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園
每次我離開家比較長的時間,比如說參加學校組織的國外旅行,或者跟朋友去倫敦購物,我總會帶點讓我想家的東西在身上——只是小東西。有一年聖誕節,我們全家去一間酒店吃自助餐,老爸偷了一只小小的放在布丁上面的塑料企鵝,把它放到我的甜點上。他想要跟我開個玩笑,可我那幾天情緒低落,其實我大多數時候都這樣,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都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最後那只企鵝不知怎麼地被我收到了口袋里。幾個月以後,我離家在外,伸手到口袋里摸到了這只小企鵝,不禁笑了起來。老爸的玩笑,盡管已經過了好幾個月,盡管他不在身邊,我終于還是覺得有趣了。那次旅行,它待在我的梳妝袋里,陪著我走了一路。
你是不是有過這樣的經驗,有的東西你只要一看到就會立刻想起別的東西?我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我從不覺得自己牽挂著家里的什麼東西或什麼人。不像有的人,只要一看到某樣東西,哪怕是一片絨毛,馬上熱淚盈眶,因為它使他們模糊地回想起從前某個時候某人在家里說過的某件事,這時他們才恍然大悟,就像有魔鬼在他們耳邊低語,告訴他們那時候他們有多快樂。不,帶著某樣東西上路對我而言只是一貼強心劑,提醒我自己並不是完全徹底的孤單,我有家里的一點點東西陪著我。這不是多愁善感,只是缺乏安全感而已。
不管怎麼說,我當然不會對那幢門樓有什麼牽挂,我才在那兒住了幾天。可去祖兒家的那天,我帶上了從流動圖書館得到的那本書。我還是沒法把它的鎖打開,我當然也沒打算在祖兒家讀它,尤其不會在她們忙著跟我講她們的新樂子的時候——她們的新樂子就是不穿內褲出門。說實話,我忍不住笑了。她們有一張辛迪?夢露的照片,這位體重六點五英石身高五英尺的美國真人秀明星,在因酒後駕駛被拘留四十八小時以後從監獄里出來的那天,被人拍到她去夜店時下車的照片,她沒有穿內褲。祖兒和勞拉似乎認為這對于女人來說是一次偉大的新飛躍。我想,如果婦女解放運動讓她們解下胸罩一把火燒掉,那並不是她們真正期望的。我把這想法告訴祖兒,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縫,倣佛她是那位紅心皇後,正思考著要不要大喝一聲“拖出去斬了!”不過她一會兒就睜大了眼睛,說:“不,沒關係,我的上衣是完全露背的,所以我也不會穿胸罩。”
完全露背!死透了。又一個這樣的詞組。要麼露背,要麼不露。我對此毫無疑問。
無論如何,當我被送到祖兒家的時候——注意,是“被送到”——我感覺自己好像是被罰去面壁思過一樣。按理說,我應該有就要回家的感覺,就要重新找回完整的自我的感覺,可我完全沒有。所以,我從新世界里帶了一點東西陪我。我帶上了那本書。我躺在祖兒家的推拉床上的時候,我知道它就在我的背包里。我們整夜沒睡,天南地北地聊天,我知道它正聽著我說話,這個從我厭惡的新生活帶來的怪東西,正在洞悉我以前的生活。它在看著我。我想叫它回家去,把我以前的生活通通告訴給那里令我討厭的一切。它就像是我瞞著勞拉和祖兒的小秘密,雖然它沒什麼意義,也很無聊,可照樣是個秘密,就躺在我身旁的旅行背包里。
