然。”她點頭如搗蒜,好像她之前笨得不知道這一點。她用勺子把食物舀到一個小小的塑料盒子里,然後亞瑟就走了。
我仍然坐在餐桌前,努力把那一大堆吐司塞到肚子里。我估計得有三千片吧,用來重建城堡也沒有問題。羅莎琳從老媽房間里把餐盤收了回來,上面的食物完全沒動過。羅莎琳垂著頭,直接把它端到垃圾桶前,開始往垃圾袋里倒。
“我們只是不怎麼吃早餐。”我解釋道,盡我所能,使語調溫和下來,“早上媽媽一般只吃一根早餐棒,再喝一杯濃縮咖啡。”
羅莎琳直起腰,轉過頭來,耳朵豎起來。“早餐棒?”
“你知道的,就是那種用麥片、葡萄幹、酸奶什麼的做的東西。”
“像這樣的?”她給我看一碗麥片和葡萄幹,還有一小碗酸奶。
“是的,但是……那是一根一根的。”
“可跟這有什麼不一樣?”
“呃,那個你可以咬。”
羅莎琳皺起眉頭。
“那個更快。你可以邊走邊吃,”我試著解釋更多,“當你開車去上班,或者跑著出門的時候。你知道?”
“可那算哪門子的早餐啊?在車上吃的一根棒棒?”
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忍住沒有笑出來。“那只是,你知道,為了……節省早上的時間。”
她看著我,好像看著一個長了十個腦袋的怪物,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徑直去打掃廚房了。
“你對媽媽怎麼想?”長長的沉默之後,我問道。
羅莎琳繼續清理流理臺,背對著我。
“羅莎琳?我媽媽那個樣子你怎麼想?”
“她很悲傷,孩子。”她很快地說。
“我覺得那不是正常的悲傷的樣子,你覺得呢?認為房間里有一頭大象?”
“啊,她只是沒有聽清你的話,”她輕輕地說,“她的心思不在這兒,完全不在。”
“是在幻境里吧,那是哪兒。”我咕噥著說。
因為別人老是跟我說什麼“悲傷”,當我是三歲小孩,不知道失去一個朝夕相處二十年的人有多痛苦,我便認真讀了不少關于悲傷的書。書上說,悲傷沒有所謂合適的方式,沒有錯誤或正確的方法。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同意這種說法。我覺得老媽的悲傷用錯了方法。“悲傷”(grief)這個詞來源于法語里的gr岢ve,意思是“沉重的負擔”。也就是說“悲傷”讓痛苦之類的情緒成為你的負擔。我的感覺是:更沉重,不得不強打精神,事事都成了需要費力去做的負擔,事事都那麼黑暗和荒謬。腦袋里不斷浮現一些以前從未有過的想法,讓我頭痛不已。可是老媽……
老媽看起來輕松許多。悲傷根本沒有讓她負擔沉重,相反,她給人的感覺是好像正飛離這個地方,好像她已經飛到了半空中,卻並沒有任何人關心或注意到。我是唯一站在她下面的人,在她的腳底下,努力想把她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