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告別
我往回走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中午在祖兒家吃過她媽媽做的美式薄煎餅和藍莓以後就再沒吃過東西了。羅莎琳跟以前一樣站在門口,眉頭緊鎖、一臉擔心地左右顧盼,好像我下一秒就會出現。她在那兒等了多久了?
一看到我,她立刻站直了身子,兩手在裙子上撫了撫,把它弄平。她穿了一條巧克力色的裙子,從裙邊到衣領,常青藤花紋盤繞而上,一只蜂鳥在她的胸脯上輕巧地飛過,後來我發現她左邊屁股上還有一只。我想這應該不是設計師的本意,可她的身高把它們拉到了可笑的位置。
“你回來啦,孩子。”
我想對她大吼說我不是孩子了,可我咬牙忍住,擠出一點兒微笑。跟羅莎琳在一起我要好好磨練一下自己的脾氣。今晚,塔瑪拉要做個好孩子。
“你的晚餐放在烤箱里熱著。我們實在等不下去了,我都能聽到他肚子叫喚的聲音從廢墟那邊傳過來了。”
這句話里有很多讓我不高興的地方。首先,她沒有稱呼亞瑟的名字;第二,我們的談話再一次繞著吃的打轉;第三,她把那座城堡叫做廢墟。可我並沒有生氣地跺腳,而是再次露出微笑,溫柔地說:“謝謝你,羅莎琳。我一會兒就去吃。”
我轉身要上樓,可她突然一動,像起跑線前的運動員沒等槍響就猛衝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站在原地,沒有看她,只是等著她說話。
“你媽媽在睡覺,所以現在別去打擾她。”她不再是那種結結巴巴急于討好的口氣。我實在搞不懂她要幹嗎,不過也許她自己也不清楚。好脾氣的塔瑪拉裝不下去了,我沒理她,繼續往樓上走。我輕輕地敲了敲老媽的房門,羅莎琳灼熱的眼神都快要在我身上烙出兩個窟窿了。我不期待老媽會有回應,自己推開了門。
房間里比以前暗多了,窗簾都放下來了,傍晚的太陽已經漸漸下去了,所以更顯昏暗陰涼。這個月以來的第一次,老媽在我面前顯出了媽媽的樣子,可這並非出于母愛。黃色的毛毯蓋到了她的胸部,毯子底下,她的雙手被困在身體兩邊,好像被一只巨大的蜘蛛抓到了網子里等著當晚餐似的。我只能想到是羅莎琳把她捆成這樣,老媽根本不可能把自己這麼緊緊地縛在毛毯下面。我松開毯子,把她的手臂拿出來,然後在她旁邊跪下來。她的神情一片安詳,好像正享受著她最愛的鮮奶油酸奶溫泉。她那麼安靜,一動不動的,我忍不住把耳朵湊近她的臉,確定她還在呼吸,才放下心來。
我就這麼看著她。她的金發披散在枕頭上,長長的睫毛覆在完美無瑕的皮膚上,嘴唇微微張開,輕柔地、迷人地、溫暖地呼吸著。
也許之前我的講述,讓大家對我老媽有了錯誤的印象。悲傷的寡婦穿著喇叭袖睡袍坐在搖椅里看著窗外,聽起來非常蒼老。可她其實一點也不老,她是個美人。
她才三十五歲,比我所有朋友的媽媽都要年輕得多。媽媽十八歲的時候就懷上我了。老爸比她大,那時候二十八。老爸很愛跟我講他們相遇的故事,雖然每次我聽到的都有一點點不一樣。我覺得他很喜歡這樣,讓這事兒成為只有他和媽媽知道的秘密。這樣不錯,就算他們一輩子也不告訴我實情我也不會介意。也許實情還不如我所聽過的或者想象過的那些故事精彩。老爸說過的所有故事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是在一場豪華的宴會上認識的,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他就知道他必須得到她。每當聽到這里我都會大笑起來,告訴他,上次他在哥富斯馬匹拍賣會上看中一匹小牝馬,回來時也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他停下話頭,臉上的笑容和悠然回味的表情也消失不見了,在那一刻他肯定恨不得沒有我這個叛逆的女兒,而媽媽在一旁久久地默不作聲,好像在琢磨我的話。我想跟他們說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就是那個樣子,總是不經大腦地講出難聽的刻薄話來。可我對爸媽說不出道歉的話。我太驕傲了,我不習慣道歉。可是我的驕傲並不是我拒絕道歉的唯一原因,老爸從拍賣會回來後的的確確說過那樣的話。每當他看見一塊新手表、一艘新船或者一套新衣服的時候,他都會這麼說:“你應該看看它,珍妮弗,我必須得到它。”而且,每次老爸必須得到什麼東西的時候,他都會得到。我不知道老媽是不是像拍賣會上的小馬、摩納哥的遊艇,或是世界上任何老爸必須得到的東西一樣軟弱無力。如果真是這樣,我一點也不同情她現在的精神恍惚。