所以當亞瑟的路虎駛進基薩尼領地的側門,眼看我又要回到絕望的生不如死的新生活的時候,我決定帶著那本書去散會兒步。我知道如果我晚上不回去,或者跟羅莎琳匯報最新的不穿內褲的潮流,這會讓她大為頭痛。可一直以來,折磨別人就是我的職責,所以我還是動身走了。我也知道,老媽還是在同樣的地方,坐在那張搖椅里,不動不搖的,可我情願想象她在幹些別的,比如在花園里光著身子跳舞之類的。
我之前從沒在這片地方四處走動過。城堡是去過沒錯,可並沒有在這片一百英畝的土地上轉轉。我早該去的,可那些時間都花在坐在廚房里一邊喝茶,吃火腿三明治,一邊聽老媽跟舅舅舅媽嘮叨一些我不關心的事情了。為了走出廚房到前院溜達溜達再順便去後院看看,我做了很多事情——比如吃二十個沒有味道的雞蛋三明治、兩片不知道是什麼口味的蛋糕。現在我想去其他地方了。我並不是一個多愛探險的人,任何需要運動的事情都讓我覺得無聊。從來沒有什麼事能激起我足夠的興趣,讓我願意更進一步探究。那天我也沒有,不過我實在太心煩,丟下行李就走了。亞瑟一邊呼哧著鼻子,一邊把它拿進屋去。
我沿著一條狹窄的路,漸漸遠離了門樓,也遠離了城堡。路兩邊都是三十米高的橡樹、楝樹和紫衫,濃蔭密布,空氣中飄著一股甜香。路面非常柔軟,幾千年的落葉和樹皮都鋪在地上,我每走一步都感到有一股彈力在推著我,沒準我都可以在這里翻筋鬥。天氣很熱,可在這些老樹下走著,我覺得很涼快。鳥兒都極度亢奮,一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一邊像人猿泰山一樣,從這棵樹撲棱到那棵樹。跟朋友們聊了一個通宵,我實在有些累了,一邊走一邊想著勞拉跟我說的她必須要吃事後避孕丸的事情,鳥叫聲吵得我的頭都要炸開了。可是我腦子里自己跟自己對話的聲音更吵,而我也沒法把它關掉。我想,在我的人生中,我還從來沒有過思考這麼多,說話這麼少的時候。
一路上,路邊的綠色屏障偶有斷開,我便看到了遠處的城堡,城堡底下是大片的草地、星羅棋布的小湖,以及星星點點的偉岸大樹。高大優雅的白楊孤獨地挺立著,倣佛一片片羽毛朝著天空伸展;橡樹像野蘑菇一樣張開了沉重又寬大的冠蓋。走著走著,城堡又不見了,好像在跟我玩躲貓貓。道路開始向左彎曲,我應該很快就能轉彎,再次看到城堡。又走了二十分鐘,我遠遠看見右前方出現了一道大門。我立刻放慢腳步。那是一道陰暗的哥特式大門,鐵鏈深鎖,就像是被拋在路邊任其腐爛的戰俘。長長的幹枯雜草爬在門上,從生鏽的欄桿間探出來,倣佛饑餓的人們伸著枯瘦的手臂朝過路的車子揮舞,乞求給點吃的或放他們出去。從這兒通往城堡曾經有一條大道,現在卻毫不起眼、廢棄失修了,野草蔓生,路面全被掩蓋在下面,就像電影《重返奧茲國》里的那條黃磚路一樣。我不禁全身發抖。盡管失去了昔日的榮光,它並不像城堡那樣吸引我。它的傷疤有些古怪。城堡的傷疤讓我想伸出手指去觸碰感受,可這些傷疤醜得讓我只想把頭轉開。
我不想穿過那道恐怖的哥特式大門,決定另尋一條路,于是一頭扎進了路邊的樹林子里。我覺得這樣安全多了,被樹木濃蔭包圍總好過走那條諾曼人的鐵騎曾經踐踏殺伐、把農民的頭顱挑在劍尖上揮舞而過的老路。
那些樹幹都有年頭了,像象腿一樣皺巴巴的,很有意思。它們彼此纏繞著,像戀人一樣。有的彎成一道拱,倣佛承受著什麼痛苦,枝椏伸展出去,向各個方向生長,再幾經轉折,擺成新的姿勢。樹根在地底下蜿蜒,有的部分冒出地面又再優雅地沉下去,倣佛水中滑溜的鰻魚。我時不時被突起的樹根絆到腳,每次都剛好有一棵樹幹在旁邊幫我穩住身子。這些樹絆倒我又接住我,用樹葉和蜘蛛網撓我癢癢,還時不時用樹枝打我的臉。有時我拉開樹枝走過去,它們卻像彈弓一樣立刻彈回來,不要臉地打我的屁股。
我在一片又一片樹林里穿行。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甜香,蜜蜂繞著開花的樹飛來飛去,貪心地在一叢叢花瓣上流連,朵朵都想要,不甘心只選一朵。我周圍的地上有一些掉落的果子,看起來好幾個季節以前就掉在那兒了,有的已經爛掉了,有的幹癟得像果脯。我停下來,撿起一個,想要辨認它到底是什麼。我聞了聞,它們已經爛透了。我趕忙扔掉,擦了擦手,這才發現旁邊的樹幹上布滿了刻痕。這棵可憐的樹一次一次地被割劃,就像一只被掏空內里刻上尖牙的南瓜。很明顯,那些痕跡不是同一天刻上去的,也不是同一年,甚至不是同一個世紀。七英尺以下的樹皮上,刻滿了各種各樣的名字,有的圈著桃心,有的畫著方框,不過所有的名字都宣誓著永遠的友誼和愛情。
我伸出手指拂過這些名字,“弗蘭克和艾麗”,“菲奧娜和史蒂芬”,“塞歐翰和邁克爾”,“勞里和羅絲”,“米歇爾和湯米”,一一宣誓著永恆的愛。“在一起,永遠”。我想知道他們之中有沒有人實現了這句諾言。其他樹上都沒有這樣的刻痕。我退了幾步,環顧四周,知道了原因。在這棵樹的周圍有一大片空地。想象一下,毯子鋪開在果樹下,野餐、派對、朋友相聚、戀人幽會。
我離開那片果樹,尋找下一片樹林。突然前面不遠處出現了一堵牆,我的樹林之旅要結束了。
我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試圖不發出一點兒聲音,可是那些樹出賣了我。樹枝在我腳底下發出被折斷的劈啪聲和被踩碎的嘎吱聲,樹葉在我穿過的時候發出沙沙聲,警示著我的到來。我不知道前面是什麼建築,但它肯定不是那座城堡,因為這兒已經離城堡很遠了。除了另外三座大門附近的那些破舊的村舍,我不知道這里還有什麼建築。那些村舍已經廢棄很久了,好像突然有一天里面的人全都離開了似的。我面前的這堵石牆跟那座城堡的牆不一樣,可是在我沒有經驗的眼里看來,它也沒有差得太遠。年代久遠的石塊已經布滿了裂痕,牆頂坑洼不平,上面曾有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沒有屋頂,只是一堵牆。從牆頭到牆尾我看不到一扇門或一扇窗,但它沒有像那座城堡一樣傾頹,它仍然立著。我走到樹林邊緣,覺得自己像一只剛離開洞穴來到大路上的刺漎,在汽車前燈的照射下躊躇不定。我把那些高大的朋友留在身後,在它們的注視中,我沿著牆往前走。
走到牆的盡頭,我拐了個彎,發現它又朝著另一個方向延伸。這時我突然聽到從牆里傳來一個女人哼歌的聲音。我渾身一震。除了亞瑟舅舅,我沒想過會遇到其他人。我把那本書緊緊地抱在胸前,仔細聽哼歌的聲音。歌聲輕柔、甜美、快樂,太放松所以不會是羅莎琳,太高興所以也不會是我媽。如果不是我幻聽的話,它就是那種打發時間的哼唱,聲音心不在焉的,調子我不怎麼熟悉。夏日的微風吹來,風里飄蕩著一股甜香和她的歌聲。我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聽著一牆之隔的歌聲。
我的頭剛靠到牆上,她就停住了哼唱。我睜開眼睛,直起身子。
我四下看了看,沒看見什麼女人,所以不可能是我被發現了。當我的心跳慢慢回復正常的節奏,她的哼唱又開始了。我沿著牆走,手指在灰暗的牆面劃過,蜘蛛網和碎裂的、平整的、粗糙的石塊在我的指尖下移動。沒有那些大樹當我的遮陽傘,太陽火辣辣地曬在我身上。牆突然到了盡頭,我抬起頭,看到一座石頭拱門,是一個入口。