我不是懷疑老爸不愛老媽。他愛她很深:他總是看著她,摟著她,為她打開一扇扇門,給她買鮮花、鞋子、手袋,不斷給她驚喜,告訴她他在想著她。不管她做了多麼可笑的事,他總是會恭維她,這實在讓我惱火。就算我做了同樣的事,他也從來不稱讚我。別拿弗洛伊德那一套來分析我,我不是吃醋——他是我老爸,又不是我老公,我知道他對老媽和對我的標準不一樣,我也沒有期待會一樣。可是,你不能失去一個女兒,是不是?你的孩子永遠會是你的孩子,不管你眼里有沒有他們。可老婆很容易就丟了,她也許會越來越厭煩,沒準哪天就不回來了。她那麼漂亮,會有一大堆男人等著她。老爸知道這一點。他對老媽的甜言蜜語和恭維,在我看來簡直做作極了。
“親愛的,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昨天那個服務生問你要不要甜點的時候你說什麼了。來吧,告訴他們,親愛的。”
“噢,沒什麼大不了的,喬治,真的。”
“噢,告訴他們,珍妮弗,親愛的。那太好笑了,真的。”
然後老媽就會說,“我只是在看甜點單的時候說要是我就會把每道點心的熱量標上。”大家都輕輕地笑起來,而老爸看著興高採烈的老婆,臉上因驕傲而放著光。然後老媽會露出故作神秘的微笑。我實在想站起來大吼:“太荒謬了吧!這個笑話我三千年以前就聽過了!而且它一點也不好笑!”
我不知道老媽會不會像我這麼想,她總是用微笑應對任何事情。這也許是讓老爸緊張的原因:她到底有多少事情埋在心底?也許他從來不清楚她的想法。他們不像其他夫妻那樣,時常衝對方翻白眼,時常爭吵、挑對方的毛病。他們總是令人作嘔地彼此附和。老媽的表情萬年不變,老爸永遠在恭維。或者,也許我只是不理解他們之間的狀況,因為我從沒愛上過什麼人。也許愛情就是不管你的愛人做了或說了多麼平淡無奇的事,你都恨不得掀起綿延不絕的人浪來歡呼喝彩。
我一直覺得老爸和我完全不對盤。當他不想別人離開的時候,他會極力恭維他們。比方說,老媽的朋友來家里做客的時候通常會惹他不快,他一直對他們不理不睬,可一到他們要離開的時候,他一定會熱情地擁抱他們,微笑著送他們出門。他會站在門口一直揮手直到車子消失在視線之外。我想老媽的朋友們回到家一定會這麼說:“喬治真是太紳士了。我告別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還送我上車。我希望你對我的朋友也能這樣,沃爾特。”
老爸給人的最後印象要比第一印象好得多,這麼看來,他的死更添了一層象徵意義。我恰恰相反。就像我對芭芭拉說了難聽的話,讓她輕松地離開我。我從出生起對老爸老媽就一直這樣。我讓他們在離開的時候討厭我,這樣他們就走得更加心安理得。我不知道別人會記住我的混賬行為和刻薄言語,我從小就一直這麼幹。
我曾經央求爸爸媽媽別老往外跑,可他們照樣還是出門了。他們在家的時候只是為了給自己充電。他們通常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累到不想待在一起,于是分開在不同的房間過夜。我們從來沒有三個人一起待在家里。我現在知道,我想要的——不過不是最想要的——是我們花點時間相處,一起自然、舒服地待在家里,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非得有什麼事才湊在一起,比如他們把我叫到房間里給我禮物或驚喜的時候。
“塔瑪拉,你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嗎?”老媽會這麼開場,她總是因為我們擁有的東西太多而心存內疚,“很多孩子都沒有這麼幸運……”
我並沒有他們以為的那麼激動,不過我還是盡量在臉上裝出激動的樣子。不管他們說什麼,我只聽到自己在心里說,別唧唧歪歪了,說重點吧,你們要給我什麼?