我小心翼翼地探頭進去,生怕被那位神秘的哼唱者發現。我看到了一座精心打理的圍牆花園。從我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大片玫瑰花壇排列在另一個入口的人行道兩邊,背後是一大片盛開的藤蔓玫瑰。我壯著膽子往前移了一點點,想看看花園的其他部分。園中心有更多的花——天竺葵、菊花、康乃馨,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吊籃和巨大的石頭花壇沿著花園中央的步道排成一行。我不太相信在這一片片樹林之中還有這麼一個小小的綠洲,倣佛某個人在這裂縫重重的圍牆里喝汽水,搖一搖,打開蓋子,所有這些顏色就這麼噴涌而出,每一寸地方都不同深淺地濺上了各種顏色。蜜蜂在花叢中飛來飛去,葡萄藤爬上牆頭,纏繞著美麗的花朵。我聞到迷迭香、薰衣草和薄荷的味道從旁邊的香草園傳來。花園的角落里有一間溫室,旁邊的架子上擺著十幾個木頭盒子。這時我才發現,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不知不覺已經走進了花園,那陣哼唱聲已經停了。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麼,但肯定不是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在花園的另一頭,哼唱聲傳來的地方,有個人正像看外星人一樣打量著我。她穿著一身像是白色太空服的衣服,頭裹在一層黑色的紗巾里,手上戴著一副橡膠手套,腳上是一雙長及小腿的橡膠靴。她看起來就像是剛走出宇宙飛船來到核災難現場的太空人。
我緊張地笑著,揮了一下手,“嗨,我沒有惡意。”
她又看了我一小會兒,仍然像一尊雕像一樣一動不動。我覺得有一點緊張,有一點尷尬,所以我作出了這種情況下最慣常的反應。
“你他媽看什麼看?”
因為她戴著黑武士的頭盔,我也不知道她聽了這話有什麼反應。她繼續看著我,我等著她跟我說,我是盧克而她是我的父親。
“好了,現在,”她語調輕快地說,好像剛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我知道我有了一位小客人。”她把頭巾摘下來,我才發現她比我以為的要老得多。她肯定有七十多了。
她朝我走過來。我有點希望她像失重一樣一彈一跳地過來。她滿臉皺紋,皺巴巴的,皮膚松垮垮地往下垂,倣佛已經被時間融化了。她的藍眼睛像愛琴海一樣閃亮,讓我想起那個時候我們坐在老爸的遊艇上,只要一低頭,就能看到清澈的海水和水底下的白沙以及數不清的五顏六色的魚。不過她的眼底什麼也沒有,透明得把所有的光都反射回來了。她摘下手套,伸出了手。
“我是伊格內修斯修女。”她微笑著,用兩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沒有搖動。雖然天氣很熱,而她一直戴著厚厚的手套,可她的手像大理石一樣光滑冰涼。
“你是個修女。”我脫口而出。
“是的,”她笑著說,“我是個修女。我對這事一清二楚。”
現在輪到我笑了。我大笑起來,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滿櫥櫃的蜂蜜罐子,圍牆花園周圍的十幾個盒子,還有這位老婆婆身上可笑的太空服。
“你認識我舅媽。”
“啊。”
我太清楚這個回答是什麼意思。她並不是表示驚訝,但也不是對我的話有疑問。她仍然握著我的手。因為她是修女,所以我並不想把手抽開,可這樣怪嚇人的。于是我繼續說話。
“我舅媽是羅莎琳,我舅舅是亞瑟,他是這兒的園丁。他們住在那棟門樓里。我們會在他們家住……一小段時間。”
“我們?”
“我和我媽媽。”
“噢。”她的眉毛抬得高高的,我幾乎懷疑她的眉毛是要破繭而出馬上飛走的毛毛蟲了。
“羅莎琳沒有告訴你嗎?”我有一點不高興,雖然也很感謝羅莎琳這麼尊重我們的隱私。至少在這個小得可憐的鎮上,人們不會對我們這些新來的人品頭論足。
“沒有。”她回答道。隨即帶著一副結束的口吻,她又重復道:“沒有。”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她看起來有點惱怒,所以我趕忙替羅莎琳說好話,試圖挽救她們的友誼,也不知道她們到底是不是朋友。“我知道她只是想保護我們的隱私,給我們一點時間來處理……事情……我們處理好之前她是不會告訴別人的。”
“處理……”
“搬到這里的事情。”我慢慢地說。對修女撒謊是不是很壞?可我不算是真的撒謊……我有些發慌,感覺渾身發熱出汗一下子變得濕冷。伊格內修斯修女正說著什麼,她的嘴唇一開一閉的,可是我一個字也聽不見。我不停地想著對她撒謊的事,想著十誡、地獄之類的懲罰,不僅如此,我還在想,要是對她大聲說出那些話會有多好。她是個修女,我應該可以相信她。
“我爸爸死了。”我飛快地衝口而出,不管她說的是多麼美妙的事情,都被我打斷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突然,就像跟科布斯特在一起時那樣,眼淚突如其來地涌了出來。
“噢,孩子。”她說,立即張開雙臂抱住了我。那本書擋在我們中間,因為我還緊緊抱著它。雖然她完全是個陌生人,但她是個修女。我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吸著鼻子,喉嚨里發出沙啞的聲音。而她輕輕地搖著我,撫著我的背。正當我丟臉地哭叫道“他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只蜜蜂直衝著我的臉飛過來,從我的嘴唇上彈開。我尖叫起來,離開了她的懷抱。
“蜜蜂!”我尖叫,跳來跳去地躲閃著,那只蜜蜂還在圍著我轉。“我的老天,把它給我弄開!”
她看著我,眼睛亮亮的。
“天啊,修女,拜托,幫我把它弄走。噓,噓!”我揮著手臂,“它們一定會聽你的。它們該死的是你的蜜蜂。”
伊格內修斯修女用手一指,聲音低沉地喝道:“塞巴斯蒂安,停!”
我停住了,看著她,我的眼淚已經沒了。“你不是認真的。你不會給你的蜜蜂起名字的。”
“啊,那邊玫瑰花上的是傑米瑪,天竺葵上的是本傑明。”她得意洋洋地說,眼睛放光。
“不可能。”我說,抹了一把臉,剛才的崩潰讓我覺得很丟臉,“我以為有精神問題的是我。”
“我當然是開玩笑的。”她笑了起來,笑聲清爽孩子氣,讓我也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我想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自己很喜歡伊格內修斯修女。
“我叫塔瑪拉。”
“好。”她說,看著我的眼神好像她早就知道了。
我又笑了,她的臉就是會讓我情不自禁地笑。
“你可以說話嗎?你不應該保持靜默嗎?”我環顧四周,“別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很多修女是像你說的那樣,”她輕輕地笑了,“不過我可以說話。我沒有宣誓保持沉默。”
“噢。別的修女會因為這個看不起你嗎?”
她又笑了,笑聲溫和、清澈,聲調平緩。
“所以你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外人了?這是不是違反規定?別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過現在的美國總統是奧巴馬。”我開玩笑地說,她還沒回答,我就收住了笑。“該死,你是不是不該知道這樣的事情?‘外面的世界’的事情?當修女簡直有點像參加‘老大哥’節目。”
她回過神來,開始大笑。她的臉笑起來充滿孩子氣,就像本傑明?巴頓一樣——年邁的外表,孩子的心。
“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她帶著笑說,所以我忍著要自己別為這話生氣。
“你拿著的是什麼?”她看著我手里的書問。
“哦,這個。”我終于沒再用力地抓著它,“這是我昨天在……哦……其實,我欠你一本書。”
“別傻了。”
“沒錯,是真的。馬卡斯,我是說,那個流動圖書館前天來過這兒找你,當時我不知道你是誰。”
“所以你欠我一本書。”她說道,眼睛閃閃發光,“讓我看看,這是誰寫的?”