“不過看你這麼乖,又這麼珍惜自己得到的東西,而且你是我們親愛的女兒……”
唧唧歪歪唧唧歪歪唧唧歪歪。這不是一份禮物,我沒看見它在房間里。老媽的衣服沒有口袋,老爸的手插在口袋里,所以它不會藏在他們身上。一定是我們要去什麼地方。今天是禮拜三。老爸禮拜四要去打高爾夫,老媽要去做每月一次的洗腸保健,不去的話她會爆炸的。所以我們在禮拜五之前哪兒也不會去。那這事兒就得到周末了。哪些地方近到可以去度周末呢?
“我們談了談,覺得……”
唧唧歪歪唧唧歪歪唧唧歪歪。也許我們會去倫敦過周末。可他們老是去倫敦,我之前也去過,他們看起來又很興奮,所以是我們不常去的地方。巴黎,那里夠近,也有他們可幹的事情:老媽可以去逛街血拼;老爸可以跟著她逛,偷偷地買下她看中卻嫌貴的東西。我能幹什麼呢?我在巴黎可以幹什麼?噢,我知道了:迪斯尼!好極了。
“我們讓你猜三次。”老媽興奮得聲音都尖了。
“哎呀,這怎麼可能,媽媽。我怎麼能猜到呢?”我會這麼說,盡量裝出又迷惑又緊張又激動又拼命思考的樣子,“好吧,”我咬著嘴唇,“去亞瑟舅舅和羅莎琳舅媽那兒過周末?”我知道如果第一次故意猜錯的話,爸媽會更期待你聽到正確答案後震驚的樣子。我又胡亂猜了兩個地方,眼看著老媽都興奮得要爆炸了。
“我們要去巴黎的迪斯尼!”老媽大聲地公布答案,邊說邊蹦了起來。老爸則翻開旅遊指南指給我看我們要去的地方。老媽審視著我臉上的表情;老爸埋頭翻看著旅遊指南,把計劃一項一項指出來。要做的,要看的,要吃的,要買的。你看這個,翻頁,你看那個。這事,那事,這事,那事。
不論父母認為他們有多聰明,多讓孩子高興,孩子們總是搶先他們一步。
所以回到我之前的話題:在他們出門的頭一天晚上,我大鬧了一場。我衝他們說了一大堆難聽的話,不是為了讓他們感到內疚,當時那就是我的真心話。可他們還是出門了。也許他們對把我丟在家里還是有些歉疚,所以我並沒有因為那些難聽的話受任何懲罰。我知道,不管我說什麼,他們總是會走的,所以為了不讓阿梅看出我因為被丟下而感到傷心和丟臉,我把他們從身邊推開。我才是那個說了算的人。
老爸自殺之前的那幾個禮拜表現得很奇怪,也許他早就那樣了,可我不是很確定。我沒跟任何人說過這個。我想這就是日記的用處吧。我當時以為他打算離開我們。我察覺到有什麼事情不對頭,可我也說不出它究竟是什麼。他對我們異乎尋常的好。我說過,他對老媽一直很好,如果我表現好的話,對我也不錯。可是這次他的好,就像是站在門口的一次長長的揮手告別,長長的美好的最後印象。長長的告別——死透了。我感覺到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不是我們離開,就是他要離開。
即使有很多人在他死後問起他那段時間的表現,我一直裝出跟老媽一樣的無辜而困惑的表情:“不,不,我沒注意到有什麼不對。”我要告訴他們什麼?在老爸死之前的那個禮拜,每次他在門口揮手送我們離開,我感覺直到我們走出他的視線很久以後,他仍然站在那里。
我感覺到有事情要發生,而我做了自己慣常會做的事:我把他從身邊推開。我比平常更惡劣、更混賬;我在屋子里吸煙,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諸如此類。我變本加厲地跟他對著幹。我們吵架吵得越來越厲害,我頂嘴的話越來越惡毒。真可怕!就像從小到大每次我不想他們離開的時候所做的那樣,我直接跟他說要他走。他真的走了。我真恨他就這麼走了。很多個晚上,我一個人默默地懷念他。現在,我一邊懷念他,一邊恨著自己,這一切幾乎讓我無法承受。他就不能稍微想一想我的感受嗎,尤其在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之後?我給了他最糟糕的告別,而他也給了我最糟糕的回應。也許那不是我造成的,可我當時什麼也沒能做。
我不知道老媽是不是也察覺他有些不對頭。也許她有感覺,可她從沒說過。如果她沒有感覺,那我就是唯一察覺的人。我本該說些什麼,不僅如此,我本該做些什麼來阻止他。
對不起,爸爸。
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我們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該怎麼辦?我們會彌補自己的過失嗎?我們能嗎?