“我不知道作者是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書。它不是《聖經》什麼的,你也許不會喜歡。”我說道,不太願意把它遞給她,“里面可能有色情描寫、臟話、同性戀、離了婚者之類的。”
她看著我,抿了抿嘴,盡力忍著沒笑。
“我打不開它。”我終于說道,把書遞給她,“它被鎖上了。”
“嗯,我來看看怎麼辦。跟我來。”
她拿著書,從圍牆花園的另一個出口走出去。
“你去哪兒?”我在她身後喊道。
“是我們去哪兒。”她糾正我,“來見見我的姐妹們吧,她們見到你會很高興的。你跟她們見面的時候我會把這本書打開的。”
“啊,不用了,沒關係。”我跑著追上她,把書拿了回來。
“我們只有四個人。我們不咬人,尤其是在吃瑪麗修女的蘋果派的時候。不過你可別告訴她是我說的。”她低聲說道,然後又咯咯地笑起來。
“可是,修女,我不太擅長跟聖徒打交道。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又咯咯地笑,穿著那身好笑的衣服蹣跚地朝著果園走去。
“那棵刻滿了字的樹是怎麼回事?”我問道,一邊快步地跟在她旁邊。
“啊,你已經見過我們的蘋果園了?你知道,有人說蘋果樹是愛之樹。”她說,眼睛睜得老大,臉上笑出了兩朵酒窩,“很多附近的年輕人都在那棵樹上刻下愛的誓言。”講完愛的故事,她繼續快步往前走。“另外,這對蜜蜂很有好處,蜜蜂對樹也很有好處。噢,看我這話繞得,”她輕笑,“亞瑟把這兒照顧得很好。我們種出了最香甜的‘史密斯奶奶’蘋果。”
“噢,這就是為什麼羅莎琳一天要做三千個蘋果餡餅。我吃進去那麼多蘋果,它們最後從我的……”
她看著我。
“……耳朵里出來了。”
她笑起來,聲音像唱歌一樣。
“那麼,”我喘了口氣,努力跟上她的大步子,“這兒怎麼只有你們四位修女呢?”
“現在沒什麼人願意當修女了。這件事,用你的話來說,不怎麼酷?”
“嗯,不只是因為它不酷,當然它的確完全跟這個字不沾邊,我不是要冒犯上帝,不過這也許只是跟‘性趣’有關。如果當修女可以跟人上床,我敢說會有成堆的女孩想當修女。不過,照我這樣子發展下去,我以後可以加入你們。”我翻了個白眼。
伊格內修斯修女笑了笑。“別急,我的孩子,別急,你才十七歲。快十八歲了吧,我說。”
“我十六歲。”
她停下腳步,打量著我,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十七歲。”
“十七歲差幾個禮拜。”我屏住了呼吸。
“十八歲差幾個禮拜吧?”她皺起眉頭。
“我巴不得呢,可我真的是十六歲,不過別人總以為我比實際年紀大。”
她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好一會兒不說話,我幾乎都能聽到她絞盡腦汁的聲音。然後她又邁開步子往前走。五分鐘以後,我氣喘吁吁,可伊格內修斯修女幾乎一滴汗也沒有流。我們又經過了幾所房子,看起來很像是外屋和舊馬廄。第一次,我在這兒看到了一座教堂。
“那是我們的禮拜堂,”伊格內修斯修女解釋說,“它是基薩尼家族在18世紀末的時候建起來的。”
我的學期報告里面還提到了它。我無法把目光從那上面移開,無法相信我從網上抄來的文章原來不僅僅是家庭作業,它真的存在。這是一間小小的教堂,灰色的石塊砌成,前面立著兩根柱子,已經裂得像是沙漠里的土塊,好幾十年沒有見著水了。教堂頂上有一座鐘樓。旁邊有一片古老的墓地,圍著一道生鏽的鐵欄桿。不知道它是攔著里面的人出來還是攔著外面的人進去,可一看到它,我就禁不住渾身發抖。我發現自己已經停下腳步,正盯著它看——而伊格內修斯修女正盯著我看。
“好極了,我站在一片墓地上。非常好。”
“基薩尼家族世世代代都葬在這里,”她輕柔地說,“或者說,盡量都葬在這里。如果找不到屍體,他們會在這里立一塊墓碑。”
“那是什麼意思,‘找不到屍體’?”我驚恐地問。
“無窮無盡的戰爭,塔瑪拉。基薩尼家族中有的人被驅逐到都柏林城堡囚禁起來,有的逃走了或者參加了革命。”
我沒有說話,看向那片年代久遠的墓碑,有的爬滿了青苔,有的黑乎乎的,倒向一邊,上面的碑文已經退色,字跡難以辨認。
“這太恐怖了。你住在這旁邊?”
“我還在這里禱告。”
“禱告什麼?禱告那些牆不要塌下來砸到你的頭嗎?看起來它隨時都會散架。”
她笑了,“它仍然是一座神聖的教堂。”
“怎麼可能。這里每周都會有很多人來嗎?”
“不,”她又笑,“它最後一次是在……”她閉上眼睛,嘴唇開開合合,好像念經一樣。然後她猛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你知道嗎,塔瑪拉,你應該去查查記錄那到底是哪天。每個人的名字都留著。我們把它們保存起來了。進去看看吧,怎麼樣?”
“呃,不了。謝謝。”
“我想當你準備好的時候,你會來的。”她說著繼續往前走。我跑著跟上去。
“你在這兒住了多久了?”我問,跟著她進了一間外屋,看來這里被用作了工具庫。
“三十年。”
“在這兒三十年?一定很寂寞吧。”
“噢,不,想當年我剛來的時候這兒可熱鬧了,信不信由你。三位姐妹那時比現在的活動要多得多。我是年紀最小的,還是個娃娃。”她說道,又像小女孩一樣笑起來,“城堡,門樓……那時真是熱鬧啊。不過我也喜歡現在的安靜、和平、自然、簡單,時間都是靜止的。”
“可我以為那座城堡在20年代的時候燒毀了。”
“噢,在它的歷史上它被燒毀過很多次。不過那次只燒掉了一部分。基薩尼家花了很大工夫來修復它,而且修復得不錯。它真的很漂亮。”
“你進去過?”
“噢,當然。”我的問題讓她很驚訝,“很多次。”
“那它發生了什麼事?”
“一場大火。”她說,轉過頭去,從亂糟糟的工作臺上找到她的工具箱打開來。五只抽屜滑開來,每只都裝滿著螺釘和螺帽。她簡直是個小小的DIY癖好者。
“又一場大火?”我翻了個白眼,“老實說,這太荒唐了。我家的煙霧報警器直接連著消防局。想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的嗎?我在自己房間里抽煙,沒有開窗,因為外頭實在太冷了。而且每次我把門打開,它們就會立刻砰的一聲關上,真是煩死人。所以我把音樂開到很大聲,可下一分鐘我的房門就被一個火辣性感的消防隊員砸開了——你別介意我這麼說,他以為我的房間著火了。”
一片沉默。伊格內修斯修女在工具箱里翻找著,一句話也沒說。
“順便說一下,他也以為我十七歲了。”我笑著說,“後來他打電話到我家找我,我爸接到了那個電話,警告他說要告他去坐牢。跟演戲一樣。”
沉默。
“不管怎樣,所有的人都沒事吧?”
“不,”她說,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這時我才發現她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很可惜不是這樣。”她重重地眨了眨眼,淚水掉下來。她還在抽屜里不停找著,發出很大的聲音,布滿皺紋的手翻過一堆釘子和螺絲刀。她的右手戴著一枚金戒指,看起來像是婚戒,緊緊地箍在她的手指上,陷進肉里。我懷疑是不是就算她想摘也摘不下來了。本來想問她更多關于城堡的問題,可我不想讓她更傷心。而且她為了找到合適的螺絲刀,在工具箱里搗騰出這麼大動靜,也聽不清我的問題。
她拿起好幾把螺絲刀一一試用,我在一邊越來越覺得無聊,于是懶懶地拖著步子在屋里東看西看。一架一架亂七八糟的東西靠牆擺著,一張橫跨房間的長桌上也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和小裝置,不知道它們都是做什麼用的。對于DIY癖好者來說,這里簡直是阿拉丁的藏寶洞。
我左看看右看看,可一大堆關于城堡的問題在腦子里跳來跳去。照這麼看,它在上個世紀20年代的大火以後還有人住。伊格內修斯修女說她在這兒住了三十年,在城堡修復以後進去過很多次。那也就是說,直到70年代末那里都有人。可在我的印象里,那座城堡荒廢的時間比那要長得多。
“人都哪兒去了?”
“在里面。現在是休閒時間,正在播《她筆下的謀殺案》。她們都愛看。”
“不,我是說,基薩尼家族的人。他們都去哪兒了?”
她嘆了一口氣,“他們搬去巴斯的親戚家住了,他們沒法眼睜睜地看著毀掉的城堡。他們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也沒有錢,來重建它。”
“他們回來過嗎?”
她悲傷地看著我,“他們過世了,塔瑪拉,我很抱歉。”
我聳了聳肩,“沒關係。我沒什麼。”我的聲音過于活潑,聽起來有些防備的意味。為什麼?我真的沒什麼。我從來就不認識他們——我為什麼要介意?不過我的確介意。也許是因為我爸爸死了,所以每每聽到悲傷的故事我都會把它當成是自己的故事,我不知道。阿梅,就是我的奶媽,以前很喜歡看真實破案節目。每次老爸老媽出門的時候,她就霸佔客廳的電視機看《聯邦調查局檔案》。那個節目非常嚇人,不是那些血腥的細節——我見過更慘的——而是她對如何掩蓋罪行太著迷了。我一度懷疑她想趁我們睡著的時候把我們全殺了。可是她煮得一手好咖啡,所以我也沒怎麼調查她,萬一她被惹惱了,不再給我煮拿鐵,那可就糟了。我從某一期節目里學到,“線索”(clue)這個詞實際上來源于“線團”(clew),因為在一個希臘謎語里,一個希臘人靠一團紗線找到了米諾陶洛斯迷宮的出路。線索就是幫助你找到終點——也可能是起點——的東西。就像是芭芭拉的衛星導航儀和我從門樓一路撒到基薩尼的面包屑:有時候我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們需要哪怕是一點點的線索來告訴自己該從哪里開始。
終于,搗騰了半天之後,她打開了那把鎖。
“伊格內修斯修女,你真是一匹黑馬。”我揶揄她。
她哈哈大笑。看著她揭開厚重的封面,我的心怦怦直跳,耳邊倣佛聽到了祖兒和勞拉在嘲笑我為這麼點事就激動不已。有那麼一會兒,我自己也覺得有些丟臉,不過走進新生活的塔瑪拉很快就手持大棒把她們打跑了。可是,當伊格內修斯修女把書翻開,那種丟臉的感覺又回來了,這次更加強烈,還夾帶著一股怒火。書頁上一片空白。一個字也沒有。
“嗯……你看,”伊格內修斯修女邊說邊翻動著厚厚的淺黃色毛邊書頁,它看起來就像是另一個時代的東西,“空白的頁面等著人來涂寫。”她繼續用她好聽的聲音說著。
“多好玩啊。”我翻了個白眼。
“比一本有字的書要好玩得多,那樣你就不能用它寫東西了。”
“我可以讀,所以它才叫做‘書’。”我搶白道,再一次覺得這地方讓我鬱悶。
“你想要一場一切都已白紙黑字寫好的人生嗎,塔瑪拉?那樣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像看別人的故事一樣看著它,還是你更想自己去經歷?”她問,眼睛里帶著笑意。
“嗯,你留著它吧。”我說,轉身要走,對這個之前一直抱著的東西不再感興趣。它實在讓我鬱悶。
“不,親愛的,它是你的。你可以往上面寫點東西。”
“我不寫,我討厭寫字。它會讓我的手指長繭子,還讓我頭疼。我寧願打電子郵件。而且,我也不能在上面寫字,這是流動圖書館的書,馬卡斯的。我得跟他見面,把書還給他。”我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在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溫和了許多,我很不成熟地擠出一個微笑。
伊格內修斯修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微笑著抬起眉毛。“嗯,你還可以跟馬卡斯一起討論這本書。”她揶揄道,“他會理解的,一定是有人錯把日記本當作是書捐給了圖書館。”
“如果我拿著它,是不是破了什麼誡?”
伊格內修斯修女像我之前那樣翻了個白眼。雖然我心情很糟,還是忍不住咧開嘴笑了。
“可我沒有東西可寫啊。”我說道,聲音又柔和了一些。
“總有東西可寫的。可以把你的一些想法寫下來,我相信你有很多很多的想法。”
我伸手把書拿回來,一邊還念叨著我對它有多不感興趣,寫日記是呆子才幹的事情。話雖這麼說,再次抱著它還是讓我松了一口氣,好像它就應該待在我懷里。
“寫寫那兒發生的事,”伊格內修斯修女指著她的教堂,“寫寫這里面的東西,“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就像一位大人物曾經說的,這是一座‘秘密花園’。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座秘密花園。”
“耶穌?”
“不,布魯斯?斯普林斯汀。”
“今天我看到你的了,”我笑了,“你的花園不再是秘密了,修女。”
“啊,你看吧。分享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指著我手里的書,“不管是跟某個人還是跟某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